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骁骥:一场关于交换与占有的盛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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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双十一”成为了让人纠结的日子。每年此时,电商的打折促销让我们在互联网上频繁下单。在一片“买买买”的鼓噪呐喊中,我们齐刷刷亮出信用卡和支付宝账户,在线下的商场或是网络购物的狂欢中肆意购买,狂刷积点。事后我们又黯然发现,除了为储物柜增加一堆不必要的物件,购物似乎没有让我们获得更多的实际好处。
但是,购买时的那种难以言说的快感和欢愉,推着满载的购物车(哪怕是虚拟的购物车)时心满意足的滋味,却又让我们感到了当下最切实的幸福,不愿再去深究一件事情:真的有必要买这么多吗?
我一直认为,或许中国最意味深长的节日庆典并不是春节或者国庆,而是“双十一”。这是唯一一个为了购物而生造出来的节日,并且,这个“人造节日”所象征的物质丰盛与幸福感,恐怕超过了以往任何一个为人熟知的传统节日。因为购物,这种幸福感已经变得沉甸甸,具有了物理意义上的重量。假如央视记者在双十一的时候采访网上的购物狂人们:你现在幸福吗?这时,我想没有受访者再会调侃“幸福”的含义。大家会毫不犹豫、异口同声给出肯定的答复。
当我和一位购物达人谈论关于购物带来的幸福和快感的时候,我问过类似的问题。对方不仅给出了非常肯定的答案,并且还做了让人震惊的补充:“Even better than sex.”(比性爱更棒)当时我的直觉是这姑娘肯定属于购物购出毛病来了。这种把购物与性爱强拉在一起的比较,看似不伦不类,但其中似乎也蕴含着某种真理。所谓快感的产生,从科学的角度来说,无非是人的脑部受到外界刺激而分泌多巴胺(Dopamine)后的一种化学效果。这种化合物会直接给人带来兴奋和愉悦的感觉,甚至会让人上瘾。如果性爱、毒品、抽烟、美食、蹦极等等事情都能够刺激人脑分泌多巴胺,为什么购物不能呢?
看看那些满载购物车,神情激动的购物狂人,你能直观地感受到,购物所带来的人体内部的化学反应有多么激烈。和爱情与肉欲一样,这是一场关于交换与占有的盛会。脑中持续分泌的多巴胺让我们能够时刻保持参与这场盛会的激情,在狂欢盛会中追逐我们的战利品——商品。
我们是如此的渴求商品、迷恋商品、崇拜商品。购物,成就了一门新时代的宗教。
来自人类远古时代的“拜物教”被今天大规模的购物赋予了新的属性,正如马克思所说,商品,这些“眼睛外面的物的客观形式”,在资本的世界里,因其“来源于生产商品的劳动所特有的社会性质”,而获得了“拜物教的性质”。人们通过购买的衣着、配饰、住宅、汽车等等实现了与他者的“差异化”。女孩们打扮自己,也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与众不同,在新的社会阶层的神圣序列里,获得属于自己的形象和位置。然而,她们不再需要像古代的宗教修行者那样去朝拜、去苦修。人们需要做的,只是打开钱包,购买能让自己获得“救赎”的商品。
我曾看过一部时代纪录片:1984年,艳星麦当娜发行著名单曲《宛如处女》(Like a Virgin)引起轰动时,有万千美国少女大量购买了麦当娜一样的黑色紧身衣和和丝袜,把自己打扮得与她们心中象征着新时代性感、独立女性麦当娜一模一样。彼时,麦当娜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娱乐明星,她成为了商品消费文化中的“圣母”。然而,人们模仿这位“圣母”的衣着、打扮、谈吐不会被认为是“渎神”,而恰恰是最大程度的“敬神”。因为对商品的物质崇拜带动了购物消费,拉动了经济繁荣。而经济的繁荣又会反哺我们的商品社会。购物,毫不夸张地说就是新时代的“赎罪卷”。
