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涌：川普要驱逐的非法移民，素质比很多白人还高

文 | 薛涌

川普打着反非法移民的大旗上台，称墨西哥移民带来了毒品、犯罪和强奸犯。此说受到美国公众舆论的激烈批判，但在中国却引起了普遍的共鸣。许多中国人还有在美国的华人都本能地认为，非法移民素质低，贩毒强奸，把好端端的美国折腾得乌烟瘴气。他们从体面的美国白人劳动人民手里抢了工作。

真是如此吗？

在最近十多年，一系列高度系统、量化的社会学研究揭示了完全相反的事实。包括非法移民在内的拉美裔移民，整体素质高于和他们处于相应社会阶层上竞争的美国白人。

哈佛社会学教授Robert J. Sampson早在十多年前非法移民的峰巅时代，就领导了系统的量化研究，揭示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叫作“拉丁裔吊诡”：拉美裔的美国人，比起普通美国人来，在许多社会指标上都高出一筹。其中包括犯罪率。墨西哥裔美国人的犯罪率，比黑人和白人都低。在这些墨西哥裔美国人中，第一代移民犯罪率最低，比第三代低45%。第二代则比第三代低22%。特别是大城市的移民聚居地，犯罪率都格外低。

九十年代中期美国的犯罪率降到历史最低水平，其中一大原因就是移民的大量涌入。纽约市就是个典型。据移民政策中心引用FBI的数据所揭示，在1990-2013年间，美国的移民增长了三倍，同期犯罪率则下降48%。

加州政策研究所的数据显示，每十万个美国出生的人中，蹲监狱的有813人；外国出生的居民，则仅297人。加州人口有35%是外国出生的。但监狱人口中外国出生的比例仅17%。可见，犯罪的大部分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

这些结论，不断被其他学者的一系列研究所印证，包括2014年发表的麻省大学Bianca Bersani教授的研究。这项研究揭示，第一代移民的犯罪率远比在美国出生人口的犯罪率低。非法移民占移民总数的四分之一以上。如果这部分人犯罪率高，移民作为整体的犯罪率不可能这么低（注意，拉美裔移民研究的一个技术难题，是合法非法不太容易区分。但是，因为非法移民在整个拉美裔移民中占据的比例非常高，拉美裔移民的各种指标，在和同等社会经济阶层的白人进行比较时显示的优势又特别大，所以通过简单的数字推理就能得知：即使非法拉美裔移民，在这些指标上也肯定会高于同阶层的白人）。

拉美移民和白人劳动阶层相比又如何呢？根据保守派社会学家Charles Murray的近著《Coming Apart》所引用的数据，中低层白人的犯罪率逐年上升。还按每十万人的监狱人口计算，中低层白人蹲监狱的数量，从七十年代中期的200人左右直线上升，如今已经近千人了。这大概比拉美裔移民的犯罪率高了三倍。我们这些住在美国的人，面临着一个实际问题：家里要雇人干粗活，究竟雇白人还是拉美移民（不管是合法的还是非法的）？数字在那里摆着。我们家里割草的，打扫卫生的，砍树的，都是拉美裔，从来没有感到任何安全问题。反而是砍树，有一次雇了美国人，弄得院子乱七八糟，最后另加钱才勉强收拾干净。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移民犯罪率高的印象，主要是从二十世纪初期欧洲移民那里得来的。那时的欧洲移民，犯罪率确实偏高。由此社会学界还生成了“社会非组织性”（social disorganization）的理论。如今的事实是，以少数族裔为主体的新移民，比起主流的白人社会来，更少些暴力的倾向。

如果说犯罪率是素质的负向指标的话，教育则是正向指标。在这方面，拉美裔移民同样有优势。2012年约翰·霍普金斯大学Hao Lingxin教授就有一项研究，对上万13-17岁学生进行追踪，一直到他们25-32岁。结果揭示：在社会经济地位相等的情况下，拉美裔第一代移民子弟在教育、社会和行为表现上明显高于同龄的美国人，和亚裔第一代子弟几乎一样出色。可见，移民的涌入，提高了人口素质。

▲ 2015年6月29日，美国芝加哥，墨西哥裔社区成员集结在一家餐馆外抗议特朗普

移民，包括非法移民，为什么在各方面都表现比较出色？学者们众说纷纭，但大致的共识，和我们的常识实际上非常相通：移民过程，本身就是个自我筛选的过程。美国网友在网上开玩笑说：“那些冒着生命危险，触犯了法律，最终用我们想象不到的手段进入我们国境的人们，岂不都是高手？我们怎么竞争得过？”话虽然是调侃，却包含着不少洞见。

另外，这些非法移民冒死来到富裕国家，非常珍惜已经有的机会，肯从最底层奋斗。我自己虽然是合法留美，也能体会这样的心态。在美国头两年，生活在贫困线以下很多，每年就休息两天（感恩节和圣诞节），但从来不觉得苦，心里总是充满了快乐和希望。这一点，美国人很难理解。

如今，美国失业率很低，找工作很容易，非法移民逐年减少，怎么反非法移民反而成为最响亮的政治口号之一？在我看来，一大原因就是白人劳动阶层越来越不愿意和其他种族的人在同一起跑线上竞争。失业率还不到5%，你还找不到工作，难道不需要替罪羊吗？为什么非法移民肯拿20美元一小时去修屋顶，你就不愿意干呢？看来，非法移民抢了白人的工作，不仅仅是人家要钱少，而且是人家素质高。肯从最底层奋斗，是最重要的一项素质。

需要指出的是，上述种种数据，绝非要证明非法移民的素质高于白人。白人作为一个整体，当然有着传统的文化和社会经济优势。他们是中高产的主流。但是，任何一个社会，都离不开中低阶层的服务。同处于这个阶层的白人和移民（不管合法的还是非法的），竞争的是同一档次的工作。在这个阶层，移民的素质优势还是很明显的。这恐怕也意味着移民更有向上流动的可能。而白人世代贫困的问题，则一直被长期忽视。

对于富裕社会来说，移民永远是一种精神资源。历史学家早就发现，任何一个文明，都会经历未熟、成熟和衰败的阶段。文明一旦到达成熟的顶峰，物质条件优越，就会娇惯坏其国民。特别是民主社会，老百姓就是选民。

用前总统柯立芝的话说，你成为美国公民，就等于加入王者的行列。你对国王们敢说不好听的吗？哪怕他们沦于懒惰、愚蠢，你还要到他们门上拜票，一个劲儿赞颂他们是“最伟大的”。在很多移民看来，那些美国的白人，生活在自己梦寐以求的天堂中无所事事，整天瞎混，甚至吸毒、酗酒、犯罪，就是不肯读书，不肯干活。如今，他们又找到了川普这么个大救星。他口口声声：“我就是热爱那些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这么被捧着，还会努力吗？而移民的存在，则是对这些王爷式的选民的教训：看看人家！看看人家肯干多苦的活儿！看看人家的孩子躲在餐馆的洗碗间里书读 得多么好！一个社会，只有被这种精神唤出“洪荒之力”，才可能不停地进取奋斗、长盛不衰。

题图：2016年11月19日，美国与墨西哥边境围栏短暂开放，移民与亲人团聚

【作者简介】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波士顿Suffolk University历史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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