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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4500元的大学生生活费里,能读懂中国吗|大家

宋金波 大家 2019-09-21



在我看来,“大一女生要4500元/月生活费遭妈妈拒绝!”这类“新闻”,通常来自于一个“制造”出来的话题。


网上流传的“大一女生每月要4500元生活费”的截图


通过不明来路的“热帖”,设置反差巨大的场景,撩拨起阅读者内心隐秘而易共鸣的某种情绪,在传统媒体时代这就是常见的套路,自媒体繁盛之后更满目皆是且效果奇佳。像年度性反复流传的《月薪三万还是撑不起孩子的一个暑假》这种帖子,就是如此。假如传统媒体的理想之一是“在这里读懂中国”,这些新闻最终做到的经常是“在这里让你读不懂中国”。


自然,“策划”出来的新闻,背后也可以有真问题。


有阔太太炫富,就可能有大学生炫富;有社会人哭穷,就可能有大学生哭穷。“一叶易色而知天下秋”,大学生也是人,是社会局部,必然不会与这个社会的整体气质相去太远,有什么大惊小怪?


但或许,大学生和一般意义上的“社会人”又不一样。中国有“贵族幼儿园”“贵族小学”“贵族中学”,但“贵族大学”还不多。大学生生源无论在地域上还是在阶层上,都会更广泛。这样的大学阶段,大概是很多人一生中惟一一次和那些经济条件、社会阶层相去较远的人,“在一个锅里吃饭”了。过了这个阶段,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在大都市的格子间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或是在某个生产车间蜂飞蚁走,不管怎么着,身边都是和自己差不太多的人。当然,有人会飞升,有人会沉沦,但是,除了做领导秘书,离你最近的,总是和你条件差不离的。


相比之下,年轻敏感的大学生,肯定更容易感受到“差别心”吧?


差别心来自于人根深蒂固的秉性。你说三十年前、四十年前的大学生与今天的大学生在这一点上有什么不同吗?他们更高尚或更低俗吗?我可不敢说。当年的大学生面对的经济社会条件和现在倒是大不同。绝对数上,当时的收入水平,当时的基尼系数,与今天相比,无疑都差别巨大。“同学少年都不贵”,就算有差别,也不会拉开到让人眼晕的地步。


电影《中国合伙人》里刻画的八十年代大学生


我1992年上大学,入学时还需要带粮票。此前两年大体宏观经济通缩,与八十年代末的情况没差太多。对多数人来说,舒肤佳的香皂与两面针的香皂,或者吃饭的时候有人多一副鸡架一瓶啤酒,这种区别,可能会生发一些艳羡一些差别心,但断不至于形成碾压,形成两个世界的断层与隔膜,更不会激发出耻辱感如果当时一个寝室里有人馒头咸菜,有人玛莎拉蒂,可能会不大一样。


短缺与匮乏,限制了想象力——攀比与冲动消费,大约也要靠想象力才能繁茂。


我们是农林学校,学费本身就不高,生活费,多数同学每个月百元以下也够了,但一些来自西南或中南山区的同学,家境确实不好,有些甚至达不到每月四五十元。一位江西同学,喜欢书法,为了买一套《三希堂法帖》,足足一个学期,都是咸菜馒头白水。而这已经不算是最差的条件。农林院校有奖学金,平均五十元每人。成绩好些的女生靠自己的奖学金已经可以完全够吃,还能给男朋友分点。


1990年由上海书店出版的这套《三希堂法帖》,定价85元


1992年,高考录取率25%,当年只有75万人踏入大学校门——这一数字在2018年是近800万人。那时的社会,对大学生多少还是另眼相看,加意照顾。我相信,包括相当多城市家庭子弟在内,多数大学生在学校食堂不会比他们的家人吃得差,甚至会吃得更好。


