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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遥:拒绝童工,这件事没有任何争议

2016-11-25 姚遥 大家



文 | 姚遥


江苏,常熟,城中村,一群稚嫩的面孔,在垃圾堆一样的环境里,忙得热火朝天。整个世界的核心,是一台简陋的缝纫机,年轻的生命扑入其中,做着不太需要智力含量的工作。一群来自不发达省份的青年,正像几十年前奔赴美国淘金的中国青年一样,重演着中国都市版的《北京人在纽约》。

新媒体带来的大规模非专业传播浪潮中,满世界飘着鸡汤和声嘶力竭的口水。横空出世的梨视频,在这个社会繁华的面孔背后,挖掘着隐藏的肿瘤。这究竟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人们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童工是中国之耻,一部分人说。穷人也应该有通过劳动吃肉的自由,另一部分人说。

1

在常熟童工事件的评论中,有论者先入为主地带入了此前的认知。

“在这里有米饭和肉吃,不想回家”,童工天真质朴的一句话,令人潸然泪下,也让外界陷入道德悖论之中。在早些时候曝光的数起童工事件,主要以赤贫的凉山辍学儿童为主。我们的社会虽然可以基本保障九年制义务教育的进行,特殊贫困地区的赤贫家庭,基本生活条件却简陋得令人无法想象

如果简单地按照劳动法来处理童工事件,需要他们合法地回到老家,啃着土豆读着书。或者可以挑战现行的法律,参考国际条约中对童工的要求,适当地降低对童工的年龄限制,让一部分儿童能提早出来工作,出卖劳动力,但享受到更多的基本生存需求。

在社会保障制度不健全的时候,严格用法律来约束赤贫的人,总是会陷入这样的道德困境之中,无论是面对一脸茫然的童工,还是偷窃鸡腿被抓的妈妈。这样的事件,永远是社会集体的耻辱,把一些弱小的人逼成为了温饱而挣扎的野兽。

不过,并非每一次童工都是极端。这次的常熟童工事件,在视频中露脸最多的小熊,他的家庭经济条件,在当地甚至排在前列。

这是一个更为常态化的童工冲突,他们不来自于极端的赤贫家庭,属于社会阶层下部的一般人群。对他们来说,需要抉择,同样的时光,是用来学习知识,还是用来出卖劳动力


新闻图片:四川凉山地区儿童


中国越来越有钱,是集合概念。中国人越来越有钱了,是平均值。童工阶层,属于拉低平均值最核心的那一批人。他们的整体生活水准也在随着经济的增长而上升,但是他们更为直观的感受,不是和过去相比变好的这部分,而是在眼前和其他人的差距。

世界在发展,也在极化。全球化带来全球普遍的结果,富人更富,穷人更穷。这样的状况,导致更多美国人不相信公平,宁可将特朗普送上总统的位置。在中国,基尼系数扩大到0.45,超过了0.4的警戒线,也意味着即便穷人确实变富了,但他们感觉自己更穷了。

在发展中,穷人阶层感受到越来越穷,“教育改变命运”的口号,也越来越空洞。根据北京大学教授撰写的《中国民生发展报告2015》,从六十年代开始往后,每一代人的教育不平等程度都在不断加大。对社会底层人群而言,多重因素综合决定下的后果,有个简单直观的解释,受了教育,并不能变得更好。

并非赤贫阶层的儿童出来务工,教育并不是改变命运的出路,那么,究竟应该劝他们读书,还是默许他们打工,似乎是一个难题。


▍2

2013年1月25日,苹果公司公布其供应商2012年的责任报告,指出苹果在2012年发现一家中国零部件供应商雇用74名童工。苹果随即宣布终止与这家工厂的代工合约。



213年5月21日早晨,东莞锦川电子有限公司一位工人没有起床,事后被确认猝死在床上,他是广东省化州市的刘付宗,当时只有14岁。

同年,凉山童工议题再次引爆媒体关注。上一次媒体聚焦凉山童工问题,是2008年。

如今,常熟出现了童工的事件,有人担忧,这只是个案,还是冰山一角,有更为普遍的童工问题并没有被发现。中国的童工规模究竟有多大,一直缺乏足够官方的数据,也没有精确的统计口径。

对这一问题的突破,研究者主要从辍学的学生进行倒推。官方公布的辍学率低于3%,中科院农业政策研究中心农村教育行动计划项目组在抽样调查中,发现西部贫困地区一些学校的辍学率高达25%。为此,有学者推测,每年贫困地区有将近70万的初中生辍学。

《转型期中国重大教育政策案例研究》课题组2005年的抽样调查中,发现的平均辍学率达到40%,有些学校达到70%。根据这个数据,中国青年政治学院卢德平等人研究童工问题时,推测每年全国有将近300万的辍学儿童。

根据学者对于辍学儿童的追踪,极小的一部分儿童接受了职业培训,一小部分在家参与务农,剩余的部分在城里务工。如果将务农也作为工作的话,那么绝大多数辍学儿童都是实质上的童工。

