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国华:一支足球队在中缅边境经历的生死穿越
文 | 白国华
11月17日,在国家队和卡塔尔队昆明比赛完后的第三天,我们“中国足记老炮队”,开始一路向南,目标直指德宏州,中国的西南边陲,中缅边境线长达500公里。
楚雄、大理、腾冲、芒市(德宏州首府)一路比赛,一路游山玩水,20日从腾冲离开,前往芒市的时候,一条消息在提醒我们,这个世界不是只有河清海晏,歌舞升平——20日,缅北战事又起,而我们,离边境线越来越近了。
各种消息纷至沓来,德宏州的畹町边境已经封锁,已经扎起了难民营,边境上的中国居民区,家家楼顶上竖起一面五星红旗,一面红旗可保平安,防止被炮火误伤,但仍有不长眼的炮弹给人们制造一点谈资:“一户人家里楼顶的水塔被炮弹击穿了!”“一颗炮弹落在了一户人家停在外面的汽车上。”这些谈资,有图有真相,还好,国境线这边,人们生活如常,而对于国境线的那边,那些绵延不绝的冲突,那些恩怨纠葛的历史,徒增嗟叹而已。
但对于德宏州“七彩云南·一带一路杯”足球赛的组织者来说,他们更大的担心源于,缅甸的罕大瓦帝队是否准时来参赛。这次比赛,赛事邀请了八支职业队,15支业余队参赛,而罕大瓦帝队就是其中的一支。一旦他们无法准时来参赛,可想而知,会给赛事带来多大的麻烦。
21日,罕大瓦帝终于来到芒市,这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而这支球队的人们,也经历了他们人生中的一次死亡穿越。
2009年,缅甸职业联赛开始,罕大瓦帝队就是其中一支,在刚刚结束的2016赛季,他们在12支队伍中排名第一。
这支平时在缅甸首都仰光地区训练、比赛、生活的队伍,离战争说远也远,说近也近。门将勾勾乃说:“我有亲戚在参战。”但言尽于此,其他的,他也不愿意多说了。
这次来芒市比赛,已经是罕大瓦帝队第三次来,他们很重视这次比赛,因为这是难得的和国外球队交战的经历。前两次,他们都很顺利,所以,这一次,19号从曼德勒(中国人称之为佤城)出发的时候,“没有什么可担心的。”球队主管吞吞琳说。
▲ 球队主管吞吞琳
但途中,战事爆发。骑虎难下的罕大瓦帝队面临的抉择是,回去或者继续穿越战火去比赛。
“我们必须去比赛,这种机会对于其他球队来说可能很平常,但对于我们来说,太难得,而且不知道这次参加完以后,我们下次还能不能来。”吞吞琳,这位已经59岁的老人,曾经的体育记者,带领着这支球队,继续前进。
大巴车越来越接近缅北地区,情况越来越糟糕。
当大巴车开过了一座他们至今也不认识的桥后,不久就有一颗炮弹落了下来,把身后的桥炸断了。这回是彻底把回家的路都截断了。
河的两岸,便成为巨大的难民聚集地。
人、车堆积在一起,动弹不得。罕大瓦帝队的成员们在车上呆了整整一晚。
吞吞琳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队员们很害怕,他们更是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吞吞琳说:“我已经这个年纪了,无所谓了,但我的队员们还年轻,他们还有梦想,他们还要继续生活下去。”在大巴车上,全队临时开了个会。会议决定,如果一定要下大巴车,那就每三个人一组,防止有人落单。即便是这样,他们也几乎一天没有吃饭,直到挨不住了才下去买了不知道翻了多少倍价钱的方便面。
解决了吃饭问题,剩下的就是如何度过这个漫漫长夜。队员们不敢开手机看,他们生怕手机屏幕的光亮引来子弹,也不敢高声呼叫,只能用小声交谈和睡眠来度过这个让他们毕生难忘的夜晚。21日,他们终于来到中国,从瑞丽口岸的中国国门入境后,整队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到达中国,通讯恢复,毫无疑问,家里人对他们甚是担心,而球队的投资人也打来电话:“安全第一,如果觉得不行,那就不用参赛,先回家吧。”
但对于这支穿越硝烟而来的球队来说,他们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把比赛完成,回家的事情先放到一边。
“我们现在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事,我们不知道比赛结束的时候,是否已经停火,也不知道被炸断的桥是否能够修复,我们这个国家,战争就没有停止过。”