1992年,“南方讲话”掀起的新一轮开放还没拉开帷幕,我所感受的,应该是一种普遍并且稳定的世相。当然,其时“改开”已届14年,更早的大学生,有更多的苦故事可讲,那是无疑。不止在大学,当时的中国,忆苦思甜,一代一代间,已是定式。要到新世纪,大学扩招,教育产业化,经济突飞猛进,人心才开始更容易失衡。失衡的人心,正是很多撩拨人心的网帖死命盯住的社会G点。


我并不想为贫穷粉饰。贫穷本身不会带来任何美好。对有些家境更差也更敏感的同学,我能感受到他们有时难以避免的不适和尴尬。那几年,《平凡的世界》在大学风行,无非是与这种仍然普遍的校园生活发生了共鸣。在那时,以及那之前很远,无论是文艺作品,还是学生作文中,类似因为贫穷而做了某种错事,甚至造成不可挽回后果的故事,懊悔甚至忏悔的人心,比比皆是。至于表面所常张扬的某种“安贫乐道”,倒更可能是匮乏下的“禁欲”美化,不然,80年代、90年代读书的大学生,何尝看见他们在进入社会后对物质主义绝缘了?


1990年出版的《平凡的世界》


这也是我对“大一女生要4500元/月生活费遭妈妈拒绝!”这类新闻有些反感的原因之一。一路操作下来,无非老生常谈,不如不说,甚至能感受到这种百无聊赖的关注背后,有某种强制与强迫的普遍心理。


我对经济发展带来的人的健全有过很大期望。朋友交流,我一直坚持,1990年代后出生的年轻人,是中国第一代整体远离了饥饿记忆的人。饥饿是可怕的尊严碾压机,它能在极大尺度和范围内破坏一切美德、传统。它会在人类最底层的认知面板上,留下本能的恐惧——对匮乏的恐惧,对失去饭碗的恐惧,对能剥夺掉一碗饭的任何强力的恐惧。它让人们的行为变形,从扯光公共卫生间的卫生纸,哄抢降价商品,到安于岁月静好,不肯为公众利益多付出一点力量。


我一直相信,“90后”及更后的年轻人,会因为缺少这些可怕的记忆本底,显得更超脱、更自由,远胜于在匮乏、饥饿、恐惧中成长的先辈群体。



但今天看,也许能影响一代人发展的因素太多,物质条件、经济发展,只是其中一面。今天我们的“90后”“00后”,与欧美,与日本,与中东、非洲,乃至与同在华人世界的那些同龄人,他们所说的,所做的,所关心的,所愿付出的,毋庸讳言,差别巨大。与三十年甚至四十年前与他们同龄的学长们,同样很容易区分。


我在校时,见过最晚的1980年代入学的大学生,我始终觉得他们身上有某种后来的大学生身上缺少的东西,外向的、激烈的,充满理想的,家国与共、身土一体的,你可以说那是某种热情,也可以说是某种幻觉——甚至这种区分本来就是我自己的某种错觉。这种感觉,与是否存在一个金光闪闪、人心向上的1980年代一样充满争议。


《中国合伙人》的剧照


我想,也许一个重要的区别是,对彼时的大学生,大学是一种人生创业,是孤注一掷的投资,是改变自己与家庭命运的创业,是自觉与国运相关的浮沉。而对现在的大学生,大学的属性,则更像一种消费,甚至不是自己的消费,而是父母的,自己充其量是在为父母打工。创业者与打工者、消费者的心态,终归不一样。


我不觉得这不同的心态必须要有高下之分。身土一体的理想主义,并不一定带来理想的世界。求田问舍,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既可以消解虚伪的宏大,也可以淡漠真实的记忆,既可以无视精心编织的谎言,也懒得去追求另一种世界的真与美。


无论基于哪一种立场,为了哪一种目的,对这一代年轻人的表现,态度都会是矛盾的、犹疑的、暧昧的。不是一个简单的结论就可以为他们定性,为他们圈定一个明确的未来。


《三体》中,刘慈欣说:“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格言像玩具风筝,就这样飘来飘去。


对大学生活费的记忆,或许已经是几十年来几代大学生仅有的共同兴趣点了:“还记得你爸妈花了多少钱供你上大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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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在大学生生活费里读不读得懂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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