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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吕美耶:北辰一刀流道场的诞生

2017-02-19 茂吕美耶 大家


文 | 茂吕美耶


编者按:本文为《北辰一刀流的创始者千叶周作》下部,上部请见:《一个日本剑客如何闯荡江湖》。


▍三


话说某日,千叶周作来到信州善光寺(长野县长野市),寄宿在之前于浅利道场当师范时教过的弟子之一某某家。周作让该弟子出面四处宣传,说“从江户来了一位高名剑术师范”,若有人想接受剑术指导,可以在该弟子家院子上课。这是当时身为剑士者的生计之道,假使前来接受剑术指导的人是名高手,比试时打赢了周作,那么,周作必须跪在地面向对方求饶;倘若来人输了,拜周作为师,那么,周作门下便多了个弟子,谢礼(学费)也增添一份。这种挣钱方式类似跑江湖的走绳杂技,随时都可能陪上性命,但唯有如此才能播名天下。


那时,有个拜周作为师的弟子说:“我们这一带有个名叫栗田某的大力士剑术师范,名气广传关八州(关东地方)。据说,迄今为止前来信州向他挑战的剑士,没有人赢过他。先生,您代我们去教训教训他一顿,免得那家伙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新弟子说这番话的真意,或许是为了让周作更出名,也或许是想看看来自大江户的高名剑术师范,惨败在本邑能手手下的光景。周作考虑了一会儿,下定决心,遣人送信给栗田,邀他前来比试。栗田带着约十名弟子,浩浩荡荡出现。周作借住之处的院子人山人海,除了比试者双方的弟子,还有众多闻讯前来看热闹的观摩者。初次见面寒暄结束后,粟田便表示要立刻比试。交手了数回合,周作即明白对方的剑术远不及自己。周作已经击中对方几次,但对方仍死不认输大喊“再来……再来……”,毫无打退堂鼓的意思。


粟田于事前大概过于自恃,身上只穿戴着一套很薄的防护具,被周作击中几次后,皮肤可见之处已青一块紫一块,有些地方甚至渗出鲜血。到了这种地步,粟田仍咬牙切齿不肯认输。周作用刀柄箝住对方的竹刀,粗暴地将对方逼至院子角落,然后整个躯体压在对方身上,让对方倒躺在导引池塘水流的水沟,再大喝:“你认输吧。”


对方仰躺在水沟内,浑身无法动弹,却依旧不肯开口认输。周作一气之下,不停用竹刀狠狠击打对方。


“到此为止!到此为止!比试结束!”


有人看不过去,大声阻止。不料,从水沟脱身而出的粟田,竟然仍握着竹刀,步履蹒跚地击向周作。周作用竹刀掸掉对方的竹刀,再用躯体压倒对方,自上方连连击打。面具内的粟田的脸孔已经血迹斑斑,脖子也流出一道血水。这回是数人飞奔过来,齐力拉开周作,扶起遍体鳞伤的粟田。


当初怂恿周作送出挑战书的那个弟子,则愣在院子一隅,噤若寒蝉。


周作坐在面向院子的窄廊,环视了四周一圈,发现粟田带来的弟子全不见踪影。即便粟田再如何丢丑,身为剑术道场门生的弟子,不可能抛下陷入绝境的师范而全体逃之夭夭。唯一的可能性是他们去找帮手,打算回来报仇。这下完了,就算周作是高手,只身孤影的外地人绝对赢不过劳师动众的在地人。周作思索了一会儿,再大声说:


“今天因为比试,没空教导其他人。但有些人来自远方,实在不好意思,所以鄙人仍会留在此地,继续教导剑术。”周作说完,转头望向惨遭痛打,全身是血,却仍不肯认输,眼神充满恨意的粟田,笑着对他说:“栗田大人,咱们都是剑术人,这点伤,应该算是轻伤,不碍事吧!这样好了,您明天再来一趟,和其他人比试看看。”


粟田一脸不甘心的神色,默不作声离去。次日,天还未亮,周作便悄然离开借住之处,而且一路警惕万分,毕竟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


日后,周作在其著述中说明,旅途中与陌生敌方交手时,最重要的是“一心决定”。意思是,如果小看对方,很可能因粗心大意而败在对方手下,但过于惧怕也不行,会因紧张而全身僵硬,无法发挥自己的实力。因此,无论对方剑术是强是弱,只要决定与对方比试,便必须抛弃所有杂念,在交手那瞬间的一击,准确发挥自己修练多年的技巧,这就是“一心决定”。


