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立明：一所几乎罢免了总统的女子大学

文 |

▍一

韩国的“闺蜜门事件”不断发酵，导致了2016年末这一场政治血崩，广化门前聚集了百万民众，要求总统朴槿惠下台。事件如今还处在拉锯状态，但毫无疑问，这已是近几年来全球最轰动的庶民抗争运动之一。纵观这个事件的发生与走向，与一所著名学府有关，这就是梨花女子大学，韩国乃至亚洲最顶级的女子大学。

梨花女子大学是中国游客们的最爱，不仅传说其中美女如云，更因为在它校园中有顶级设计师多米尼克·佩罗的作品“校园谷”（ECC），一个下沉式建筑，综合了教学、健身、商业、娱乐等多重功能。据说，这还是风靡中国的电影《我的野蛮女友》的拍摄地。走在校园的书店、自习室，见到来来往往的学生，乍一看，与一般的韩国青年也无两样，可能更朴素一点。但这个学校的学生，骨子里带有一丝骄傲和偏执。在学校的课程中，会重点培养女性的领导力、自主意识，因此，这家学校成为了全东亚女权运动最前沿的阵地之一。精英属性如此强烈的女学生们，自然不会掩饰对社会的批判性。

▲ 校园谷

这所学校的学生，似乎天然有极大的政治热情。从上世纪50年代抗议李承晚操纵大选事件到70年代反对朴正熙独裁，从80年代推动韩国民主化到2008年抗议进口美国牛肉事件，都活跃着梨花女子大学学生的身影。一开始是保障后勤工作，后来是绝食抗议。有时候，她们站得比其他大学的男生还靠前，表现得更勇敢，意志更坚定。在2015年底反朴槿惠的运动中，这一辈梨大女生接过了前辈的接力棒，又一次化身为抗争者。在这次可能是韩国史上规模最大的抗议运动中，她们是当之无愧的主角。

点燃闺蜜门的郑宥拉事件，如果不是发生在梨花女子大学，或许不足以威胁到朴槿惠的总统生涯。恰恰是这种发生在眼皮底下的不公，更令学生感到羞辱，她们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投入到这次抗争运动之中。

▍二

研究舆情的学者非常不解，这几个月内韩国到底发生了什么？民众对朴槿惠的态度，为何会在短短一个月之内，发生如此之大的变化（支持率从40%跌到了3%）？她到底栽在了哪个环节之上？

这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涉及到韩国历史、经济结构、政治认同等。任何一个角度，都可以写若干篇论文来。但是，梨花女子大学无疑是最重要的观察点之一。

早在2016年8月之前，梨大学生在与校长进行一场角力。

学校开创了一个学院，名叫“未来life学院”，这个学院相当于成人教育性质，给在职人士上课，入学门槛很低，但收取高额学费。照说，这种“学位交易”在亚洲的学院中都司空见惯，但问题在于，“未来life学院”发的学位证书，与正规教育的学位证书居然是一致的！这意味着经历寒窗苦读、脱颖而出的学生，竟与花钱镀金的社会群体同等待遇！

“不能通过如此不负责任的学院开设来降低学位的含金量”，有学生在论坛上倡议，学生们很快被动员起来，通过众筹获得了8000万韩元（合约48万人民币），直接叫板校长崔京姬。

事件最终发展成一次学运。2016年8月，学生与警察狭路相逢，多位女生被抓走。坦白说，这在韩国不算多大的事，在国际上更引不起多少人关注。但它定下了一个基调——学校处于一种紧张状态，对校长不满的学生大有人在。谁能想到，更猛的料还在后面。

郑宥拉事件的出现，这部大戏进入了高潮。这位走后门（赛马特招生）进去的女孩，不仅基础奇差，而且经常缺课，但最后成绩居然门门A+，而批评她的教授，更是莫名其妙地遭到了处分。学生们意识到了，这背后藏着更黑暗的东西。

▲ 郑宥拉

接下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在学生团体的努力下，郑宥拉的底细、后台、入学经历统统曝光。在这背后，出现了崔顺实、郑润会、朴槿惠等“大人物”的名字。更加作死的是，郑宥拉还在社交媒体上公然炫富，晒出了她与价值数千万美元的赛马的合影，“你们这些loser就别羡慕了，有钱就是实力”。这条自作聪明的推文，遭来了数百万网民的围观，彻底引爆了闺蜜门。郑宥拉俨然成为了韩国版的“郭美美”，刺痛了韩国公众。这个国家的公平与道义，突然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拷问。

