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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用四川话来破解文字之谜,是中国学者说文解字的一种传统 | 大家

冉云飞 大家 2019-07-02



一般说来,说文解字方面的著述,要么流于质木无趣,要么变为“滑者,水之骨”的游谈无根。流沙河的《白鱼解字》(排印本名《流沙河认字》)出版后,比起其他文字学著作读者要多一些,其原因在于他解字的方式,与此前不少学者有异。因他的说文解字,既有学者的严谨,亦有作家的有趣,且不犯游谈无根之病。但有一个问题,却也被认真的读者严肃地提出来,即读完《白鱼解字》,似乎寻不着流沙河解说汉字的规律。


近读章季涛的《怎样学习说文解字》(当代中国出版社2018年版),其“写在前面”一文的作者商参就有一段读《流沙河认字》的感想,值得申说。作者说他以前觉得解说汉字的书籍枯燥,但《流沙河认字》却激起了他对“说文解字”的兴趣:“读来半是忍俊,半是佩服流沙河先生能将最简单说得最生动,倒是真不容易。学者为文,有理无趣者占了大多数,如此这般有理有趣者,自是难能可贵。但若说遗憾,也是多少有一点,即是乏了规律性的讲解,以致‘鱼’是见到了一些,‘渔’却仍不怎么在行。(p.6)


流沙河先生,摄影:方正


我得承认作者所说基本是事实,但有两点可以补充。其一是很多学者其实既无理也无趣,无理是不做真学问,无趣是不会写文章。其二是流沙河“说文解字”的系列书籍,的确很难让人一下子摸索到清晰的解说汉字的规律。为什么呢?这是因为他的解字书一不是字典,不存在系统的部首编排、释字体例等方面的考虑。再者他不是一本专门谈许慎《说文解字》的研究著作,这就使得那些一上来就想掌握汉字规律的心急之读者,得了几条“鱼”,却不知道怎样继续去“渔”。像章季涛《怎样学习说文解字》一书的确可以让人认识一些规律性的东西,至少他高举黄侃所提倡的玩索《说文解字》之“白文”,注意字素在汉字构造中的活用。但你将这两条记住了,就能在“说文解字”上登堂入室了吗?我想不能那么乐观。


玩索不带标点、没有更多解释的白文——黄侃自己也说过“予如脱离注疏,对周诰句读几无以下笔”(《黄侃手批白文十三经》),那一般读者玩索“说文”之白文,比他这样的国学大师读周诰之白文为何如?当然我这里所说的白文是一无标点,二无注疏。但“说文”之世传本即已有注释而无今之标点——亦即读徐铉等审定的《说文解字》(世称“大徐本”),是那些急欲求成,没有基本古文修养的人所能做到的吗?注重字素的活用,也得对汉字的形音义有相当了解后才能有真正的体会。换言之,真要教些有规律性的东西,那就得是一个有一定古文根柢的人,否则你再把规律讲得清晰,他也没有能力按你展示的规律来做,记住几条干巴巴的规律又有何用呢?但《白鱼解字》却可以面向更为普通的读者群体,即你有一定的阅读能力,复对汉字有些兴趣,就可以来读他的书。读了他的书,入了门,再读其他更为专业性的书籍,才能最终舍筏登岸,深入堂奥。


其实读《白鱼解字》一书,你只要稍微注意总结,便能明显地感到其间的一些规律。譬如涉及的字词解说无非用简单的数字、山川大地、日月星晨、爝火不熄、草木虫鱼、食物器物、走兽飞禽、建筑织物、人类繁衍九个部分就可以基本概括清楚。这与许慎之子许冲在《上<说文解字>表》中所言《说文》一书之纲目,若合符节。他说许慎作《说文解字》,使“天地鬼神、山川草木、鸟兽昆虫、杂物奇怪、王制礼仪、世间人事,莫不毕载”。也与武汉大学教授万献初所开的《说文解字十二讲》,有异曲同工之处。万著事涉人类繁衍、草木虫鱼、走兽飞禽、大地山川、建筑织物、食物器物、武器交通。当然与许慎和万献初不一样的是,流沙河并没有直接专谈六书,而是遍布各字词的解说之中,这需要读者自行抽绎提取,对普通读者来说确非方便之举。不过在其间探幽索微的乐趣,确是倍于其他解字之书。




