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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皮车上的凉山人 | 大家

王小妮 大家 2019-05-16




一直想坐绿皮车走走成昆铁路凉山段,春天终于成行。


从四川境内的西昌北上到普雄180公里,绿皮车5634次行驶4小时17分,票价12块5。



成昆铁路上的绿皮车,图自谷雨影像:赵赫廷



流动商贩


上车时,车门口的列车员说:人不多,不用对号。


果然,车厢里满是空位,捧着箩筐叫卖的流动商贩比乘客还多。


好些年没见过在火车上叫卖的了,都是女人,大多五十岁上下,穿着鲜艳,讲的不是四川话,估计是彝族语言,箩筐里都是乡下小店里常有的零食。


有个上了年纪的来来回回,拉着长声喊“奶勾勾”,温柔好听。


问她什么是奶勾勾。她能说普通话:凉粉。


揭开篮子上的蒙布,巴掌大,白白软软的一叠,小塑料袋分别裹着,两块钱,尝了一个,软韧的米粉,中间夹有花生碎和咸菜条。她的篮子里还有煮鸡蛋,正烫手呢。


开始以为她们只是临时上车卖货,没想到车已经开动,她们还在。这种随车做小生意的,可能要时光倒退到30年前的慢车上才常见。


从西昌到冕宁站的一小时,车上安安静静,除了人少和设备老旧,没什么特别。没想到一进冕宁站阵势大变,站台上前呼后拥的人,肩扛背驮推拉着货物跟着车跑。没等车停稳,车门就被围住,铁踏板咚咚响,车厢里瞬间塞满了刚上来的人和各种形状的袋子筐篓,站台上源源不断,还在运货。



上车,图自王小妮


棉衣上的汗味,新鲜泥土的腥味,洋葱皮和卷心菜的霉味,烤烟叶的辣味,好像时空转换,一下子来到上世纪80年代的乡村街市。这就是有人形容这列车的魔幻之处?


冕宁站停车时间只有4分钟,事实上这趟车因为上客上货太多,停了将近20分钟。


为便利沿线农民运送农副产品,5634次每节车厢的头尾各拆了两排座位,刚离开西昌时,那位置空空荡荡,到了冕宁,顿时堆满了,箩筐布袋子纸箱层层叠叠。



拆掉座位的车厢,图自谷雨影像:赵赫廷



装家畜的车厢,图自谷雨影像:赵赫廷


新上车的一个男孩,大约十三四岁,站在各种货物空隙,呆呆地像个人偶,他守着满满两大筐柑桔,他妈妈去车厢里卖,这孩子面无表情地站了两小时,直到眼前的两个筐都空了。


四个多小时的行程没见有人喝水,从冕宁开始,柑桔成了车上的热销货。人人都在剥柑桔,吃柑桔,往脚下扔皮,点火抽烟,前后左右热烈地找人搭话聊天,整个车厢里嗡嗡嗡的,其中最嘹亮的是叫卖声。


人们一点不在意穿过拥挤的车厢,来来回回总有人在走,披长毡的,戴头帕的,背篓里睡着小娃娃的。更多的流动商贩钻过人缝,有生意做,让她们的叫卖声更大更欢快。新上来的商贩除了卖柑桔的母子,还有三个卖零食的小姑娘,都是刚过十岁的样子,有个穿彝族服装的老太太举着一叠透明塑料夹,夹上印了身份证三个字,她专卖身份证夹。


在凉山的几天,发现当地人的身份证意识格外强,不止一次遇到陌生人掏出身份证给我看,既不识字也讲不好普通话,想表明身份,恐怕只有拿出身份证。


从冕宁到终点普雄的三个多小时,车上没见穿制服推铁路售货车的售货员,他们自动让位给流动商贩了。列车员说这班车上一直保留流动商贩,还说她们就是在5634上“上班”的。



绿皮车上的乘客,图自网络



大学生


西昌上车后,过道对面已经坐了个年轻人,看不出他是汉族还是彝族,衣服鞋子都是黑白搭色,干干净净的城市人打扮。开车前几分钟,感觉他也在注意我这侧,好像想说点什么。后来,他戴上耳机,一直在看手机。


临近冕宁,他起身站在过道里,问我从哪儿来,要去哪儿。


他是西昌学院的学生,师范专业,今年毕业,可能会在凉山做中小学老师,他说具体的还没定。不过,看他的神色,像是心里已经有谱。他说,他这一届到基层教书的还不要求有教师证,下一届就不行,就一定要考证上岗了。


他就是冕宁人,彝族,大学期间常坐这趟绿皮车回家。看上去他好像比一般的大四学生年长几岁。


终点站普雄是个很小的镇子,我问他,那边的治安好不好?


