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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吕美耶:一个周游全国砸场子的日本剑客

2017-02-10 茂吕美耶 大家


文 | 茂吕美耶


▍一


有关千叶周作的出生成长过程,目前仍有各种说法,以下是史学家根据近年来的研究所提出的最有力见解。


据说,千叶周作的父亲是宫城县仙台气仙沼村的人,在周作四五岁时,不知为何,竟带着三个孩子离开故乡,迁移至栗原郡荒谷村(宫城县大崎市)。远离故乡的理由不甚清楚,但根据仙台藩乡土史《东藩史稿》(1915)记载,周作的父亲本为“南部藩(岩手县盛冈市)医师”,“因故而逃亡至荒谷村”。当时,气仙沼相继发生洪水、大火、歉收、藏王连峰喷火等自然灾害,说不定这正是周作的父亲离开气仙沼的主要原因。另一点是千叶周作的弟弟在这一年刚出生,但母亲没有一起迁移至荒谷村,如此看来,千叶周作的母亲可能在生下幺子后即过世,这大概也是周作的父亲带着三个幼儿远离故乡的原因之一。


父子四人起初寄居在某神社境内,父亲似乎在这时期习得北辰梦想流剑术,此事给周作带来很大影响。之后,父亲再度带着三个孩子离开荒谷村,前往距离江户不远的松户(千叶县)定居,靠医业和剑术为生。由于是外地人,父亲还要抚养三个孩子,生计应该并不轻松。


千叶周作十五六岁时,成为一刀流中西派浅利义信的门生。浅利义信是松户人,在江户和松户各拥有剑术道场,更是若狭小浜(福井县)藩主酒井家江户宅邸剑术师范。周作二十多岁时,浅利道场门生中已经没有人能敌得过周作,浅利便给予周作剑术授与证明书,并将周作送进江户的一刀流中西道场。


本来自以为天下无敌的千叶周作,在江户的中西道场接受高手指导后,首次明白自己是井底之蛙。入门三年,周作获得了中西本家的剑术真传授与证明书。从江户返回松户的周作,在师范浅利的强烈期望之下,成为浅利的养子,并娶浅利的侄女为妻,正式登上浅利道场接班人之座。然而,周作逐渐和养父对立,因为周作想融合一刀流与父亲传授的北辰梦想流剑术,创立新流派,但师范兼养父的浅利坚决反对。


为了此事,周作烦恼了许久。若留在浅利道场,成为第二代浅利接班人,虽然前途稳定,但绝对无法超越耸立在头顶的一刀流中西派,也绝对无法创新独立。周作多次与养父发生口角冲突,最后决定退还剑术授与证明书,带着妻子儿女离开浅利道场。对浅利来说,周作此举相当于恩将仇报。他好心照顾一个来自外地的穷人家孩子,并将这孩子培育成道场接班人,没想到这孩子竟做出过河拆桥的事。另一方,对周作来说,为了洗刷忘恩负义的臭名,他无论如何都要创立新流派,并在江户开设规模超过中西和浅利两道场的剑术道场。


周作离开浅利道场不久后即走投无路。他在代替养父担任若狭小浜藩主酒井家的剑术师范时,以为自己已经算得上知名剑士,不料,在他失去养父的庇护翅膀之后,他才明白自己在社会上完全是个无名小卒,即便他在江户日本桥品川町住居大门挂出“北辰一刀流”招牌,也无人问津。再如此下去,说不定会让妻子儿女先饿死。周作思前想后,决定孤注一掷,离开江户,巡游列国,于是留下妻子儿女,踏上长达三年的剑术修练旅途。江户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各种流派剑术道场,若想在江户创立新流派,必须先在其他藩国闯出名气,再让名气传回江户。


巡游列国的方式是造访当地最有名的道场,向道场主人申请不同流派比试。一般说来,道场主人不会给挑战者吃闭门羹,通常会让弟子接受挑战,测试挑战者的实力。倘若挑战者真的很厉害,道场主人会送出一大笔钱,请挑战者手下留情,打道回府,或者干脆让挑战者留在道场当顾问,代道场主人指导弟子。如果挑战者败在弟子手下,等于抬高了道场声价,这时就给对方足以买一双草鞋的零花,或让对方吃一顿饭、住宿一夜即可。


某些靠游学练武维生的人,只要如此巡游列国,也能勉强度日,但胸怀大志的人,为了在当地留下名声,一定会要求道场主人亲自比试。这种例子非常危险,若输了,会遭道场众弟子殴打一顿,再被轰出门;若赢了,有时会在归途遭暗杀。千叶周作选择的正是后者的危险之途。