一、四川话里“说文解字”


此文更切合的标题应该是“用方言及其名物来破解文字之谜”——但因流沙河一生几乎都生活在四川,其所熟悉且多运用的大多是四川话,并施之于他的“说文解字”——因为用“方言”来解说文字,实在是中国学者说文解字的一个传统。在语言变迁的共时性与历时性中,语言学中的方言研究及方言地理,在中国都是一项悠久的传统,且不说流沙河乡贤扬雄《方言》的开创性,就是许慎在《说文解字》里引方言、俗语也多达174条,其中扬雄《方言》一书被称引多达约三分之一。(李楯《听陆宗达讲说文》p.115,三联书店2017年版)而学者马宗霍在《<说文解字>引方言考》里说许慎引扬雄《方言》达60余条,实在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如许慎释“蜀谓母曰姐”(今四川仍有少量地方如广元、广汉、威远、西昌、重庆黔江等地呼母曰姐,此称呼亦在四川客家话里有保留),清和邦额《夜谈随录》里用阿毑来指称母亲,今湖南方言称祖母为“娭毑”或系其遗音。


古人之解说汉字,既为知形,亦有考音,进而辨义,终于明经。这也就意味着,考音并非目的,方音也只是析字辨义的助手。用这“助手”——方言来进行“说文解字”的代不乏人,如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即是如此。学者王耀东曾研究谓“《段注》所引方言材数量很大,其中《方言》520条,其他古籍262条,活方言101条” 。《<说文解字注>所引方言材料考》(《昆明理工大学学报》社科版2010年2月)其中在101条“活方言”里涉及巴蜀方言的有19条(含与江苏并称的3条),仅次于江浙,可见段在四川南溪、巫山、富顺、汉源为官对他搜集方言材料的影响。流沙河作为川人,运用自己生活的语言来以今证古,以古例今,实属非常自然的事。说自然,那是因为学养与准备,观察与储存,都到了一个水到渠成的地步。其实做学问到一个境界,也需要一点人人眼中皆有,他人笔下却少有的境界。


“吾人口语常有鄙俗不堪之词,考证下去,多出古代典籍之内,令人失笑”(《书鱼知小》p.191)。这是流沙河在讲成都助拉架架车者为拉飞蛾儿,其实是“拉绋维”之音转加儿化的结果后,所做出的总结。古人抬棺柩左右的系绳曰绋,亦称挽棺绳。送葬必执绋,此绳为下葬时缒棺用,今之送花圈还以此谓哀挽。现在大力推广雅音(普通话),方言少被用于媒介传播,学校亦用普通话课生,使得人们觉得方言天然老土,鄙视不习。其实方言所保留的文化,是雅音所不能代替的。别的不说,做“小学”研究,研习方言,大有用处。若非如此,像流沙河这样研究文字学,就少了用今音证古音的机会,也阻碍了对字词渊源的探索。


“居字从尸古声。尸象人仰卧形,在古文字常与人字混用,是活人,非遗体。遗体字作屍。如今屍字已废,不论死活,都用尸了。尸字古为声符。巴蜀民间至今有居读gū,问:‘你这些年gū到哪里去了?’”(《白鱼解字》p.319)《说文解字》谓居,蹲也。从尸古者。流沙河谓从尸古声,从段玉裁改。用川音的gū来为居字的古音作证,是很合适的。且不说众所周知的曹大家(班昭)读为曹大姑——诗经里的“十月纳禾镓”与上句“九月筑场圃”押韵,此“稼”音gū,与圃押韵(见《白鱼解字》p.53)——与居属古音见母字的鸡、贵二字,其反切分别为古奚切、居胃切。按今音鸡已分为细音(j),而贵字则别为洪音(g),但在古代则同属见母字。可从发音规律上证明居读gū,与今四川方音的蹲(gū)音相同。