每一个梨大的学生，都不愿黑暗滋生在引以为豪的母校之中。一方面是对社会公正性的渴望，一方面是对于母校的道德期许，她们终于展开了第二次学生运动，规模更大、人数更多。目标已经不仅仅指向校长崔京姬，更是指向了崔顺实、朴槿惠。

梨花大学一位社会学系的女生告诉我，如果没有对于学位交易的抗议，说不定人们就不会注意到郑宥拉事件。因为当时的氛围，因针对崔京姬的抗争而紧张化，而郑宥拉成绩的疑云，被同学们提了出来。谁也想不到，这件事一深挖，竟然“捅破天了”。

后来，就是韩国专业媒体大显身手的时间了。韩国JTBC的记者徐福贤在垃圾堆中找到了关键证据电脑，还有复原硬盘的资料。还原硬盘的权限在于检方，但记者还是获得了第一手材料，包括崔顺实与朴槿惠之间大量的对话。但是，JTBC在这个过程中表现相当严谨：他们一再强调，拿到的是一台崔顺实涉嫌使用的电脑，而没有下结论说，这就是崔顺实的电脑。因为电脑所有者是青瓦台秘书、原来一家媒体公司的老总。据网上资料透露，韩国的几家主要媒体调查能力一直都是很强的。JTBC现在的主播孙石熙是韩国资深调查记者，兼任该电视台的新闻部长，享受的是社长待遇。JTBC的报道部在捡到了这个电脑后，内部开了很多次会。最后，“闺蜜干政”的消息，在王牌节目News Room中播出。接下来，全世界都听到了这个令人愕然的消息。

▲ 崔顺实母女

▍三

自从11月12日的大游行算起，反朴槿惠的运动已经开始了三个多月了，但那位女总统利用了规则的漏洞，依然赖在位置上，没有引咎辞职。学生与市民依然选择每周六到光化门抗议，直到朴槿惠下台为止。双方陷入僵持状态。检方的调查越来越深入，形势对朴槿惠极为不利。崔顺实与郑宥拉，也相继被韩国警方带走。

▲ 朴槿惠

很长一段时间里，梨大女生因为热衷于政治也遭到了不少非议。在传统东亚文化中，女性过度强势是不受欢迎的，贤妻良母才是培育女性的真正目标。尤其是政治问题，女人应该靠边站。更有人将梨大女生批评为“自以为是的大酱女”。但这个帽子，梨大女生是不接的。多年来的精英教育，让她们决心将价值观坚持到底，誓死捍卫公义、自由，面对黑暗从不会转过身去。她们并没有成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也没有成为激进的“愤怒左翼”。据梨大的中国学生张倩撰文说，在校园抗议的那几天里，照样有学生在室内认真自习的。毕竟她们也面临着极大的学习压力，同学们之间也并没有因此而互相责怪。

▲ 抗议学生

值得一提的是，她们其实并非彪悍的“野蛮女友”。我接触到的几位女生，她们谦逊、优雅而柔软。她们的特点是，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在草根抗争中，“软”是一种比“硬”更有效的表达方式。女性在其中的作用更为明晰。比如说，她们会在网上编段子、组织活动、进行“话语抗争”或“想象力抗争”。她们更灵活、更善于沟通。而强烈的正义感让她们挺身而出，而长期的女权运动则丰富了她们的经验。在这个盛产偶像剧的国度，她们的行动诠释着“亚洲顶级女校”的风采。

▲ 电影《我的野蛮女友》剧照

当然，对于倒朴运动，还是存在争议的。坦白地说，朴槿惠这四年的成绩单还是相当不错的。目前有一些韩国人为朴槿惠叫屈，觉得她不该如此下场。也有韩国媒体认为，虽然朴槿惠不完美，但罢免她可能让韩国变得更加混乱。青年学生会以道德完人的标准来要求一国总统，但上了年纪的人就不会了。也有网友认为，她们过于激进，会被朴槿惠的政敌所利用……不可否认，梨大女生有她们的局限性。

这一次，她们站出来到底对不对呢？就让历史最后作出论断吧。

（写于韩国梨花女子大学ECC的咖啡馆）

【注】本文原标题为《倒朴运动中的梨大女生》、题图为教学楼前的抗议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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