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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伟棠:从地狱边缘归来的大师

2015-11-08 廖伟棠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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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ID:ipress

他的理由是:他要用美展现这些被视为蝼蚁的人类仅存的尊严。批评他的人则说:你用美掩盖了残酷与本质矛盾。


塞巴斯蒂安·萨尔加多,可能是过去半个世纪以来最受争议的摄影大师,他和卡蒂埃-布列松、尤金·史密斯并称三大纪实摄影大师,也是纪实摄影黄金时代尚在人世不多的几个明星。萨尔加多的摄影主题几乎包括了上世纪下旬的纪实摄影所有“热门”主题:战祸、流亡、穷困、劳工……每一个领域他都给出了堪称典范的作业。




然而盛名必然伴随更多的质疑,自苏珊·桑塔格起,萨尔加多式的纪实摄影美学与传播方式成为后现代批评家的众矢之的。桑塔格的遗著《旁观他人之痛苦》里的指责可谓代表性:“尽管不太公平,但在萨尔加多的展览和摄影集中四处可见的那些‘人类大家庭’式的伪善辞藻,的确削弱了照片的效果。”

一辈子关注苦难、出生入死的萨尔加多,肯定不会同意“伪善”这个指责,尽管后者在他的、无数人的纪实摄影当中客观存在。我也是萨尔加多的批评者,以前曾写文分别从他摄影中的宗教圣像意识和他对劳动题材的浪漫化处理批评过他。前年他的晚年力作《创世纪》出版,我读后不禁皱一皱眉头,高科技协力下的精美影像中,地球只呈现其壮丽的一面,观者除了习惯性地赞叹并无更多层次的发现,这本摄影集与大量美国国家地理式的自然风俗作品并无大不同。




去年又一重量级作品:大导演维姆·文德斯与萨尔加多儿子合作拍摄的关于他的纪录片《大地之盐》的上映,也在艺术圈重新掀起关于萨尔加多的争议,我则选择了回避不看,因为文德斯的电影也一向让我略嫌保守轻浅,难以期待他揭示一个不一样的萨尔加多。

一年后终于看了这部纪录片,从电影文本的角度来看,的确如我所料,文德斯接续了一贯对萨尔加多的英雄式描绘,只不过为这位已经典型化的英雄形象划上一个较为完美的句号而已。然而令我沉吟良久的,是萨尔加多本人的自述,他虽然如一贯的荣辱不惊地絮絮道来,话语中多少还是有些尝试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之意。其实辩解也不外乎:

一、富裕的北半球的人一谈到苦难影像就充满罪恶感,我们见多了苦难的南半球人可不会这样;

二、批评我的人根本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转引自台湾作家李威仪文)

但结合他那些仿佛从地狱、炼狱边缘取得的影像,似乎使我有所省悟。



回想自己对《创世纪》的批评,也许年少气盛的我们对一个经历了太多死亡的老人太苛刻了,为什么他不能在生命的晚年寻找正能量呢?而且这正能量并非造假和文过饰非的话?继而思之,之前我们对他的其他纪实摄影的政治化要求,是否也过多要求了?萨尔加多作为一个纪实摄影大师,为什么被赋予了过去半个世纪西方左派知识分子常常被赋予的原罪?这个原罪,而今也普遍被批评者们轻易施加在其他在第三世界从事纪实摄影或者纪实写作的人身上,面对苦难,你采取艺术行动就难免被视为伪善,这道德门槛如此之高,又是如此容易变成道德大棒。



其实,无辜者被赋予原罪的前提,是他秉有良知与自省之心,对于泯灭人性或者麻木犬儒的人来说,不存在什么原罪。原罪论者认为,没有人是无辜的,但实际上只有愿意承担的人才会被此论伤害。在后现代语境下,这种批判更为复杂,后现代艺术强调反英雄、反崇高,而传统纪实摄影恰恰包含英雄主义因素。萨尔加多本身就是极佳例子,他的摄影美学与他的人生哲学高度吻合,高蹈的、圣洁的、阳刚的、进取的,即使涉及人类最黑暗面的杀戮,萨尔加多都坚持这一立场,他的理由是:他要用美展现这些被视为蝼蚁的人类仅存的尊严。批评他的人则说:你用美掩盖了残酷与本质矛盾。



如今我认为两者皆对。萨尔加多一如许多投身苦难当中摄取影像的纪实摄影师,本身是单纯和诚恳的,导致“伪善”之感,不可不指责的是资本艺术市场和传媒对他的造神与歪曲。桑塔格对萨尔加多的另一指责就是他的影像以精美的装帧出现在画廊里,黑白的苦难轻易地被展览开幕酒会那些衣香鬓影所消费了,而萨尔加多们并没有拒绝这种消费。

但有幸在《大地之盐》里看到,摄影家身份背后那一个作为农夫、作为环境保护行动者的萨尔加多,他把摄影被变为艺术商品之所得,换做在巴西荒野进行“地球研究所”的森林复生计划的部分资金(至于他从其他基金会申请到的资金,也拜他摄影家盛名所赐不少,也可看作摄影的收获),我们看到他们种植的两百五十万株树木在曾是森林的荒地重新茁壮成长,其意义不亚于萨尔加多的两百五十万张底片。这是否萨尔加多的一种“赎罪”?虽然他并没有罪。



当一个摄影师的坚韧不拔转到一个环境斗士身上,会有更振奋人心的结果。影像是暧昧的,是任由观者阐释的,摄影师能做的唯有无愧于心罢了。如果萨尔加多能够如批评者所期待的更赤裸更复杂地剖析这个世界的苦难,当然最好;如果他需要摄影对自己和世界进行治愈,我们也只管微笑待之吧。

纪录片里另一令人动容的,是讲到萨尔加多的第二个儿子出生、被却在患有唐氏症之时。萨尔加多和他的大儿子面对镜头从容讲述了一家人对所谓“不健全”的成员的接纳,从痛苦到释然,靠的不是自我安慰的鸡汤,而是在平等尊重小儿子的基础上更新了一家人对唐氏症的认识,后者其实并非病人,只不过是生活在与众不同的世界里而已。

在萨尔加多的口述自传《重回大地》里面,有专章讲述这一领悟。我在观看纪录片之后捧读此章,突然想明白了一点:也许萨尔加多在这件事情上获得的教育直接影响了他作为一个摄影家的世界观,他选择了像面对自己的唐氏症儿子一样面对这个不完美世界,坦然接纳他的好和“不好”,与之共同面对快乐与痛苦。在这样一种坦然前面,议论原罪与赎罪,其实已经不必了。




【注】本文配图来自电影《大地之盐》剧照。本文原标题《纪实摄影大师的原罪与赎罪》。




作者:廖伟棠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香港作家,现代派诗人,摄影师,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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