这个四川话的gū字,其实有两个意思,最接近《说文解字》意思的例句,应该是脚都蹲(gū)麻了。或者一人命令另一个人:你给我蹲(gū)倒!至于流沙河所举之“这些年gū到哪里去了”,则是指藏到哪里去了。蹲下来,与站着的人相比,有隐藏躲藏之意,应算此字在四川方言中的引申义。另外学者蒋宗福将此字考为gū、kū两音,广引诸如《广韵》、张慎仪《蜀方言》、王煜《蜀语》、民国《巴县志》、《西昌县志》、《戏曲剧本集·五台会兄》、刘省三《跻春台》、唐枢《蜀籁》等书将其字定为跍,以及另外“立”字上面不要一点的生造字,因为在造者看来不立即是蹲、跍(《四川方言词源》pp.147—148,巴蜀书社2014年版)。


现在城市的人,寒冬夜睡或开空调,或有暖水汤瓶,不畏脚冷。倒是乡下留守儿童,父母外出打工,寒冬晚上助爷爷奶奶暖脚,四川人谓之燠wó脚。“《诗经·小雅·小明》:‘昔我往矣,日月方奥。’奥在这里义为温暖,字本作燠yù。老翁畏寒,夜卧叫孙儿来燠脚。四川人燠读wó,意为温之暖之。天暖犹着棉袍,蜀人笑问:‘你在燠豆豉吗?’”(《白鱼解字》p.190)对于四川人来讲,此燠wó字从读音上都给人温暖之感,但查了几种四川方言词典及相关研究书籍均漏收。


燠字当然从奥字而来,“这个奥字正是双手持盖子严密盖米饭,免得凉了难以下咽。米饭深藏才能保温。‘深奥’一词由此产生。学问做深沉了,别人谀你‘已窥堂奥’,意思是学术的殿堂上你已走到深处,能看清楚其中的秘密了。黄河流域古人把‘室之西南隅’取名叫奥,是因为那里能避西北风,冬天最温暖,宜尊者居之。”(同上)话说1915年至1916年湖北人陈宧在四川当督军,有些川人很不爽他曾为袁世凯卖力而灭掉二次革命,且来四川钳制西南,就说风凉话讥讽他:一个在房子东北角的人(宧为房子东北角,与奥相对)却想来西南燠脚,这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么?


米饭虽然要用盖子严密盖住,但米欲蒸煮成饭要先汰洗。“稻米作饭,无论蒸煮,先要用水淘汰泥沙。淘汰一词是从汰米来的。汰字从水大声,右旁本来是大。大古音tài,所以后人又造个太,汏就写成汰了。汰在上海口语发音近打。理发师问‘汰不汰’,意思是洗不洗。外省客误听成‘挞不挞’,急答不。事见侯宝林的相声。”(《白鱼解字》p.89)虽然汰字四川与上海的发音有差异,但其有“洗”之义却并没有改变,且出自侯宝林的相声,可见流沙河对从日常生活来解剖文字这样的做法,是有深入细致的观察与长期的积累的,这与一般文字学者就字词本身做文献资料的对勘之研究是颇为不同的。


说完了上海方言中之“汰”,再来展开说四川方言之“汰”。“今人所云太好、太坏、太热、太咸、太平、太古、太子、太空、太阳、太学,本来应该用大字而音tài。例如成都古寺,本为大慈,建于唐代,老成都皆呼为tài慈寺,读的正是大的古音。幼时国文老师讲解四书,‘大学之道’读着‘太学之导’,亦古音也。今人说话,不必满口古音,但须知有古音存在,以利训诂。”(《白鱼解字》pp.89—90)川人见到蹲鸱忍不住呼其为芋(哟),非常惊叹,就是形容一个事物大到让其讶异,也常说这东西好tài,自然就有“好大”一词所不具备的情感色彩。方言土语里包含着古音信息,这当然算不得什么稀奇的事,但要去发现,的确需要有心有力。没有能力即便再有心也白搭,有能力却无心也是浪费上帝的恩赐,枉顾自己的才能。