勾勾乃和他的队友,曾经去印度联赛踢过球的拉丁摩亚说:“不管谁执政,我们都希望国家稳定,没有战争。”
而已经见识了太多的吞吞琳则说:“缅甸不会好,就算停火了也是暂时的,永远不会和平。和平是我们最大的渴望,我们这一代人,包括上一代人都是这样渴望的,但我的长辈们已经去世了,他们没能看到,我年纪也大了,我估计我也看不到了。我只能希望我们的下一代,能看到和平吧。”
在德宏,缅籍务工人员很多,罕大瓦帝队每次来比赛,自然会有很多缅甸的球迷来给他们加油。
但不止于此——他们不仅仅是球迷,他们当中,很多就是业余球员,来到中国,生活稳定以后,足球就成为他们最好的旗帜。
27岁的缅甸人、华侨李光耀,几年前从缅甸来到盈江县下的旧城镇,做起了食品生意,成为了当地的业余球队农民融心队6名华侨球员之一,技术出众的他很快就成为了球队的主力。虽然是个生意人,但李光耀的普通话说得不太好。这个身上有许多纹身的小伙子性格内向,和陌生人说起话来甚至会脸红。
▲ 缅甸华侨李光耀
22日下午,他和球队一同前往芒市,参加“一带一路杯”业余组的比赛。不过当天李光耀生病身体不适,只踢了上半场。他们的球队0比2输了丽江的一支业余球队。没有给球队带来胜利,李光耀很自责。“缅甸百分之九十的男人都喜欢足球,”李光耀说,他从三岁开始接触足球,“当时也是随便踢玩玩,然后就一直踢下来了。”现在的李光耀,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对足球的喜爱丝毫未减。
他打算定居盈江,不再回缅甸生活。但故乡之情,又岂能完全割舍?他缅甸的家在帕敢,他是在那里接触到的足球。那里也盛产翡翠等玉石,云南当地人把这个地方叫做玉石场,也是缅甸政府军和克钦独立军经常交火的地方。
在李光耀六岁的时候,寨子里的八到十个小伙伴凑到一起,找到一块平地就会一起踢起来,球门就是用两段竹子插在地上。李光耀回忆,他的童年经常会听到枪炮声,即便是在踢球的时候。悲剧似乎注定要发生在这里,与他一起踢球的小球伴就曾被流弹击中过。在盈江,李光耀还为另一支缅甸人组成的球队“效力”——盈江缅甸人队。每年大年初三,李光耀都会跟着自己的球队参加“融心杯”比赛。这支由帕敢、曼德勒、密支那、仰光等地人组成的球队捧得过两次奖杯。去年比赛进行时,战火也未完全停息。但还是有许多缅甸人跑到这边来踢球,看球。结束后他们又会返回缅甸,与战争相随。这些青年人中,有不少都是刚刚放下手中的枪。他们分属于不同民族,有的甚至是敌对的双方。
“融心杯”的赛事组织者,38岁的杨善勇看到过这些场面:“这些经历过战争的队员,他们在球场上,他们把人撞倒了,赶紧把人拉起来,那种风格让人难忘。也许真是每天都在经历着生死,只有足球让他们完全忘掉这一切。”去年的大年初三,旧城镇的街上甚至比过节还要热闹,每支球队都骄傲地举着自己的队旗,印着队名的牌子。人群中,李光耀和他们的球队举着他们民族的旗帜还有国旗,一路跟随走向体育场。不过去年由于对手太强,李光耀的球队在首轮就被淘汰,他当场就哭了出来。其实他也是这支球队的组织者。去年,年收入只有1万元左右的李光耀为了让球队能够参赛,自己掏出了5万元,为球队报名,购买队服等必需品。李光耀说,虽然自己没什么钱,但希望能通过足球把这些人都团结在一起。
而在国门,瑞丽的姐告大桥下,也被这些缅籍务工人员开辟出一片标准足球场大小的空地,这块到处散布小石子的空地也只能被称之为空地,而不能称之为足球场,但就是如此恶劣的条件,每到下班时间,就成为这些缅甸人的踢球乐园。
去年就来到德宏采访的同行们绘声绘色地描绘着他们在姐告大桥下看到这些热爱足球的人们踢球时的震撼,但今年,想去看也看不了——因为战火重燃,边境关闭,前往姐告大桥去看看的愿望只能落空。
此时,只能感叹,国境线两侧,一边是硝烟,一边是和平,而足球,也许真的代表和平吧。
原标题:穿越战火而来的足球故事。题图为罕大瓦帝队队员勾勾乃和拉丁摩亚。
【作者简介】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足球报著名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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