北辰一刀流的精蕴是“夫剑者瞬息,心气力一致”。心,意味以宽广视野通观敌方;气,意味快速集中于一个点;力,意味用力或激烈攻击那个点。周作在周游列国的练武期间,每次与人比试往前击打时,总是使尽全身力道,以刺穿对方躯体背后两三尺那个点为靶心而刺。据说,这是他通过经验所悟出的剑术真理,唯有注入如此程度的气势和力道,才能刺中最初真正瞄准之处。



▍四


千叶周作在周游列国游学练武的第三年(一八二二)春季,遭遇到终生最大事件。当时,周作逗留在上州(群马县)伊香保,偶然听到当地人的传闻。


──本国剑术最高超的人当属高崎(群马县中部高崎市)的小泉某吧。听说他可以用左右手同时举起两桶盛满油的油桶,是个大力士,而且擅长马庭念流剑术,迄今为止,没有人敌得过他。(日本兵法三大源流是念流、神道流、阴流。)


周作听到此传闻时,只当作耳边风,置而不问。回到江户后,刚好有个上州出身的相扑力士来访,周作便向他打听小泉某这人的名声。果不其然,小泉是上州第一高手。周作立即拜托相扑力士当仲介,带他到上州与小泉交手比试。上州马庭念流拥有数千名门人,而小泉在这数千人中又排行第一,假如周作打赢了,“北辰一刀流千叶周作”这名字将闻名整个上州国;反之,周作若败在对方手下,不仅会赔上这几年辛辛苦苦树立起的名气,更会臭名远扬。


周作和仲介人相扑力士一起动身前往高崎,还未抵达目的地,周作便在途中的宿场探听出小泉的声望。对方果然赫赫有名,只是,名气既然如此大,为何没有传到江户呢?周作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一个无论输赢都可以不败坏北辰一刀流声誉的办法。那就是不以剑术比试,而是以力相竞。反正周作本来就不是相扑力士,万一角力输了,也不用跪地求饶。


抵达高崎后,周作和仲介人一起拜访了小泉,申请相扑比试。没想到,小泉早已听闻千叶周作的剑术名声,反倒要求剑术比试,周作当然无法拒绝。


比试开始。交手了数回合,周作便明白这回真的遇上了高手。双方体格分明不相上下,但周作的竹刀完全被扣得死死,动弹不得。不仅如此,对方又用脚勾倒周作,令周作整个人往后倒下。周作第一次觉得自己很可能败在对方手下,全神贯注盯着对方的竹刀刀尖,好不容易才躲过对方挥下的一刀,紧接着快速起身。之后,周作瞄准对方的喉结,以刺穿脖子两三尺后的那个点为靶心,竭尽全力向前击去。对方虽然避开了这一刀,但被扎中肩膀,躯体重心失去平衡。自此开始,形势为之一变,周作反守为攻,节节进逼。这时,周作才领会原来双方剑技相差了数段,方才只是在力气上输给对方,幸好不是相扑比试,否则周作必输无疑。


反败为胜的周作为了洗刷适才被拌倒的耻辱,多次用脚勾倒对方,并用胳膊按住对方,连连用竹刀击打对方。对方明显已失去斗志,周作依旧手下不留情,正打算继续出狠招时,脑海里突然浮出信州善光寺那个栗田倒躺在水沟内的身姿。那时为了躲避对方门人的复仇暗箭,连夜奔走,一路警戒万分,而这回是拥有数千名门人的上州马庭念流剑术第一高手,弄不好的话,说不定真会插翅难逃。


▲ 日文游戏中的千叶周作


信州善光寺事件以来,周作每次与不同流派师范或门人比试得胜后,为了避免对方怀恨在心,都会向对方说:“我遍历诸国,从未遇上像您这般的剑术高手。”更不时教谕弟子:“绝对不能把对方逼至死地,一定要给对方留下余地,否则会演变为穷鼠啮猫的结果。”


这回也是,周作在最后关头收手,彬彬有礼结束了比试。小泉为此钦佩莫名,当下就跪地请求周作收他为门人。周作婉拒道:“您是马庭念流门人,没有获得师范准许,擅自加入北辰一刀流的话,会引发两派之间的斗争。”