只要战胜当地强手,并在当地获得弟子以及支持者,便可视当地为流派据点之一,持续招募新弟子,收入门谢礼当旅费。将来在江户开设道场时,这些据点便会成为永久性的弟子供应源。千叶周作巡游列国的目的,除了增强剑术,并在列国传播北辰一刀流名声外,设置流派据点也是很重要的目标之一。想在诸藩列国建构网眼般的新流派组织,除了个人所具有的非凡能力,身边还得有个视野宽阔、做事细心的非凡助手。千叶周作于日后开设的“玄武馆”,之所以能成为江户首屈一指的大道场,其实都多亏哥哥以及弟弟千叶定吉在幕后所做的贡献。


▲ 玄武馆遗迹


▍二


话说周作离开养父的浅利道场,在江户日本桥品川町挂上“北辰一刀流”招牌,却因流派不为人知,门可罗雀,于是某天和弟弟一起登门造访西条流道场。


“……劳驾!”周作的弟弟定吉在道场大门外呼唤。


弟子出来应对,定吉向对方说明来意,表示有意入门学习西条流剑术。对方的眼光移至定吉身后的周作时,定吉再度说明:“想拜师的人是我,他只是来参观而已……”之后,定吉和周作被领进道场。门人带着定吉来到道场主人面前,介绍说是入门志愿者。


“那人呢……”道场主人望向坐在演练场入口的周作,随口问。因为周作身材魁梧,肌肉发达,比入门志愿者的定吉更显眼。


周作察觉道场主人的视线后,故意放松双眼焦点,微微张口,佯装成一副目光呆滞、茫然无神的样子。弟子解释那人只是参观者,道场主人收回视线,问眼前的定吉:“你之前从未学过剑术吗?”


“之前只学了一点中西派一刀流剑术……”


“在哪个道场?”


“一刀流中西道场。”


“是吗……”道场主人露出不快之色,接着问:“那你为何要来这里?”


“我觉得中西派一刀流不中用,而且我早已久仰西条流盛名……”


“唔,中西派只是一门用竹刀跳舞的邪门歪道。”道场主人得意洋洋点头,“好,允许你入门。”


在此先说明一下,江户时代初期,日本武士在演练剑术技法时,主要以“型”(套路)为主,用的是木刀,到了幕末时期,逐渐演变为头戴面具、身穿护具,手持竹刀演练。中西派一刀流用的正是竹刀,而且护具除了面(头盔)、甲手(手套),另有胴(护胸)、腰垂,算是一种倾向实战的演练法。比起用木刀演练套路的流派,当时的年轻人比较喜欢用竹刀实际对打的演练法,因此一刀流中西道场聚集了众多门人。


▲ 幕末武士用竹刀演练剑术


话说回来,西条流道场主人握着木刀起身,说:


“中西派一刀流不过徒有虚名罢了,根本敌不过我们西条流。”


他步至演练场中央,以身作则教了几招剑技,再告诉定吉“今天到此为止”,当场收起木刀。


“就这几招而已吗?”定吉不满。


“废话。剑术岂是一朝一夕便可学成?”


“可是,先生能不能再教我几招竹刀招数呢?”


“等你学好木刀套路,我再教你竹刀招数。中西流的演练方式看上去很华丽,终究不过是一种剑舞罢了。真正的剑法,要像我们西条流这般,视木刀为真刀,全心全意反覆练习套路,才能体会剑术真髓。”


“先生说得是,不过,为了体现西条流真髓,请先生示范一招竹刀招数吧……”


道场主人抵不过定吉死皮赖脸,只得命弟子之一和定吉交手。


弟子和定吉分别戴上护具,手持竹刀,站在演练场中央,彼此行个礼,开始交手。双方技俩不相上下,交手了十数回合,定吉的竹刀首先击中对方的面具。弟子不服输,吶喊:“我以为你是初学者,一再手下留情,但此刻起,我将使出真本事,你好好接招吧!”


两人再度交手了十数回合,定吉的竹刀又击中了对方的面具,紧接着,对方的竹刀也横扫过定吉腹部。道场主人见状,立即高喊:“平局!”


在场的人做梦也没想到道场的得意门生竟会连输两场,而且是输在一个入门志愿者手下,这事要是传出去,定会令道场名誉扫地。


“你本领相当好。”道场主人起身道:“我直接与你交手。”


道场主人观看了定吉与弟子的两场竞技,推测定吉的技俩确实不弱,但应该仍打不过身为道场师范的自己,因而挺身而出。他快速穿戴护具,手持竹刀,来到定吉面前。道场主人既然能在剑术道场鳞次栉比的江户自成一派,本事必然高强。果不其然,两人只交手了数回合,道场主人的竹刀便击中了定吉的面具。定吉伏地认输。


“这下,你应该明白了西条流的真功夫吧。”道场主人说。


“明白了。真不愧是闻名全江户的西条流剑术,在下钦佩之至。既然如此……请先生也教导他一招吧。”定吉将视线移至坐在演练场入口的周作。


“那人不是来参观的吗?”


