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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困生穿名牌鞋,为何这么多人接受不了

2016-11-10 杨早 大家



| 杨早


这篇文章的题目叫作《妈妈给我买了一双耐克球鞋,学校就取消了我的贫困生助学金》,但其实是第三人称表达,主角是“我大学的时候有个同学”,文章说,这位贫困生同学过生日,妈妈“省吃俭用几个月,花了五百块钱给他买了双打四折的耐克牌篮球鞋”,从老家快递给他。学校得知后取消了他的贫困生助学金,“原因是他既然都能买得起耐克球鞋了,还算什么贫困生”。


文章作者认为,耐克球鞋代表母亲“沉重的爱”,以此为由剥夺那位同学的助学金毫无道理,作者最后的结论是:“贫穷已经剥夺了一个人在这个世上的很多种快乐,请不要再以贫穷去肆意践踏他们的尊严。”



这篇文章的事实未知真假,但不妨碍它的迅速传播,并毫无意外地让读者分成了两个阵营。一方认为“贫困生就该有贫困生的样”,学校的做法无可厚非;另一方面认为“贫困生就不能追求美好生活么”?反问:谁不成每天都要穿得破破烂烂,你们才能感受到他的穷?


通常这样的论辩,都饱含着观者的情绪与生活体验。比如,支持学校决定的人,会举出生活中有多少用着IPHONE穿着耐克领着助学金的“贫困生”,以此证明如果学校不根据种种生活迹象来判断一个人是否贫困,那很可能难以将助学金发放给最需要它的人;反对这种决定的人则强调贫困生的认定有着种种数据上的限制,岂能依据一双耐克鞋就任意取消?


在信息不全的前提下,判断单一个案的是非毫无意义。一个省吃俭用买双耐克鞋的家庭,和一个不买任何奢侈品牌却把钱攒起来投向别处的家庭,谁更需要扶贫,还真不好说。至于说各类限制条件,也无法排除做假的可能性,开着豪车去领低保的新闻事例,同样累有所闻。


如果纠缠于事件细节,就会陷入“五百元的耐克球鞋是否就意味着尊严”这种情绪化的争论之中。反之,我们可以从这桩未知真假的事件中提纯出一个比较普遍的问题,那就是:来自社会或个人,对于贫困的资助,附加各种对受资助者的限制,是否正当?


现在有个词叫“精准扶贫”,针对的就是过往所谓“粗放扶贫”,查了一下,它指的是“扶贫中的低质、低效问题普遍存在,如:贫困居民底数不清,扶贫对象常由基层干部‘推估’(推测估算),扶贫资金‘天女散花’,以致‘年年扶贫年年贫’;重点县舍不得‘脱贫摘帽’,数字弄虚作假,挤占浪费国家扶贫资源;人情扶贫、关系扶贫,造成应扶未扶、扶富不扶穷等社会不公,甚至滋生腐败”。


这些现象,大家从生活中、媒体上、影视剧里,都能有所感知,道理也很容易明白:扶贫款是“不拿白不拿”的,自然就容易出现“白拿谁不拿”的现象。而要严格核准“贫困户”,其核查与监督成本会非常高,地域、家庭之间的各种差异(比如他们对扶贫款的使用偏好)更是难以量化。前一段时间甘肃杨改兰事件,媒体发现杨家被取消低保待遇,最大原因可能是“人缘不好”,就很能折射出扶贫实践中的问题。


因此,对资助金加以种种限制,也是降低核查与监督成本的无奈之举。廿年前,挂职扶贫的同学说,一头牛,是作为生产工具发放的,但有些贫困户把牛杀来吃了,又来扶贫工作组哭要,搞得他们焦头烂额。近年有挂职的同事,现在的办法是买牲畜,政府出大部分钱,但贫困户自己也要出一点,这样来防止这种旋领旋吃的扶贫依赖,似乎也有一点效果。


还有以前“希望工程”捐款搞“一对一”,一是锁定帮助对象,并要求受捐助人与捐助人之间保持通信联系;二是捐款只投向学校,以充学杂费,不直接发到受捐助人手里。


其实美国救济穷人的“超市券”,也是这样的限制,拿着这些券只能买维持基本生活需要的食品或衣物,没法用来购买奢侈品。



不过,“耐克球鞋”还不完全属于上述情况,因为这双球鞋并不是用助学金去买的。我们假设该同学的家庭贫困并非做假,那么,父母愿意将菲薄的收入用来干什么,买肉吃还是买球鞋,仍然是一种个人自由。如果他们相信一双耐克球鞋能带来欢乐与尊严,节衣缩食在所不惜,旁人的非议如“贫困生应该有贫困生的样”就没有什么道理。