周作内心当然很希望上州第一高手的小泉成为北辰一刀流门人,只是,若不按规定进行事情,恐怕会招来马庭念流门人的反感。几天后,小泉真的获得师范允许,从马庭念流改流派为北辰一刀流门人。此事传遍上州,每天都有众多弟子志愿者前来拜周作为师。不消多少时日,周作在上州收的弟子多达上百人,而且大多是马庭念流门人。


不久,一名弟子提议,将上州北辰一刀流门生名字全刻在匾额,献纳给俯视关八州的伊香保神社。千叶周作也点头同意。消息传开后,马庭念流门人愤气填膺。自战国时代以来,上州始终是马庭念流剑术的地盘,千叶周作的北辰一刀流算是新兴流派,让新兴流派的巨大匾额挂在代表上州的伊香保神社内,岂非等于砸了马庭念流招牌?


为了阻止北辰一刀流门生献纳匾额,五百数十名马庭念流门人,以及大约同数的上州黑道人士和持枪猎师,总计上千人,聚集在伊香保温泉地十一家旅馆,连日闹得沸沸扬扬,气焰熏天。据说,猎师是黑道人士安排的,毕竟剑术再如何高明的人也绝对敌不过枪炮。


事情到此地步,千叶周作这方的北辰一刀流门生当然也不甘示弱,四处呛声说,即便陪上一条命也得在伊香保神社挂上北辰一刀流匾额。由于双方都是血气刚强,不轻易认输的上州人,于是整个上州陷于一触即发的状况。在马町村经营道场的第十七代念流本家师范樋口定辉听闻消息,急忙动身前往伊香保,打算阻止这场斗争。不料,此事又让人误以为念流当代掌门人决定出马与千叶周作一决雌雄,以致江户剑术圈也随之闹得锣鼓喧天。


最终,周作决定退出上州,返回江户,这才摆平了这场纠纷。


不过,至此为止我所讲述的伊香保匾额事件之前因后果,都是根据千叶周作遗稿《剑术物语》里的说词,内容应该搀杂了不少当事人的自我正当化的辩解。另一方,活在同一时代的着名大众小说家曲亭马琴(《南总里见八犬传》作者),于两年后出版《兔园小说》,里面收录了一篇〈伊香保额论〉故事,内文批判千叶周作身为剑术师范,实在不该说出“献纳匾额一事已接受幕府同意密旨”谎言,把事情闹到如此地步。既然连当代畅销小说家也特地收录了描述匾额事件来龙去脉的文章,可见此事在当时确实闹得满城风雨。


至于千叶周作到底有没有接受幕府同意他挂匾额的密旨呢?不用多想,也知道应该没有。幕府官员再怎么无聊,也不可能管这种市井小民纷争,何况,周作当时还未成为大家,他周游诸国找人比试的做法,有时接近耍无赖的流氓,倘若在伊香保真的发生了大规模的剑士私斗事件,幕府很可能趁机出面禁止老百姓学剑术,甚至很可能下令江户所有剑术道场通通关门大吉。


仔细想来,曲亭马琴是文人,千叶周作是武人,两人之间没有交情也没有接点,因此曲亭马琴可能听信了马庭念流门人的片面之词,也可能是千叶周作为了宣传自家流派,故意说出密旨云云之类的暗示,总之,真相究竟如何,没人知晓。但根据〈伊香保匾额论〉的描述,“山中四处响起枪炮声,号角声一阵阵吹起”,若再扬起旗帜,那便完全是穿越时光的战国时代摆阵。


幸好没有真的打起来,否则千叶周作必死无疑,日后也就没有近代及现代的日本剑道了。


▍五


历经数年武术游学的千叶周作,手头上多少有了些积蓄,身边亦有几名有钱有势的后援者。伊香保匾额事件那一年秋季,周作在江户日本桥品川町开设了北辰一刀流道场“玄武馆”。周作在周游列国期间,与不计其数的武艺者交手比试,一次也没有败过的风声早已传回江户,因而门徒蜂拥而至。三年后,周作又将道场迁移至神田玉池(东京都中央区神田东松下町)。玉池这地方,往昔是面积颇大的沼泽名胜,后来随着江户城市的发展,逐渐被填拓。周作将“玄武馆”迁至该地时,那一带住着许多儒学者、汉学者,是江户的学问中心之地,“玄武馆”隔壁正是着名的儒学者私塾。