“他确实是来观看西条流到底是怎么样的剑术,只是,光是观看,应该无法理解先生的招数。我想让他也体会一下先生的厉害……”


按当时的惯例,只要有人开口要求比试,无论对方是老是少,是智是愚,身为道场主人的剑术师范,理应不能拒绝,况且这也是道场的宣传方式之一。


“剑术不是游戏,即便你是初学者,我也会手下不留情地痛打,你明白吗?”


道场主人对着周作如此说。周作依旧微微张着口,暧昧地点点头。


“好,那你进来吧,先去穿戴护具,再到这里。”


周作慢条斯理穿戴护具,由于动作迟钝,而且将面具戴歪,甚至弄错了左右护臂具,导致旁观弟子皆哑然失笑。倘若道场主人是个真正的武艺高手,看到这种情况,应该会起疑才是。毕竟再怎么说,对方是个浪人打扮的男子,而且陪同入门志愿者来道场参观剑术比试,不可能不懂得该如何穿戴护具。


周作好不容易才穿戴完毕,接着,提着竹刀移步至演练场中央,开口问:


“所谓击剑,是不是不必计较套路,只要击中对方就行了?”


“不是,击剑也有各式各样的拔剑、挥剑、收剑等技法,但初学者不必想太多,只顾击中对方即可。”


“可是,胡乱劈击,万一击中先生,先生不是会很痛吗?”


“你在说什么蠢话……”道场主人苦笑道:“像你这种初学者,根本不用担心会击中对方哪里,反正你就随便劈击吧,想击哪里就击哪里。”


“是,恭敬不如从命。”


周作举起竹刀,轻微晃动了两下,竹刀刀尖便击中道场主人的左右护臂具。啪嗒一声,道场主人手中的竹刀落在地面。表面看去,周作好像只是轻微连续击中道场主人的左右手,可道场主人弯腰想拾起竹刀时,他的左右手似乎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才颤颤抖抖拾起竹刀。


“先生觉得如何?”周作问。


“唔,可以。”道场主人再度握紧竹刀,干笑道:“你刚才那种击剑方式很好,来,再来一次。”


“像刚才那样吗?”


“是的。”


道场主人语音未落,他手中的竹刀便已啪嗒一声落地。他双手仍维持着紧握竹刀的姿势,但手中没有竹刀,看似握着一支隐形竹刀,立在原地凝然不动。过一会儿,他才弯腰打算拾起竹刀,但这回比刚才那回更费时吃力。


“先生,您要不要紧?”周作问:“是不是力道太强了?”


“没事,你不用顾忌,想击哪里就击哪里,再来一次。”


道场主人总算晓悟,原来眼前这人根本不是什么参观者,更非初学者,而是有备而来的闯道场者。他再度握紧竹刀,全身散发出一股森然杀气。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周作答。


周作往前直进,竹刀击向对方面具,对方后仰,避过第一招,却来不及躲过第二招。周作的竹刀横扫过对方头部,刀尖通过防护具击中对方的脑盖骨。不知是不是被打晕了,对方躯体斜向一方,久久无法收回。过一会儿,对方才慢慢腾腾恢复站姿。


“怎么样?”周作问。


“……”


道场主人没有余裕回话,他已经领会自己完全中了周作的计,眼下除了左右手挨了两招,脑袋又被劈击得发麻,只能用双脚一步一步滑行,伺机反扑。他凝聚了全身气力,以一击必杀的气势,举起竹刀往前直进,击向周作正面。周作单膝跪地,沉下身躯,躲闪对方的攻击,同时用力弹开对方的躯体。对方发出痛苦叫声,躯体浮在半空,随后面朝下地落在地面。


道场主人颤颤巍巍站起,呼吸困苦地说:“你不是初学者,你算计了我。你到底是谁的门生?”


“我不是任何人的门生。”


“胡说!没有师范指导,你不可能有这种本事。”


“坦白说,我的老师是山中猿猴。我一直住在信州深山,从未跟人对打过,今后打算请人多加指教,所以来到贵道场。你们之中,有没有人愿意代替你们老师跟我比试?”


围坐在演练场四周的众弟子,个个面无人色,目瞪口呆。周作环视了一圈,随手拉出一个躯体最魁梧的弟子,对他说:“你用竹刀,我徒手。”然后扔掉自己的竹刀,接着轻松自如地避开对方的攻击,有时用脚绊倒对方,有时抱住对方的躯体再甩至地面,犹如在玩弄一个孩童。最后,周作对着众人大声说:


“看到了吗?这就是北辰一刀流。我的名字叫千叶周作,如果有人想入门,请到日本桥品川町,我们的道场在那里。”


日后,周作在自己的著述中承认,他在周游列国的修行期间,与其他流派进行过不计其数的比试,其中有几次是不值得效仿的恶行。看来,千叶周作在出名之前,除了西条流道场例子,在其他地方大概也做了不少砸人家牌子的不良行径。


(本文题图:千叶周作(1793-1856)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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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吕美耶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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