他笑了:应该没事,现在是法治社会了。


火车快到站,他去取行李架上的一只粉红色拉杆箱。刚上车,我就留意到那箱子了,在这节车灯暗淡座椅破旧的车厢里,它粉得太艳丽,四只轮子崭亮崭亮,显得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接过箱子的是背后座位上起来一个文静女孩,也像个大学生。


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下车,这之前他们全程背对背,好像没有过对话,不知道是不是男女朋友。



绿皮车上的家禽,图自谷雨影像:赵赫廷



提馒头和柑桔的女人


她就坐在大学生对面,四十岁上下,穿紧身黑皮裤,太阳照过来时,裤腿外侧的金属装饰亮闪闪。她把四个鼓鼓的塑料袋摆在面前的小桌上,两个装满柑桔,两个装满馒头。馒头有两种颜色,黄的和白的,小桌被堆得满满的。


看打扮,我猜她也许不是彝族,也许只是去乡下走亲戚。


她和大学生两个面对面,各看各的手机。大学生在冕宁下车后,她身边的座位一下子满了,挤了六个人,除了一个背书包的小姑娘始终搭着桌边睡觉,其余五个都是女人,明明她们刚认识,车还没开动,就聊得热火朝天,当然我一句也听不懂。


她们大笑,传看手机,吃东西。桌上的塑料袋都敞开,附近站着的坐着的,人人手上都拿着馒头或者柑桔。那些干活的黝黑的手指头正一层层撕馒头,把馒头显得非常非常细腻非常非常白,简直就是她们手上的圣物。


后来,不断有人下车,临近乐武站,座位上又只剩她一个人了。刚才的热闹,把这会儿的她显得特别孤单。她把分发剩下的馒头和柑桔分别合在两个袋子里,提起来试了试重量。


她下车了。现在我相信她是个准备带馒头柑桔这两种美味回家的当地人,而且一定是彝族。


车再开动,隔着车窗又看见她那条黑色带装饰钉的紧身裤了。一段陡峭向上的窄坡路,刚下了车的好像都要走那条路,他们一个挨一个,没有空着手的,每个人都负重。她身体用力向前探,很重的挎包在肩上,两手一边提柑桔一边提馒头。



绿皮车上的乘客,图自谷雨影像:赵赫廷



两个喝酒的


开始没注意背后座位,只感觉隔一会后面就有人抽烟。


上了这趟车,似乎和所有的现代规则自动脱离,比如随处都能抽烟,比如随手丢垃圾,比如随意高声说话。特别是冕宁开车后,想说话只能大叫大喊,完全分不清谁在说什么。临近普雄,车上的人渐渐少了,显出了背后的声音。


一高一矮两个老头,座位空着,他们站着,互相搂着脖子,一起跟着车身在晃,一个对着另一个的耳朵大声喊着什么。他们的桌上有瓶二锅头酒,也正跟着车摇晃,瓶底还剩一点酒在荡。距离这么近,居然没闻到酒味,实在是车上的气味太污浊了。


列车员拿个扫把过来,好像很不经意,随手带走了那酒瓶,他们完全没发现。


车到普雄,我几乎是最后下车,身后只剩下他们两个,还搂着,脸对着脸,还在说。列车员扬手催他们了。


出站找车的时候,又看见他们挡在出口,矮个老头扶着身体歪斜的高个老头,两个都咧着嘴笑,倒是不说话了。其中,矮个的装束有点特别,穿在棉衣里面的斜挎包,露出来的包带上密密的一排亮钉。



绿皮车上喝酒的人,图自谷雨影像:赵赫廷



一对老夫妇


他们从冕山上车,经过我旁边停下,老头沉重地卸下肩上的布袋子。两个人气喘了几分钟,才把袋子推到座席下面,布袋鼓鼓的高过座椅,怎么塞都露出一截。老太太把一个纸皮箱也放到座椅下。老头挨着我坐下,老太太坐对面。


两人脸上手上都有很深的皱纹,说不好他们的棉衣是什么颜色,只能说是暗色,袖口油亮,都是常年做农活的人。


老太太头上围很厚的黑头帕,脸上有病容,隔一会用手揉胸口,侧身向过道上吐痰。不过,只要是笑起来,脸上立刻出现很难准确描述的爽朗明快。比如,老头递过鸡爪让我吃,老太太马上笑着不断撩起手对我说:吃吧吃吧。


老头啃那种白的水晶鸡爪。再次感觉人间的鸡爪和人间白馒头,都是特别白净特别神圣的食物。他把鸡骨头吐在地上,用脚把它们踢到座位深处去。


这时候,在冕宁站被塞得满满的5634次终于开车。老头拿出烟袋去车厢连接处抽烟,尽管这会儿的车厢里烟雾缭绕,很多人都在座位上抽烟。他的烟袋是铜的杆,长十几公分,和他破旧灰暗的棉衣比,烟袋简直又光洁又精致。


