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筱箐：那些被大选激活的卑微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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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多，被逼着和成千上万的观众一起看了一场大戏，故事情节跌宕起伏险象环生；两位主演都是老戏骨，演技高超尽心尽力；身边观众全都真情投入，从办公室到家里的卧室，从餐馆、健身房到地铁，所有人都在讨论剧情，揣测结局。就算你不喜欢宫斗剧也没得选，别说美国，全世界好像都只有这一个频道，无法屏蔽，无处遁逃。再好看的戏这么个看法也会把人逼疯，11月8号的早晨，我已经到了赖在床上不想起来的地步，心里想的是：“如果能一直睡到明天早上，一睁眼，世界安静了，那该有多好。”

但现实之所以不同于剧集，是因为它没完没了。大选日晚上票站关门后屏幕上打出的“剧终”，终结的只是大选，而大选甚至其结果本身根本就不是这场戏里最重要的部分。

▲ 排队投票的美国选民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被高估了的大选。论分裂美国，它比不上1860年那场。那次支持废奴的林肯胜出，使力挺蓄奴的南方州找到了脱离联邦的借口，双方宝刀出鞘，直接导致了次年爆发的南北战争。论阴损招数，它比不上1970年代的水门事件，那次筹备竞选连任的在任总统尼克松派人深入对方阵营盗取情报，事件败露导致总统下台。论胜负难辨，它比不上2000年的小布什对戈尔，那次经过重新计票和法庭裁决才有定论：戈尔比布什多出54万张选票，布什却比戈尔多出5张选举人票，布什胜出。即使论局外人参选，美国历史上已经选出过4位毫无竞选经验的局外人出任总统，其中第31届总统胡佛当选前虽然担任过几年委任的京官，根本上却是与今日川普相似的商而优则仕的百万富翁。

▲ 美国总统尼克松

两党呢？他们本是一对貌离神合的夫妻，吵了一辈子却谁也离不开谁。两党候选人的思想看似没有一点重合，其实谁入主白宫并不会带来人们想象中那种黑白分明的天壤之别。疯子有机会也会行骗，骗子有机会也会发疯，但美国三权分立的制度基本保证了这个国家不会顺着总统个人的好恶走得太远。奥巴马的移民改革就是个手边的例子，竞选总统时做出的承诺，到如今即将两任期满，还仍然是卡在无休止的法律诉讼中的一纸空文。

▲ 两位总统候选人：川普和希拉里

但这些事候选人不说破，媒体不说破，专家也不说破。他们都是这场大选的受益人，他们需要互相捧场招揽人气。那选民呢？很多美国媒体在评论这场闹得鸡飞狗跳让人脸上无光的大选时，都把选民称作“最大的输家”。其实那只是因为精英们看不懂平民的智慧，选民在走进投票站之前就已经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

10月23日的《纽约时报》上有一篇文章，讲的是在六月份加州圣荷赛的一场挺川普集会上发生冲突的两名选民。一个是出生在越南的移民，一个是黑白混血的本地少数族裔。两人虽然立场不同，前者挺川，后者反川，经历却出奇的相似：都是艺术学院出身，都想做设计方面的工作，都在现实与理想的夹缝中辛苦挣扎，买不起房，交不起租，寄人篱下，都希望下一任总统能帮他们实现美国梦。如果你见多了希拉里和川普的铁杆黑粉就知道，这不是两个人的个案，而是两个阵营的群体画像，他们打得你死我活，却根本就是同一类人。

有钱人之间的立场冲突最多是像彭博和朱利安尼这两位前任纽约市长那样，你支持你的希拉里，我支持我的川普，道不同不相与谋，却仍然可以在纽约城中最令人瞩目的慈善晚宴上同座举杯。照这个路子，希拉里和川普也总有握手言欢共议朝政的一天。而那些在生活中屡遭倾轧辛苦挣扎的人们，却常常会抱定了浴血奋战誓死不归的念头，各为其主大打出手。

这其实不难理解，在社会金字塔的底层，资源有限僧多粥少，所以这里的人们总是互相提防，甚至互相憎恨，争抢起来也更加分毫必较面目狰狞。他们比其他人更急切地想要改变现状，只不过在政治经济制度保持不变的情况下，“改变”本就是个奢侈的词，无论谁当总统都一样。小幅调整或有可能，但他们想要的那种财富和机会的公平分配，倒是可以套用《琅琊榜》里梁王跟梅长苏论开明朝局时说的那番话：“奥巴马给不了他们，希拉里给不了他们，川普也不可能给他们。”

▲ 美国新任总统川普

但他们在大选中的拼命，或许还有另一层原因。人的一生说短也太短，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机会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柴米油盐之外的价值，说长又太长，很多人都会被生活中的琐屑和卑微压得透不过气来。每个人都在寻找一个出口，让自己的能量尽情喷发一下，给生命找个支点，找点重量。你可以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或者报名参加移民火星的单程之旅，但有什么能比把自己微不足道的人生跟国家、运动或历史转折这些宏大的字眼联系起来更能满足这样的需求呢？在美国，这个出口就是大选。

其实当代美国社会，人们越来越趋于择邻而处，保守派住红色州，自由派住蓝色州，两党势力均分，使得除了一只手就能数清的那几个摇摆州的选票之外，其他人的选票对大选结果来说根本无关痛痒。它们的真正作用是给人一种把自己和一个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热血沸腾的感觉。四年一次循环往复，这大概也是美国人自我价值感相对较高的原因之一。

不过川普比之前的总统候选人都深谙此道，一开始就打出“让美国更伟大”的口号，把美国说得好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对底层选民来说，这听上去可比希拉里的“团结起来更强大”强大得多。毕竟如果可以在国家危难之时，合理合法地卷起袖子去力挽狂澜，谁还愿意在一边闲坐吃瓜呢？

川普入主白宫，让这场戏的续集注定会有不少出人预料的桥段。不过我更关心的不是主角，而是群演，是那些分属不同阵营却本是同根的被生活折磨着的人们，他们在一个即将开启的民粹时代里将如何共处、如何自处、如何去消化在大选中被激活的激情，这才是续集中最关键的部分。

题图为：川普的支持者

【作者简介】

荣筱箐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曾为《纽约时报》等中外媒体撰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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