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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编辑死了,快来参加他的欢乐葬礼

2017-06-23 张丰 大家


文 | 张丰


2008年,我所供职的报纸,还处在上升阶段。广告不断增加,一个认真工作的编辑,总能获得加薪的机会。那一年有金融危机,也经历了地震,但是报纸却充满了希望。一次开会,总编辑发表讲话,对台下坐着的编辑们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们啊,只是一些编辑匠。真正的报人,应该……

在台下的我感到羞愧。省略号部分你可以想象,包括思想、政治判断力等等大词,都是更高级编辑应该具备的素质。那时还没有流行“小编”这个贱称,报社内称呼比较厉害的编辑,使用的是“大编”。领导提到这些“大编”的名字时,脸上都挂着笑容。

又过了好几年,随着“匠人”这个词在中国的流行。我才知道,“编辑匠”并不坏,人们不会造出“记者匠”“主持匠”这样词。编辑和匠人之间,也许真的有一些联系。当我说“老编辑死了”的时候,指的并不是年纪大的编辑去世了,而是“好编辑”的素养消失了,“编辑”与“匠人”的连接消失了。

“好编辑”其实是一种状态。一个编辑,可以在某个阶段获得成为好编辑的能力,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一辈子就是好编辑。我确信,2008年奥运会报道的时候,我周围的几个人都达到了好编辑的状态。有了这段经历,尽管以后可能会失业,或者被时代所抛弃,但是我们的编辑生涯就不再有遗憾,我们可以在回忆中寻找青春。

有位同事,负责奥运特刊的版式统筹。忙完所有的版面,通常已经是凌晨3点。他并没有急于回家睡觉,而是在外面等到早晨6点以后,成都所有的报纸都上街售卖,他会把所有的竞品都买过来,挨个翻看。如果感到满意,他就安心睡觉,不满意的话,他会打电话给特刊的负责人,抱怨我们工作中的失误,会把沮丧传给每个相关人员。

当然,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满意的,报社也是满意的。这种工作状态,就是一种病态,也是一种巅峰体验。白天,这位哥们上班肯定会迟到,在我们开会的时候,曾收到他的短信:“快帮我打开电脑,造成我已经到岗的假象”。大家把他的短信念出,哄堂大笑,领导当然也不会计较他的迟到。处于上升期的报纸,不需要靠打卡来进行统治,编辑共同体的工作激情,足以让报纸运转起来,而且是高速运转。



那种工作状态接近癫狂。有一天凌晨做完版面,大家都比较满意,带着报纸的大样跑到一家饭馆,一边夜宵一边点评自己的作品。所谓点评,其实就是吹嘘。我们相信,天亮后这就是全国最好的奥运特刊。到四五点的时候,肾上腺素消退,忽然有人说:第一个版,好像不是整版呀,应该是有半个版的广告,我们忘了上了。

那个时候,半个版广告是10万元,按照报社规定,编辑应该承担损失的10%。这样的失误,并没有影响大家的情绪,几个相关人员,争着向报社申请扣罚。我们甚至狂妄地说了一句:“这么好看的东西,为什么还要上广告,就当我们自己掏钱印报纸给读者吧”。

大多时候时候,编辑的工作都枯燥无味,甚至给人一种咬着笔头看错别字的印象。其实,编辑的工作并不缺乏激情,不管是报纸还是图书编辑,真正热爱自己工作的人,对这种激情都不会陌生。这个时刻来临,他们甚至会双手发抖,大脑短路,用力地排着自己的头顶,有人甚至会大喊大叫、满口脏话。



这种疯狂完全可以理解。自媒体时代,写稿的人都自称“小编”,用户(不想称他们为读者)不满意,开口就骂小编。但是在报纸时代,读者即使投诉,也只会提到记者的名字。除了内部人士,没有人会在意编辑是谁。编辑一直是默默无闻的幕后角色,记者虽然会偶尔感激,更多时候也是会忘记你。编辑的存在感一直是一个问题,只有好编辑才会解决这个难题。

他的办法是,沉迷于工作本身,沉迷于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我那位负责版式的同事,会对一条线的粗细纠结半天,我敢说,在全成都,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那根线的妙处。因此,我们也能理解,为什么有些编辑会对错别字那么敏感,他们在看一本无关的闲书时,也会用笔把错别字划出来,按照校对规范,牵一根红线出去,在书的边缘处改正。

美国哲学家理查德·桑内特在《匠人》一书中,把匠人定义为“为了把事情做好而把事情做好”的人。对好编辑来说正是如此。他在工作的时候,不会想到第二天的奖赏,自己的修改可能会激怒记者,他也毫不在意。报纸时代,他根本不需要考虑读者,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读者在哪里。他所考虑的只是同行的评价,行业共同体是最识货的,同行的肯定带来的满足甚至超过领导。

相比之下,记者的工作,因为涉及的环节过多(采访,核实,写稿),往往不会达到这么专注的状态。记者的价值体现在采访上,作家的价值在写作上。对记者和作家来说,创造性会给他们以安慰。是的,他们的原创清晰可见,外界也会赋予他们某种光环。但是,如果你是一个编辑,你就注定只能更多地面对自己的内心。为了捍卫自己的领地,编辑常常会怒怼上级,不是他们不懂礼貌,而是沉迷于“细枝末节”不能自拔。



这些“细枝末节”,就是编辑的全部技艺。报纸和杂志的黄金时代不再,在门户网站工作的朋友,也感叹自己的“老”,传播业迎来了快报、头条为代表的所谓“算法时代”。算法是一种最新的技术乌托邦,它许诺人们,为所有的内容都找到对它感兴趣的读者。张一鸣多次强调,今日头条不是媒体,它也没有自己的价值观,它只是一个效率高到极点的信息搬运工。

看上去,读者的时代终于来临了,如今,他们的名字叫用户。机器会记录他们的痕迹,分析他们的兴趣,然后满足他们。以前是编辑来帮他们筛选应该阅读的内容,帮他们改好错别字,从自己的人性出发,找到他们的兴奋点,现在这一切都由机器代劳了。并不是编辑老了,也并不是“老编辑死了”,而是所有的编辑,在理论上都被判了死刑(图书编辑除外)。

怀念“好编辑”那种状态的时候,常常会被进步主义者所嘲笑。既然被淘汰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赶紧拥抱进步,拥抱未来吧。那是你们的好世界,但对有些人来说可能不是。老编辑们更喜欢按摩店的推拿,缓解他们的颈椎和腰椎,他们不会喜欢你们的推送。进步主义同胞们也没必要对老编辑太过嘲笑,世界是你们的,他们毕竟只是一小撮,一个小工种。

这些编辑匠,曾经绽放出多么充足的人性。他们死了,相比葬礼也是欢快的。



【作者简介】 

张丰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读书人,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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