辍学儿童转为童工的推测数量已经很巨大了。还有一个悲观的数据,基于社会底层对于教育改变命运的不信任,辍学率还在增加

或许,整体上童工问题的严峻性,确实超出了个案的碎片化报道。


▍3

总有一种乐观的态度认为,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发展过程中遇到的问题都可以得到解决,童工问题就是其中之一

常熟,是“中国服装之都”。在城中村中,遍布着服装小作坊,作为产业链最低端的劳动密集企业,压低成本是企业主谋取利润的根本。常熟这些服装小作坊的发展历史,就是一部寻找最低工资人群的历史。

在市场经济的早期,常熟就开始出现了小企业和小作坊,一部分常熟人成为了作坊主,而另一部分常熟人成为了工人。时间的推移,让小作坊变成了更大的企业,开始进入产业的中游甚至上游。而原来的一些工人,替代了市场的空缺,成为作坊主。常熟本地人,已经不愿意成为一个廉价的底层工人,接受低工资还能吃苦耐劳的苏北劳动力开始涌入,填补这一空缺。

随后,这样的游戏不断地继续。苏北人进入然后升华,安徽人进入然后升华,一轮又一轮的更替之后,对廉价劳动力的需求始终存在。来自西南贫困地区的辍学儿童,在近两三年来成为了这些底层企业主的新宠。

低端产业链都在经历这样一个“西游记”。为了寻求更廉价的劳动力,富士康推出“西进计划”,将深圳的生产基地迁往内地,甚至于巴西、印尼、缅甸。沿海地区在经济发展起来以后,开始淘汰高耗能高污染产业,这批企业为了寻找更为宽松的发展环境,迁往急需做大GDP数字,同时不在乎污染的西部地区。


新闻图片:深入内地设厂的富士康


同样的道理,在较低层次的服务性行业和劳动密集型产业,控制人力资本成为盈利的基石,纺织业、服装加工业、制鞋业、箱包制造业、玩具制造业、餐饮业等,个体作坊主和小型私营企业主们,不断地挖掘社会中还愿意以低工资承受高强度简单体力劳动的对象。

选择西进的发展路径,并非是唯一的选择。如果地方政府为了单纯追求经济发展,而放松了在法律上的监管,企业简单地在成本游戏上打游击,无论是去西部建设污染企业,还是去西部寻找童工,总会变成必然的选择。这样选择的风险,也如同腾格里沙漠的污染大案一样,积累的所有社会问题,在某个时间点上突然间彻底地爆发。

当然,政府也可以选择严格地执法,或者企业主动回避违法的侥幸。在劳工问题上常常被讨伐的富士康,开始落实用机器替代人力的策略,一些生产岗位上,70%的工作由机器人来承担。富士康用短暂的阵痛,以产业升级的方式,换来了未来的竞争优势,回避了不断寻找廉价劳动力的苦恼。

而那些依旧和法律打游击的企业,只考虑压低成本对企业家本人的眼前效益。那些执法不严的地方政府,只是掩耳盗铃地关注GDP的变化。如同腾格里沙漠一样,引入诸多高污染企业,饮鸩止渴带来了短暂的经济收益。污染爆发以后,无论是企业,还是当地地方,都被迫去面对和承担一切后果。

突破了道德和法律,所谓的经济增长,不过是让一部分人承担了发展的成本,而只呈现转移到了另一部分人的虚假增长部分。


▍4

视频中出现的小熊,虽然老板规定的是八点钟起床,但他每天早上七点以前起床,这并不算早,他的有些工友甚至在六点以及更早就主动起床。起床以后,他们快速地解决早餐,然后马上投入到工作状态中去。每天,老板都有为他们制定工作量,这个量随着熟练程度的增加而不断地增加。他们默数着工作量,聚精会神地投入到工作中去,心里想着能够早点做完早点收工休息。

除了工作以外,其余的任何事情都是浪费时间。直到尿憋不住了,他们才会迅速地跑去厕所解决。中午饭的时间到了,老板送来了饭菜,25个人一起用餐。这一天是改善伙食,除了劣质的大米和素菜外,还有一只鸡。这只鸡被整整齐齐地砍成了75块,出于公平的考虑,老板特别要求,每个人只允许夹三块鸡肉。无论如何,这比平时菜叶子里面躲着的一小块肥膘还是要更好吃。

午饭都在十分钟内解决,下午还有很多任务并没有完成。小熊又回到自己的岗位上,一头扎进缝纫机里。他早上起得比老板规定的还要早,就是想早点完成任务了以后去休息。他一个下午都在聚精会神,直到晚上十点钟左右,终于完成了任务,然后饥肠辘辘地咽下晚饭,结束一天的工作。他没有工夫关注其他人,还有一些不太灵光的伙计,要工作到晚上十二点,甚至更晚,才能结束一天的工作。

这个工作的过程,并不是如一些观点渲染的那样,是假想中的奴工行为。绝大多数情况下,童工们都是自愿循环着枯燥的一天。最笨的老板,才会用暴力去管理一群有思考能力和行为能力的员工。聪明的老板,掌握的是人的心灵


