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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刘强东事件:我们的本能和常识也许都过时了丨大家

邹波 大家 2019-05-16


在刘强东一案的视频面前,我感到自己是一个视频白痴。


我突然发现,看视频完全不像在读《神曲》——如果没有但丁的叙述,如果没有维吉尔的叙述中的叙述,如果没有那些人的自白、呼喊、痛苦的声音,如果没有任何标题,没有任何入口的命名,告诉我这是到了地狱哪一环,是一些什么人,在做什么,他们正遭受什么,是什么原因这样痛苦,我将完全不知道身在何处,更不要说知道人们在做什么。



但丁和《神曲》中的世界


看视频的时候我的判断力受到煎熬——终于有一天,我们得丢开新闻、文艺作品导引的叙事,直面监控镜头下的甚至无声的人生,赤裸裸的真实默剧,有许多还是快镜头。我感到的是一阵茫然,焦虑,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我们必须完完全全地依靠自己的判断,这是对我们的独立人格的真正考验。


我现在的生活已经特别“田园犬”。我发现,哪怕我高度认真地去观看,过去在北京职场的可怜经验已经完全不够用了,我对如今职场中人们举止的含义早已丧失了判断,当更能现身说法的人们站出来剖析这些“举止”的含义,解释这些视频的微妙细节,破译这些密码,我不得不叹道,当下人们的“举止”就像人设一样,早已不知道绕了多少弯儿。


所以,哪怕我以同情弱者的态度去看视频,我还是无法对一些“举止”建立反射式同情,于是我就被那些已在为弱者呐喊的人们淘汰了,他们思维明快、果决,揉不得沙子,即便如此,我也得诚实地面对我自己,不能假装自己也被激情驱使着。



最近我的直觉好像真出问题了。我也对更多突兀地流行起来的网络新语汇丧失了判断,比如“谁谁谁被迫营业”这样的说法越来越泛滥,我的直觉是,既然多用于女性,那必然是有“逼良为娼”的暗示,然后马上就有人纠正我,“这话掷出的只是土匪砸店门的场景”,根本没有性暗示,“很遗憾地说,是您老想多了”。


如果他们的直觉是对的,真是我想多了,或许在我过度诠释的时候,人们现在要求的是剔除性暗示的干净解释,毕竟,对于中国这些语境,我已经早不在场,不能假装在场,别人的直觉应该真的更准确,这些直觉也真是绕,不像是自然本能,也许是某种理性思维的结果,无论如何,我必须牢牢记住这些新的直觉判断,就好像要刻意牢记某些知识,否则就是用本能伤害了女性。


我很不情愿用这些挫败感,来对自己的直觉本能进行毁灭性的评价,我宁可相信我的直觉还是经过思考锻造的,否则我如何思考,如何写作,如何在这样一个世界,继续力求公允做一个人。我宁可认为,是经验的隔阂阻碍我们去感觉到真相。今天,好像只有TED演讲这样的东西在深度分享每一种职业化的人们真正身在其中的职业感受。


如果没有TED演讲这样的东西,仅仅靠社交网络的语境,我们无法打破这些知识壁垒,行业壁垒和语境的隔阂。社交网络的语境是假语境。《纽约客》的已故编辑George .W.S.Trow在1990年代研究电视对人们的影响时就发现:电视建立的语境是“没有语境的语境”,社交媒体则更是在这一点上登峰造极,当我们早晨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转发,我们并不清楚我们身在何处,哪个领域的事,事情进行到了哪一步,但我们的道德使命感让我们必须做出一个紧迫的判断,我们必须立刻对弱者施救。



《纽约客》的已故编辑George .W.S.Trow


JINGYAO在求救,她一定是希望我们能理解那天她的处境,她的语境,让我们帮她重建那天的真实语境,重建那些身体语言的体系,通过这些重建,我们可以进入到那个场景里去理解她并拯救她。也只有穿透我们对某种特定职场的语境的隔阂,硬隔阂,硬核的隔阂,我们才能真正进入她的世界去救她,去为她辩护。


问题是,哪怕我们仍然堪称人文主义者,对文学艺术仍然有着很好的直觉,能对书和文艺作品里的人性——这种有人性共同语为基础的软隔阂——保持洞察、保持穿透——我们对如今的行业生活里的人类行为,恐怕也早已有些失去判断,就好像,你得了解很多医学知识,尤其是包装成理科知识的行话,才能明白科学的黑幕,医生的善恶,某个手术里的某个手法蕴含的阴谋,基因级别的伦理。就像人设一样,举止也可以是出于职业需要高度设计的,高度掩盖权力的胁迫,重要的是,让强者和弱者在第三方面前都有一种共同的“体面”,哪怕对弱者来说,是无奈和可悲的。眼前这个视频里,仿佛我看不穿他们共同的职业体面,我就无法运用我的直觉、我可怜的良知来判断。


也因此,当我们痛恨各种“砖家”,我们一面又仰赖各个领域的深喉能出来现身说法,分享“业内知识”,“行为学”。正是在看了其他一些职场受害者现身说法的描述之后,我开始能通过转译的方式来解读视频,更理解受害者。但必须承认,这种理解仍然是间接的,崭新的,这种新直觉,如果算直觉的话,应该是一种算法,一种建立在我获得新的知识基础上推理出来的直觉。