四川农事中至今仍存的有些说法,其来历甚为久远。“夏季除草齐鲁叫蓐Nou,有《孟子》的‘深耕易蓐’为证。关中叫薅hāo,有《诗经·周颂·良耜》的‘既薅荼蓼’为证。薅蓐义同音异,怪哉。说穿了就不怪。同是一个意思,读音演变,形成两字。薅缓读成hāoNāo二音,nāo独立又变成Nou,写出来就是蓐。薅字女旁原来是好之省,放在蓐旁做声符的,用来提醒读者这个蓐字读hāo(好)。同一意思,写成两字,是为方言。吾蜀受周秦文化的影响,夏季稻田用耙除草叫薅,不叫蓐。”(《白鱼解字》p.158)


可能读者会有疑问,《说文解字》蓐部里就两个字,一是蓐rù,二是薅hāo,怎么可能有Nou音呢?大约是槈nòu同耨nòu,许慎谓:“薅器也。从木,辱声。”还有一个鎒nòu字的或体。段玉裁注释说:“从木者主柄,从金者主刃。”从上古音来看,槈鎒耨均属泥母屋部,蓐则属日母屋部,而薅则属晓母幽部(参见郭锡良编著《汉字古音手册》增订本,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按章太炎上古娘日二母归泥母的定则(当然有人认为泥日不属于同母,那是另题,不在此讨论),那么槈鎒耨与蓐,可谓同母同部,故同音或音近。按流沙河的薅字缓读成hāoNāo二音,意谓着分成晓母幽部与泥母幽部,再由nāo泥母幽部,变成Nou泥母屋部。是否如此,在下未敢妄下定论。


换言之,因为地域空间的原因,而使义同的字最终变成音异而形亦异的两个字,这也是汉字演变过程中一个值得注意的特点。不知山东地区如今的除草是否还叫nòu,但巴蜀地区的薅字还发周秦时代的音而不变。如今四川方言里尚有“薅拨不开”(应付不了的意思)一语可佐证沙河师此释有理,倘与《从生活中来的文字学:“流沙河认字”系列之二》里之释撥(拨)字对观,可收互证的果效。


清代学者钱大昕有两个关于上古音韵的著名论断,一是上古无轻唇音,二是上古无舌上音。这两个结论已得到绝大部分研究上古音韵的学者之认可,今用流沙河一些与四川话有关的解释,来证明上古无轻唇音,其说不诬。“乳房,蜀方言叫奶旁nǎipáng”(《字看我一生》p.11),川音读的是古音,因为房之声母f变成旁p。这种情形所在多有。流沙河在谈到鲍鱼是盐渍鱼时(《白鱼解字》p.276),却没有谈到《说文解字》同一部的腹鱼,其实上古鳆鱼亦念鲍鱼。“浮水系匏,‘旱鸭子’也不沉,而且省力。浮古音páo,可知语源于匏。蜀人呼钓具之浮子为páo筒,古音犹存。……孵蛋,蜀人谓之抱蛋。”(《白鱼解字》p.80)他还举了孚、脬、罦、桴都是声母f却读成p或者b。包括接下他所谈的暴虎冯河之冯,不读féng而读píng,都是系于钱大昕上古无轻唇音的规律,只是流沙河未将其明言出来。




二、蜀语与名物训诂


名物训诂一般说来,是指对名物的内涵、形貌及其得名的由来,进行解释的一种做法。这种做法,涉及许多方面,其中就有学者用对所在地名物制度的考察,以证其字的。四川水资源丰沛,因此与水有关的名物也不少,兹分说一二,以概其余。比如一条鱼常被四川人说成是一根鱼。在论及疾病时,流沙河说道:“篆文丙象鱼尾之形。鱼以尾计,而蜀人以根计,说三根鱼。尾亦根也”(《字看我一生》pp.9—10)。吾乡论鱼多以条计,偶有以根计者,基本不以尾计。