视频截图


知名的心理学家斯金纳,设计过一系列实验。首先,他将一只很饿的小白鼠放入一个有按钮的箱中,每次按下按钮,则掉落食物。很快,小白鼠自发学会了按按钮。接着,他设计了第二个实验,同样的环境,没有食物,每次小白鼠不按下按钮,则箱子通电。小白鼠也学会了按按钮,只是一旦箱子不再通电,小白鼠也不再按按钮。随后,他设计了第三个实验,小白鼠按下按钮后,食物是随机掉下来的。对此,小白鼠学会了不停按钮。

从学习和掌握劳动技能来说,童工并不占有优势。企业家普遍爱好童工,最主要的因素在于好控制,从而可以在好控制的基础上压低成本。斯金纳的实验,正是企业家快速训练童工建立服从的模式。

老板通过基本的训练,让童工接受劳动和报酬的对应关系。随着童工熟练程度的增加,老板不断地提高任务目标,但童工对于不成正比的工作和收入关系也悄然地接受。至于惩罚,老板保留在极其必要的时候,杀鸡儆猴,避免过度地使用暴力。老板养成暴力依赖以后,一旦暴力不足或者松懈,童工就会和小白鼠一样抗拒工作。

中国不仅有中华田园犬,还有一大批中华田园奥地利学派,一知半解地学会了一些术语。在他们的眼中,如果童工是出于自由的意志决定参与劳动并获取报酬,这项神圣的契约需要被尊重。

对现实中的童工来说,尊重一份他们并没有对等认知能力的合同,无疑于电信诈骗犯的受害者,需要尊重他们对手的劳动所得。貌似公平的雇用童工,没有使用暴力,由于他们太好被控制,依然属于变相的奴工状态。


▍5

童工小熊刚刚出来打工半年,还是眉清目秀的学生样子。他刚到工厂的时候,完全是一个懵懵懂懂的乖乖仔,在老板的摆布下机械地工作。

每半个月的时候,所有工人可以统一休息一天,同时领到400元的生活费,至于剩下的工资,老板说要等年底了才发。即便是400元,除了生活用品之外,小熊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去花,只会睡觉。

同屋的老油条工友们,会抓紧一天放假的机会,彻夜赌博,把住处弄得乌烟瘴气。耳濡目染一段时间以后,小熊也开始跟着打牌。前几次偶尔有些盈余,更加刺激了小熊赌博的兴趣。他也开始加入一旦放假就彻夜赌博的活动,然后400元的生活费领到手就又输了出去,甚至于没有钱吃早饭。于是,他开始每天饿着肚子去上班,在大强度的劳动下熬到免费的午饭。

小熊就像一张白纸,接触到了的东西,都开始模仿。他不知道,他家乡里的老师,最担忧的是寒假时候他回去过年。

当小熊回到老家的时候,他带着大城市时髦的气息和兜里的钞票,和自己的同伴一起玩耍。他讲述的一切,都是大山里面见不到的新鲜事。他兜里的钞票,也是同龄的伙伴们眼红的社会地位象征。当新年过完以后,总会有人义无反顾地要模仿他的道路,也奔向陌生的外地去打工,感受新的生活。本地的老师,无论多么苦口婆心地给学生做工作,都无法抵挡这些童工亲身示范的效应。

辍学打工,就如同大堤上的小洞,不断地被汹涌的洪水冲击着,越变越大。

只有极少的童工,属于生存还是忍受边缘。对于更多一般性的童工,他们被老板剥削,但没有感知。他们如一张白纸,在恶劣的环境下被染色。随后,他们又将色彩带给更多没有辍学的同伴,让他们也一同进入社会的大染缸之中。

面对这样的现状,即便读书确实不是很好的社会上升通道。但是读书给了他们足够的缓冲时间,让他们在相对更合适的环境下成长,让自己的心智变得更加成熟,做好更充分准备再进入到社会中去。

做过童工的杰克伦敦,在自己的小说中塑造了一个有主动反叛精神的童工,厌倦了家庭将他作为提款机,搭上了一列火车,走向不可知的未来。现实中,并没有这样浪漫的故事。如果一个家庭中出现了一个童工,更大的可能是全家的儿童都成为童工,在最低端的产业链中,出卖青春与劳力。



梨视频的伙伴们,通过常熟的童工事件,展示了一个更为常态的童工世界,也是一个更为残酷的童工世界。在这里,没有成长,没有未来,只有服从和沉沦。常态化的童工,并不是穷人提前追求吃肉的自由,而是社会对低端劳动力的需求,拒绝创新和产业升级,利用政府执法的漏洞,剥削一群还未发育完全的个体,将他们拖入社会的泥潭之中。这样的用工行为,对社会没有贡献,对技术没有创新,对个体没有发展,只是滋养了部分还在低端制造链上的企业主,满足了地方政府部门对于GDP的短期需求。这些短暂的私利只是过眼云烟,童工问题,最终留下的只有一群过早被社会玩弄和荼毒了的儿童

拒绝童工,没有任何争议。拒绝童工,让他们回归校园,保护的是底层社会人群做人的尊严。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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