朱利安·摩尔演过一部讲老年痴呆症的电影,她扮演的是一位教授,当她知道自己罹患老年痴呆,已经很晚期了,记忆开始迅速衰退,电影提到一个理论:受教育程度越高的人,越会耽误自己的病情。因为,他们在记忆稍微开始衰退的时候,就开始竭力通过推理记忆等高级的思维方式来保留记忆,这就掩盖了真正的遗忘,有一天这些思维方法再也包不住遗忘之火。所以我担心的是,我有一天会忘记这些建立在新知识的新直觉,新的良知,对女性细节上的尊重,有一天会忘记这些做一个文明人的条件,重回野蛮。



朱利安·摩尔主演的影片《依然爱丽丝》


毫不讳言,我曾经十分相信自己的即兴判断,相信自己“野性的”直觉,但我发现我的直觉,在一个并不依靠直觉和本能的社会里,越来越不管用了。尼采说,太人性的,我说,太文明的——


我觉得,通过以女权主义为代表的各个领域的平权运动,通过一些未来的社会协调,我们将会建立一个相对复杂的新的理性系统,未来社会将充满了稍微有点绕的法规、礼仪和禁忌,它并不是一个来自二十世纪的人的本能所能直接领会的东西,我也承认,我们(尤其是来自二十世纪的男人)的“旧本能”、“旧直觉”、“旧常识”可能的确充满了劣根。


哈耶克说:“旧真理若要保有对人之心智的支配,就必须根据当下的语言和概念予以重述。人们在过去对旧真理所做的最为有效的表述、已日渐失用,因而也就不再含有明确的意义。”我们的直觉和常识判断,承担着对真理的表述,真理也许无所谓新旧,但对真理的表述确实容易过时。


我们的本能、我们的常识、我们的良知,作为真理的表述,也许都过时了。我们来自二十世纪,尤其是作为男人,二十世纪里的女权主义者们比二十一世纪要更艰难,因为二十世纪包括以前的男人对世界更想当然,想当然的内容,不仅包括男性思想大师们在不停制造着波伏娃《第二性》开头提到的将“男人”偷换为“人类”的明显谬论,更包括那些根植于文明深处甚至根植于“普世价值”里的男权劣根。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我们也许仅仅是抱着“政治正确”的肮脏动机就能避免说出那些明显的男权旧谬论,但那只是话语,二十一世纪的我们,终究还是很难避免不停地深陷于男权统治的文明。



1970年代女权运动的重要理论家和创始人波伏娃


举个不那么恰当的例子:在油管看一对兄弟弹舒伯特四手联弹的F小调幻想曲,这首曲子为他的女学生而作,目的是某种潜意识里的骚扰(有一个专门的音乐纪录片触及到这个潜意识):在某个乐章,他必须越过对方的手去触键,这个过程必须碰她的手腕儿。


有人立刻愤怒地说四手联弹都是这样,性骚扰的论断从何而来,“直觉”又错了,也有人会想要愤怒地修改和废除乐谱,有人更会愤怒地要求禁止男女一起弹,这将产生多少新的法规和社会说明书?


但我宁可把这个例子当成一种象征——它象征着男权在文明里的深深植入,该怎么破? 那些已经固化的文明,甚至已经固化的美,如果这样去追究,该怎么破?这就像从健康的肌体要剔除癌细胞。


这里我突然想到二十世纪和二十一世纪的区别,二十世纪完全是通过分裂,对抗,站队,结盟来大刀阔斧地解决问题,以至于二十世纪提早十年结束了,所谓“最短的世纪”,但留给或者制造给二十一世纪的问题几乎都是难题,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难题,解决起来根本不是长度能衡量的——无论是恐怖主义与宗教信仰的同体,还是各种社会制度遥相呼应的内在分裂,民主与民粹的同体,繁荣与病毒体制的同体,以及无所不在的男权与普世价值的水乳交融。


就我接触到的为女性争取权利的声音,多是努力将批判保持在对社会文化和权力的批判,并没有急于追溯到人的本能,这是清醒的,因为,追溯到本能确实变成了一种不可说,变成一种穿凿,一种诡辩。


因为,从生理构造来说,人类性交时的施与受,是无法改变的暴力男女关系,我甚至认为,世面上大多数对女人无条件的道德批判,正是拿本能说事儿。



我们只是靠一种偷换语境的诡辩来辩护——就好像我们有时候说:他是人啊(他不是动物),有时候又说:他也只是个人啊(他只是出于本能)。但人类社会的理想,并不应该在这种悖论中停滞。放下本能,我们的社会性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能有多高尚,就让它有多高尚。如何让性交模式给人的隐喻和暗示尽量不延伸到生活和文明之中,不发展成男权道德,不影响我们对社会行为的直觉,不消解我们对权力的批判,才是真正有意义的社会课题。


说到这里,我自己也突然有些豁然开朗——当我观看视频的时候,我同样有点像执迷本能那样捍卫我自己的直观感受,尽管我捍卫的不是道德,而是“对职场男女的本能印象”,仿佛是对“整个职场生活”的厌恶,甚至是对“世俗社会”的整个厌恶,但“将批判保持在对社会文化和权力的批判”,能立刻让我跳出这种成见,转而重新投入社会,去帮助真实的受害者,去哪怕在真相还没有完全明朗的时候,就无条件支持弱者的基本权利和平等(这是法律援助意义上的帮助),无条件地去支持任何语境、任何处境、任何环境下的弱者的基本权利和平等。在这一事件中,我看到的进步是:甚至在道德法庭,人们也开始呼唤法律援助。


在这个只有难题的世纪里,也许女权主义者可以带我们走出本能的舒适区。未来的社会既会建立复杂的新理性,也会充满复杂的法律和禁忌,这是进步,也是在约束本能,劣根不该保留,我们得牢牢地记得它是不对的,某种本能直觉也可以是不对的。这也是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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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既然本能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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