后来,我们聊天,他们的话不是全懂,一半靠猜。


老头五十四岁,1965年出生。说了几次他家的地名,我都没有听懂,只好问:住在山上?他们一起点头:山上,是山上。再问:很远?又一起点头:远,远。


他们在山上种包谷和燕麦,还养着400多只羊,另外也有牛,究竟是几头牛,两个人说了几次,都没有听懂。


冕宁站上车的人和货物这么多,因为冕宁的批发市场东西便宜。他们这次买米50斤,1块5一斤,回去2块一斤卖给村里的小店。柑桔和米的买进价和卖出价一样,所以,这站上车的人没有空手的。


聊了一会,就不再感觉老太太有病痛和愁苦事,她特别爱仰面大笑,笑起来带着一种结实和亲善的美。她说她今天还买了小鸡呢。小鸡就在座席下面的纸盒,盒壁上钻了几个透气洞,洞口能看见黄褐色的羽毛在动。纸箱里是四只小鸡,都是母鸡,在冕宁市场买10块一只。



买的小鸡,图自王小妮


他们有三个孩子,一个女儿两个儿子,都读了书,现在都离开家乡在外工作。一个儿子在西昌,一个儿子在冕宁,女儿嫁到了哪儿,说了地名,却听不懂。


说到孩子的时候,老太太有点骄傲,她说:不多,生七个八个的都有。


和走出去的孩子比,他们不行,都不识字,一天学也没上过。


问老头有手机吗?他说,没得。


老太太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鲜艳的绣花包,里面有老式手机:大字的,看时间的,她说。又拿出塑料夹里的身份证递给我看,原来叫她叫吉克五来莫,四川喜德县乐武乡人,彝族,也是1965年出生。她的手指真好看,紧致修长。最后拿出两张火车票,有点神秘地递给我:冕宁到冕山,价格2块。事实上他们是在尔赛河下车,冕宁到尔赛河,票价7块5。后来听列车员讲,这趟车上很多人都这样,只买2块的票,我在5634车上没遇到查票。


和老太太不一样,老头不太笑,多数时候他都静静地看着车厢某处。从侧面看他的眼珠是一种幽深的半透明的黄,黄澄澄的珠子一样,有点神奇。


问他:50斤米背得动吗?


老头说他能背160斤。


他拖出座位下的袋子,让我试重量,当然挪不动。他随身带着驮重物的工具,一个木架和一段粗绳子。


到站前,老头背起米袋,老太太抱着有四只小鸡的纸箱,他们也带了柑桔,前后一阵慌乱,就找不见他们了。



递过手机的小伙子


小伙子从前面座位探过身,递一个手机过来让我看,这举动有点突然,完全不认识呀。


手机上是一分钟左右的一段视频:很长的送葬队伍,人人穿鲜艳的彝族服装,佩戴繁复的银饰,应该是最隆重的盛装了,队伍里有说有笑,没见悲伤。


把手机递回去,问他:是你家乡?


他说:是啊。有点得意和满足的表情。


在尔赛河站停车,他又反身过来趴在椅背上说,这个地方海拔最高。


问他:有多高?


他说:2000多,3000吧,可能。


一起看窗外,远近山上云雾蒙蒙。忽然,车上的人几乎同时说:下雪了。


有那么一小会儿,车厢里安静了,大家都到窗口看雪。不小的风,雪花斜着飘,碎碎的,落在地上立刻消失。


车开出西昌的时候,气温已经接近30度,不过三小时,经历了从夏装到飘雪。


小伙子也是在终点普雄下车,他建议我去县城住。普雄只是个很小的镇子,一出站,沿途各种拉客的。想找车的时候,又遇见他,和他走在一起的应该是他爸爸,像陕北人头上扎条白毛巾,背很驼,跟在小伙子旁边,显得特别矮小,好像生着重病,全程不出声也不抬眼睛,只顾自己躬着走路。估计小伙子是带老人去看医生的。


我们拼车去县城。半路上,他搀着老人下车,互相摆了摆手。两个人一转眼就不见了。盘山路的路基高,他们应该是往下走。


司机说:他们家这地方可好了。


好在哪儿?


司机说:很宽敞的坝子,又大又平。


听那口气,好像这爷俩住到了一块人人羡慕的宝地上,幸运大了。



刚下车的人们,图自王小妮


由于在冕宁站上客上货拖延,这班车最终晚点40分钟到普雄站。 第二天一早,同一列车会改为5620次,继续北上成都。


5634次上的列车员说,现在我们趟车是名声在外,去年还接待过几拨记者呢,也有喜欢拍照的专门来坐5634,像你一样,问这问那的。


我问,今天车上的人特殊多吧?


没有哇,很正常,有时候可要比今天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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