可是,为什么许多人都接受不了这种“贫困者的自由”呢?这就要谈到整个社会对贫困的认知。有一篇《贫穷的本质》的书评(豆瓣,伊卡洛斯)写道:“穷人所陷入的困境与很多其他人的困扰似乎是一样的——缺乏信息,信念不坚定、拖延。的确,我们并不贫穷,受过良好的教育,见多识广,但我们与穷人的差别其实很小,因为我们的认识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少得多。


我们的真正优势在于,很多东西是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得到的。我们无须担心我们的明天是否面临生存问题,换句话说,我们急用用不着自己有限的自控及决断能力,而穷人需要不断运用这种能力。”对于普通家庭的母亲来说,要不要在儿子生日买一双打折的耐克球鞋,或许关乎家庭教育(“他的表现值不值得这种奖励”),或者个人观念(“大学生打球需不需要那么好的鞋”),而对于故事里这位贫困家庭的母亲,这次购买行为涉及她的财富观,或者是情(儿子喜欢)与理(家庭层次难于负担)的纠结。


长期以来,人们习惯于认为贫困家庭理应精打细算,“好钢要花在刀刃上”,却往往容易进一步为贫困家庭设定“精打细算”的具体内容,而忽略了贫困家庭像普通家庭一样,有自己的消费偏好——普通家庭有的偏好投资房产,有的喜欢搏杀股市,有人为了学区房和子女留学不惜举债,有人则愿意把钱花在出国旅游与健康投资上……并不是像有人说的,今天的贫困家庭有所不同,过去的贫困家庭照样有偏好选择,老舍在自传体小说《正红旗下》里写他母亲分配每月的微薄收入:


母亲喝了茶,脱了刚才上街穿的袍罩,盘腿坐在炕上。她抓些铜钱当算盘用,大点儿的代表一吊,小点的代表一百。她先核计该还多少债,口中念念有词,手里掂动着几个铜钱,而后摆在左方。左方摆好,一看右方(过日子的钱)太少,就又轻轻地从左方撤下几个钱,心想:对油盐店多说几句好话,也许可以少还几个。想着想着,她的手心上就出了汗,很快地又把撤下的钱补还原位。不,她不喜欢低三下四地向债主求情;还!还清!剩多剩少,就是一个不剩,也比叫掌柜的或大徒弟高声申斥好的多。


老舍母亲为了“清白旗人家”最后的尊严,宁愿克扣家人的用度,对此决定,“二姐”也表现出了懂事的认同:“奶奶!还钱吧,心里舒服!这个月,头绳、锭儿粉、梳头油,咱们都不用买!咱们娘儿俩多给灶王爷磕几个头,告诉他老人家:以后只给他上一炷香,省点香火!”母亲叹了口气:“唉!叫灶王爷受委屈,于心不忍哪!”“咱们也苦着点,灶王爷不是就不会挑眼了吗?”——对尊严的维护甚至超越了对神明的信仰。


但这种“人穷有骨气甚至人穷更有骨气”(“穷且益坚”)的美好,只是社会主流喜好弘扬的特例,更多的情形下,贫困者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对此,主流社会的认知相当矛盾:一方面,媒体与公众喜欢表彰“自强不息”的贫困者,甚至制造出种种“贫贱者最高尚”的神话;另一方面,很多人对贫困者的个人选择总是放不下心,动辄横加干涉,包括他们在接受捐助后是否应该“感恩”,也是不少人用来衡量这些人是否“好的贫困者”的重要指标。



这种社会心态的另一面,便是对“暴力慈善”的无限宽容。从陈光标硬把钱往穷人手里塞,到快播主播们在直播中的发钱作秀,他们明明是在消费别人的贫穷,却还是有大量的辩护者:他们总归是在做慈善嘛。“穷人有没有尊严”的命题,在这样一些事件展现得更为淋漓尽致。


关于扶贫或捐助,比较政治正确的说法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当然是对的。不过,扶贫的执行者是否有足够的正当性去规定何为“鱼”,何为“渔”,经常会成为一个问题。我当然不赞成所有的捐助都无条件,但捐助条件最好事先规定好并明示受捐助者。尤其是公益性捐助,执行者是被公众隐形赋权,没有显违公平的事实,不应以“不像贫困者样子”或“人缘不好”这样的理由改变既定的捐助。


题图为:描写山区学校生活的电影《美丽的大脚》剧照


【作者简介】

杨早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知名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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