在《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中,政治哲学家齐泽克延续了马克思当年的质问:我们的社会基础本身,难道不是建立在对物质客体(金钱、商品)的崇拜吗?这些客体在交换过程中,被人们赋予了一种世俗的普遍性。他写道:“每个人都是地道的功利主义者;在他眼里,任何其他人都不再拥有神秘的光环;他在同伴身上所能看到的是另一个追逐自我利益的主体,他只对占有某物——商品——感兴趣,因为只有商品才能满足他的要求。”
但我从未见过一个对新购买的商品兴趣持续超过一个月的女性,多巴胺的分泌规律让购物者总是在获得购物的满足感后又很快陷入厌烦,寻求新的商品。于是,购买、厌弃、搜寻、再购买……这场购物的游戏正如基督教的礼拜活动,必须时常温习,才能常做常新。金钱、多巴胺、商品消费,新宗教的“三位一体”就这样在购物的仪式中被确立了起来。
无疑,今天周期性的疯狂购物实际上已是我们的社会得以存在和延续的一种方式。一个人从生至死,每一天的衣食住行,乃至医疗、教育、婚姻、生育、就业、休闲、娱乐等等巨细无遗的方面都不得不与商品购物打交道,甚或可以说,生活本身就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购物行为,整个社会就是一座巨大的超市。妄图反对“买买买”?那么你必将被社会唾弃,并且,你也将面临“政治不正确”的指责。
如今,消费的放缓与经济的停滞几乎成了同义词。没有哪个国家的政府希望看到疲乏的商品消费和越来越不满,长期得不到购物多巴胺抚慰的民众,“消费者的问题就是国家的问题”已经成为了东西方世界的共识。而“解决”所有问题的希望,直接被寄托在了人们消费的账单上,或者说得更直白一点,寄托于人对于“物”的崇拜,寄托于购物的“神圣意义”。
在“救赎”的意义上,消费与购物可以说是我们自己为自己确立的世俗宗教,毫不夸张地说,从政府层面到社会大众,社会的各个层面似乎都在不同程度得到了它的“拯救”。为了将这一门新兴宗教推向主流,我们花了相当漫长的时间,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从晚清时期涌入中国的洋货,到1930年代上海南京路的繁华;从民国政府发展实业、购买国货的号召,到今天拉动消费的社会动员,一路走来,购物这门宗教、这种文化,终于融入了我们的血液,不再是什么西方舶来品。然而,我们此刻真的已经进入一个“环球同此凉热”的一体化消费社会了吗?
客观而言,中国的居民消费率从数据上看依然比较低,在进入21世纪的头十年甚至从46.4%下降到了33.8%。与美国居民平均70%左右的消费率相比,似乎中国还不够像一个典型的消费型社会。不过,偏低的消费数值和人们对消费主义的笃信恰恰说明了这片土地深藏着的购物潜力。在很多西方观察者看来,目前中国人的购买力其实是被大大低估的,还大有进一步释放消费能力的空间。
据某国际机构的估算,中国将在未来十年左右的时间内迎来消费的“黄金期”,到2020年,中国的消费将占全世界总量的12%。中国自身亦意识到,经济增长必须由外需驱动转向内需消费驱动转变。根据十八大制定的2020年居民收入翻一番的目标推测,届时民间将释放64万亿的庞大购买力。此刻,我无法确定消费主义的鼓吹者们是否做了一个准确的预言,但它至少表达了一种普遍预期:下一个商品购物的爆发期即将到来,你为下一波“买买买”准备好足够的钞票了吗?
这就是我们必须接受并适应的事实:购物早就在舆论层面脱离了道德上的诘难,无论在知识层面还是行政层面都获得了正当性,并且将长期葆有这种正当性。
记得杜维明教授在一场学术谈话中曾经提问,为什么哈耶克、弗里德曼这样的顶级经济学家要为消费主义辩护,声称消费是促进经济发展的唯一动力,为什么经济学家们要鼓励经济体去满足人们的欲望?我想,这疑问里边涉及了现代社会得以存在的一些根本的秘密。这些秘密也隐隐透露出马云、刘强东们在当下的另一重身份——新商品经济时代的传教士。
有人问:双十一还有存在必要吗?在象征的意义上,当然有必要。那是一种无可替代的购物图腾,那是新世代的一座色彩斑斓的十字架,幸福地被钉死在上面的,是我们每个人。
【注】本文原标题为《购物,这个时代的新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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