鱼以条计,流传很广,亦有说焉,请看流沙河的解释,虽然他并没有在此拿来做为条字的训诂。庄惠濠梁观鱼而产生的辩论很著名,“那一群鱼,书上写明,名叫鲦鱼。鲦的繁体,从鱼攸声。鲦,蜀人叫白条鱼。为啥攸声而音同條(简作条)?不奇怪,條字也是从木攸声呢。攸,长也。攸有tiáoyáo二声,分别写出来就成连绵词遥迢和窈窕,皆具长义。鲦鱼瘦长,故名”(《白鱼解字》p.276)。吾乡谓此鲦鱼为白鱼子,王维名篇《山中与裴秀才迪书》里有“当待春山,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鲦出水”句,亦可佐证也。



水碾在水源及地势能配合得好的地方,在没有机器动力来解决谷之脱壳磨面的时代,是靠自然动力省人力的好工具。由于都江堰水源充沛,自流灌溉,故“西蜀乡村常见水碾。成都地名有水碾河、双水碾、罗家碾。利用落差,水推轮转。轮轴带动楼上石盘滚动于铁槽内,日夜运转,碾稻成米。成本低廉,不添温室气体。凡水碾之所在,树木茂密,鸟雀聚集,河水绕流,石桥横架,为旧时难忘之乡村景观”(《白鱼解字》pp.44—45)。如此细致的描摹是为了来说“碾”字在《说文解字》中尚没有,研字是其本字。而“研yán是用石研磨他物,例如研药。至于研墨,被墨研磨的石就叫砚yàn了。凡物性不明,往往研碎成末,再考究之。这就叫研究”(《白鱼解字》p.45)。研碎稻谷和麦子曰研亦曰碾,正如段玉裁在释“研”字是石磨物后,又说“手部曰‘摩者,揅也;揅者,摩也’,揅摩以手故从手”。用手摩挲仔细研读,便是“揅”,这也就是清代高官、学者阮元以“揅经室”名其书房名其集的原因。


四川特别是成都茶馆之多,那是相当有名的。学者王笛《茶馆: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观世界(1900—1950)》一书是研究成都茶馆的扛鼎之作,不过似乎也没有细到对盖碗茶配件中的茶船有特别深的描摹。即令有,也不可能单独释“茶”而及“船”。茶船又叫茶托,主要功能是用手托时免烫,同时有茶水不小心溢出,也可以承接在茶船里。且看流沙河说四川人为何将如此小的茶托,而以船名之。“受则不分上下,甲骨文是一手递来一舟,另一人伸手接。怪哉,舟船巨物,居然手递!不怪,蜀人上菜品的木盘叫船盘,承茶碗的铜盘叫茶船。《周礼》祭祀用的彝器皆有承盘,古名曰舟。又,另一个更古老的甲骨文递来的不是舟,而是凡(盘)。凡改作舟,取其兼任声符罢了。宴席上递承盘乃常事,取象造字,便于理解。”(《白鱼解字》pp.341、346页释船字又及舟与盘)就连外国传教士明义士在《甲骨研究》一书也说:“(甲骨文受)象一人以手付盘盂,一人以手承授之形。”我家渝东南紧邻湘鄂,也有茶船之称,这说明湘鄂方言与四川话之间在属地交接处,有某种程度的相通,从而更可考出茶船这样的名物的内涵及其渊源。



“流沙河认字”系列书籍里,用川音来考证名物的例证实在多到“族繁不及备载”。释鼎而及鼎锅,“蜀人至今呼灶上半球形的深锅曰鼎锅,最得鼎之本义”(《白鱼解字》p.221),而吾乡大约与沙河师所言略有不同,名之曰鼎罐,放在铁三脚架上,煮饭煮菜用。我们现在常用钱,却不知钱字的来历。“钱字古音jiǎn,指一种很古老的手耕农具名叫铫qiǎo,铲形,木柄,很小,蜀中叫铫铫,早被锄取代了,栽花用用而已。”(《字看我一生》p.34)。至于说人倒霉坐监,“旧时牢狱门额图画虎头,名曰狴犴(传说似虎)。民间叫猫猫监,蜀人叫班房,不知班乃狴bì犴hān二音拼成。明清两代衙役办公室叫班房,非监狱也”(《字看我一生》p.27)。