时值江户时代后期,当时,俄国商船和英国捕鲸船频频非法入侵长崎港,或擅自在九州沿岸上陆,幕府烦不胜烦,干脆于文政八年(一八二五)颁布了外国船驱逐令。也就是说,除了挂着清国、荷兰旗帜的船舶,沿海地区的藩国皆可擅自开砲轰走其他外国船。为此,日本国内群情骚然,民众对国防和武艺的关心不断高涨,许多胸怀大志的年轻人纷纷上京学文习武。于是周作又在道场宅地盖了一栋二层建筑宿舍,以便接收这些来自地方城市的青年。


当时的日本剑术流派多达五百以上,江户市内的剑术道场更是星罗棋布,“玄武馆”之所以能够窜升为江户首屈一指的大道场,是因为千叶周作将传统的一刀流真传授与证明书的八等级段位,整理为初、中、大三等级,让段位升级速度加快。例如其他流派须花三年方可习得的剑技招式,北辰一刀流只须花一年左右便可习得。这和教法有关。传统流派的教法倾向宗教,神祕玄阴;北辰一刀流的教法则倾向科学,简明浅显。此外,北辰一刀流注重打击练习,竹刀互相打击的声音响彻云际,远远听来爽脆悦耳,这也是吸引年轻人陆续前来报名的魅力之一。据说,隔壁的儒学私塾学生几乎也都是“玄武馆”门生。


“千叶周作门人三千”这句话并非夸大其词,北辰一刀流弟子于幕末时期献纳给浅草观音堂的匾额,上面就刻着三千六百余人名字。而且,许多藩国大名相继邀请千叶周作担任该国剑术师范,但周作均谦逊郑重辞退,结果,各藩国干脆设置公费留学生制度,让乡里一些前途有望的青年住进“玄武馆”宿舍,接受剑术教育。


周作四十九岁那年,终究还是接受了水户藩(茨城县)的招聘,经常出差前往水户藩藩校教授剑术,那时发生了一件足以证明周作膂力绝群的小趣事。事情是这样的,话说藩主德川齐昭(江户幕府第十五代将军德川庆喜的生父)命人制作了一座新大炮,五十岁的周作毫不费力地举来举去,窥视炮口什么的,然后随手递给下一个人。结果,那人承受不住大炮重量,没拿住,让大炮掉落地面,他弯腰举起大炮时,据说举得满面通红,汗流浃背。


千叶周作于安政二年(一八五六)冬天过世,享年六十三。过世之前,门人请画师为周作绘制肖像画,完成后,门人请周作在画上题字,周作写道:“夫剑者瞬息,心气力一致”,这句话正是千叶周作终其一生所悟得的剑术蕴奥。


千叶三兄弟中,哥哥受聘为武州冈部藩(埼玉县深谷市)剑术师范,七十岁时过世。弟弟定吉在帮助二哥周作巩固了“玄武馆”基础之后,自己在京桥桶町(东京都中央区八重洲二丁目)开设了一家道场,人称“桶町千叶”或“小千叶”。千叶一门培育出许多留名日本史的杰出人物,其中,播名天下的土佐怪杰,亦即后来的海援队队长坂本龙马(注1),正是千叶定吉的“桶町千叶”门生。


▲ 坂本龙马


定吉也是剑术高手,曾受聘担任鸟取藩(鸟取县)剑术师范,于明治十二年(一八七九)以八十二岁高寿辞世。比起哥哥周作,弟弟定吉近乎籍籍无名,不过,北辰一刀流和“玄武馆”的事业规模能发展得那般大,其实全归功于弟弟定吉。定吉的次女名为乙女,据说美貌非凡,有“小千叶美女”之称,日后改名为佐那子。佐那子曾与坂本龙马订婚,父亲定吉为了筹备日后的婚礼,还请人缝了一件绣有坂本家家纹的衣服。只是,龙马归国后,双方关系逐渐疏远,后来龙马遭暗杀,婚事便不了了之。即便龙马没遭暗杀,这起婚事大概也办不成,毕竟龙马的另一个妻子阿龙比较有名。


称霸一时的“玄武馆”,因周作的儿子均早逝,时代潮流演进速度又太快,外加在明治时代遭遇了三场火灾,逐渐衰退,最终无影无踪。现代只有一块纪念石碑,以作留念。


注1:坂本龙马:さかもと りょうま,Sakamoto Ryōma,1836–1867。日本幕末时代最有名的人物,日本海军之祖。


【作者简介】 

茂吕美耶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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