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哪里有平庸之恶,哪里就有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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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上摆着本迟来的新书:《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份关于平庸的恶的报告》。之所以说“迟来”,是因为这几年,“平庸之恶”是一个事实性现象。很多很多的坏事,找不出或者看不明责任人是谁,当事的每一个人都有正当的行为理由,最强也是最常见的一个理由,就是“奉命行事”——上边让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一如艾希曼为自己辩护时说的那样。
“在当时的纳粹法律体系下,他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阿伦特写道,“他被指控的内容并非罪行,而是‘国家行为’……他是在奉命行事。”艾希曼声称,他没有杀过任何一个犹太人或者非犹太人,“事情就那样发生了……我什么也没有做过”,犹太人只是偶然落进罗网的倒霉鬼;对国家机器里一个忠于职守的零部件来说,假如上级命令他去杀自己的父亲,他也会义无反顾地去做。
艾希曼的案例引着一群学者奔去了质疑现代性的方向,组织和系统里人员的高度分工,造成了普遍的冷血,引起了像大屠杀这样的惨剧。战争与屠杀,都是以国家名义作出的行为,为此而究责于个人好像真的不妥当,但若不着意修改乃至摧毁这种体制,历史仍会重演。另一些学者,像阿伦特这样的,则专注于道德与正义的困境:这些被押上被告席的人,他们并没有颠倒黑白,说杀人是有必要的,他们都承认死了这么多人的结果很不好,不被常识中的道德标准所接受,可是承认归承认,他们不觉得这与自己有任何的关系——说穿了,这种责任最小化的保障,也是艾希曼之类的人毫不犹豫地干好自己的工作的驱动力。
“平庸之恶”的定义,看上去是严厉的责难,实际上倒像是为这种人找来的一种救赎:至少,它企图让他们觉醒到自己的问题所在。阿伦特指责他们的头脑懒惰,不反思,轻信组织里的宣传话语,在遵命而行的时候良心是沉睡的。然而,让良心睡着,难道不比让它保持清醒更轻松么?难道轻松自在的生活不比时刻警惕的日子更宜一过?想到这一点,艾希曼的个案就被推广到了不特定的人身上,“平庸之恶”(banality of evil),这个高度凝练的短语,反把矛头从具体的恶人身上转移开去。
法律一味地求公平、理性而自我设限,不能治那些代表国家行恶事的人,区分哪些是国家行为,哪些是个人行为,基本上是很困难的。于是文学来到此间施展手段。法律治的是露在外边的部分,文学则会想象沉在底下的东西,比如,那些法律触手之外的行为人,如何对待他们醒来的良心。叫好又叫座的德国畅销小说、本哈德·施林克《朗读者》,写的正是处在艾希曼相反方向的另一个极端的案例。艾希曼身居高位,签署了无数处死人的法令而拒不认为自己有罪,《朗读者》中的一个集中营女看守,目不识丁,同样事事听命于上边,却因为目睹了囚徒被烧死而自己什么都没做,就一直受到良心的追击。最值得一提的是,她的文盲属性本可以作为给自己免责的借口,可她在识字之后却将它默默揽了下来,作为自己的另一桩罪过:当初的我若是有知识,就不会这么不明是非了。
▲ 《朗读者》剧照
《朗读者》很为德国人长脸,它再次给德国人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反省精神增加了一道注脚。尽管安娜这样的人也许没有多大的代表性,但小说不需要代表很多人,它只要探究一种人性所能达到的可能的程度(不管是至恶还是至善)就行了。在现实中,每当一个犯了恶事,而行为人出于各种原因——例如组织的庇护——被免责的案例出现,忿忿不平的观众所能做的,似乎也只是企望他的余生一直受到良心的拷打,并且诅咒这个组织有一天会垮掉。艾希曼的被判死刑,通俗讲这叫“恶有恶报”、“咎由自取”,其实他只是不走运,他所投靠的那个组织被武力推翻并完全取消了合法性。对个人而言,他加入或者不加入纳粹党,跟一个人干上一个朝阳产业还是夕阳行业没多大区别,戈培尔就清醒地说过:“我们要么以所有时代以来最伟大的国家领袖的身分,要么就以罪大恶极的罪犯身份被载入史册”——取决于自己是不是有幸赢得战争。
诅咒终于不能抵达被诅咒者的内心。所多玛和蛾摩拉被毁,孟姜女哭倒长城,都是想象,用于警告或者安慰。“平庸之恶”与其说是一记重击,不如说是在安抚那些因为无力惩治恶人而义愤难平的人,给他们一种方法去理解那些恶人的心理,就像面对不讲理的人,人们常常互相劝告说“要可怜他,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当年,阿伦特的理论一出炉就引起了正方两面截然对立的评价,反方坚决认为阿伦特是打着谴责的幌子在替恶人开脱,至少是在可怜恶人,她把恶人抬高成了懒于思考的人,甚至暗含着“不思者不为罪”的意思。恶人的残忍狡诈,怙恶不悛,对于直接的受害者来说如何高估都不为过,而阿伦特并不是受害者。“平庸之恶”一面指出“谁都可能成为恶人”,另一面则暗示“如果不平庸,就会良心发现”,这几乎是把艾希曼看作汉娜一样孺子可教了。
除非自己成为受害者,否则,即使受害的是看起来和自己社会地位完全相当的人,你仍然会告诉自己,也许他的受害是另有隐情,这是因为主动改变自己的现状需要付出很大的时间和精力,不到万不得已,你肯定不愿这么做,而宁愿相信你所在的环境会自我改善,好让自己不必多做什么。PM2.5爆表了几天,刺激着各种怒咒狠誓,官员们的承诺,报道,纷纷被揪出来,仿佛大有“老子不玩了”的意思,忽有一日天蓝,人们悄然松一口气,,停下纠结了。
最近看好多人写下“这是一个寒冷彻骨的年末”或类似的句子,语气幽愤,诚意却可疑,因为篇末往往挂着一个打赏按钮,让我感觉虽然文字宣泄着无力感,个人却在积极改变自己的处境。在一个揣测动机成风,而动机越又来越不可揣测的环境里,比“平庸之恶”曝光率更高的一个概念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而事实上,摆到台面上的利己几乎总是精致的,妥帖的,经过深思熟虑,反过来,利他行为,至少是不完全利己的行为,却越来越简陋粗糙,或者说在利己主义者的精辟分析下显得粗糙,破绽百出甚至居心不良。援助一个人要比冷眼旁观难多了,而冷眼旁观则几乎成了对遭受不公平待遇的人的最明智的声援,和对行恶之人最聪明的谴责。
【作者简介】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独立记者,书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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