兄弟关系是人伦关系中最常的一种,兄字之来历,恐怕人多不明白。“兄就是象形的诵。诵是晚出的形声字,从言甬声。兄字大张其口,正在诵说。家庭成员中,父兄有特权,可教训子弟。所以大张其口诵说其诸弟者为兄。考虑到诵用于诵祝、诵书,所以另造詾字。《说文解字》:‘詾,说也。’这个说即口语之‘数落’,上对下用。长官拿腔拿调。下级说:‘他詾人。’詾,简作讻了。如此说来,哥哥称兄,乃是借用动词之诵,并非专为人伦而造。”(《字看我一生》p.47)“詾人”之说,常出川人之口,不过基本无人较其真。汉字有些生僻字疑难字,或许还不容易糊住你,但简单到你根本不去思想的字,或许你根本不明就里,这就是流沙河释兄字,给我的直接感受。就像钱大昕著《恒言录》考寻常字词语源,却被章太炎所著的重语根的《新方言》而轻视一样。人多以为寻常语源不必深究,其实这是蔽于陈见。至于流沙河释挛字,就更让我回忆起儿时吾母乡间劳作的辛苦来:“而挛字的真相须看古文,原来是上下两只手捻搓三股丝成线。湖湘旧时农妇捻搓三股麻成线,谓之挛麻。”(《字看我一生》p.138)吾乡僻处渝鄂湘黔交接处,的确如此称呼,在下深佩沙河师的博闻广知。


在所有关于名物来历的解说中,大约很难有与我们对祖先及相关祭祀礼仪的追寻热情相比的。我们当然都是有祖先的,自然应当尊重。但把有局限的祖先拿来崇拜,便难免被这样的偶像崇拜所狭制,跳不出几千年对血缘的过度依赖,使文化泥淖于此而不能自拔。在说完祭与示字后,流沙河“接着说祖,从示从且。示是祭天杆,代表神,说过了。且zǔ字象形。象什么形?时髦的说法,象男根形;老实的说法,象神主形。神主,家中享堂上供的祖宗牌,蜀人俗呼先人板板。栗木枣磴制作而成,上刻‘某氏堂上高曾远祖之神位’,字要填金,朔望焚香燃烛祭之”(《字看我一生》p.68)。一般的神主牌即所谓的先人板板,建在几家共用的堂屋里,初一、十五上香以祭,我想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经历。只是不知道平常很难听的骂人话“X你先人板板”,这个名物是由此而来的。



作为四川人,当然应该关心四川的简称“蜀”字的来历,以作为此次名物考证的总结。“蜀”字的出现与真实意义,颠覆了我们习以为常的看法。“商周时的山东、江苏、河南、陕西皆有地名曰蜀者。甲骨文蜀多见,无一例指古蜀国者。蜀字象形,即《诗经》之‘蜎蜎者蠋’,野蚕是也。其上确系人眼,谓此虫有人照看也。野蚕结茧不能纺织,但亦有主,因其可作冬夜填絮之用。野蚕尚独,不肯合群,所以无法集中饲养。岷山先民有蚕丛氏驯化之成家蚕。甲骨文以二虫表示已合群了,已改善独习性,此即家蚕之蚕字矣。可知古时多有地名蜀者,谓其地产野蚕而已,故不止一地一山名蜀者也。”(《字看我一生》pp.215—216)蜀字的渊源见证了农业文明之由野蚕到家蚕,以及相关丝织业之演化历史。


由于有这样的历史,中原人往往不能分别蠋与蜀二者之间的关系,因为传说蚕之驯化乃蜀王蚕丛所为——当然这只是传说,驯化一个物种从时间到能力都不可能是个人所能完成的——“远古酋长蚕丛开国,国既然以蜀名,标榜养蚕首功,蜀必定是家蚕。蚕丛即蚕虫,乃复名。单名,中原曰蚕,蜀国曰虫。扬雄《蜀王本纪》用此复名蚕丛,便利中原人士了解。”(《白鱼解字》p.256)作为巴蜀先贤的扬雄,其用上古传说与神话写就的《蜀王本纪》,使藐远不清的巴蜀上古史,能够在今天一系列考古发现——三星堆、金沙遗址等之验证下,愈见显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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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用四川话及其名物破解文字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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