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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克飞:在这座城市里,人们仍在写诗

2015-11-19 叶克飞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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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克拉科夫的咖啡馆里,你很难不想到诗歌。米沃什和辛波斯卡都在这座城市终老,扎加耶夫斯基在这座城市成名,如今也在此定居。它的千年风华,总能以诗歌呈现。


如果你不留心城市差异和背后故事,那么很容易产生这样的错觉:在欧洲,咖啡馆千篇一律。其实,作为欧洲城市的文化灵魂,又怎会千篇一律?


比如说,在克拉科夫的咖啡馆里,你很难不想到诗歌。米沃什和辛波斯卡都在这座城市终老,扎加耶夫斯基在这座城市成名,如今也在此定居。它的千年风华,总能以诗歌呈现。


在我心中,克拉科夫还是一个迷离之地。它很容易让我想起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名作《两生花》,维罗妮卡就是在克拉科夫遇见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这位英年早逝的波兰导演同样酷爱克拉科夫,以之作为影片的取景地,片子的朦胧色调宛若梦境,将古城渲染至昏黄,充满诗意。电影中的烛光在现实中同样存在,夜幕落下时,维斯瓦河岸边的餐厅和咖啡厅就会亮起烛光,总有诗歌朗诵会之类的活动在这里举行。扎加耶夫斯基想必也是常客,尽管已经登堂入室的他,难免成为年轻诗人们反对的“权威”——就像他当年的反叛那样。


如此多的死亡,等待着你


数年前,李以亮曾写过一篇《从利沃夫到克拉科夫》,讲述扎加耶夫斯基的诗歌变奏。作为乌克兰文化中心的利沃夫,与克拉科夫一样是我倾心的“人生必去之地”,可惜时局动荡,始终不得成行。


利沃夫原属波兰,但在1945年的雅尔塔会议上,它被划归苏联,属乌克兰,而德占的西里西亚地区则重归波兰。不久后,还是个婴儿的扎加耶夫斯基跟着家人迁居西里西亚的格里维采市。他曾说过,自己并未经历二战,而是在战后第二天出生,但战后重建贯穿了他的整个童年。尽管扎加耶夫斯基对自己婴儿时期的利沃夫不可能有任何印象,但他仍能在日后从家人的反应中寻觅到这座城市与格里威策之间的不同。


格里维采是“一个丑陋的工业城市”,到处充满了“仇恨和绝望的苏式统治”。利沃夫却是家中长辈们魂萦梦牵的故乡。我曾见过许多利沃夫的照片,与大多数欧洲名城一样,它古朴沉静,有高耸的教堂,有漂亮的广场,在高处望下去,整座城市遍布尖顶。根据经验,我知道走入其中,它会更有魅力。


后来,扎加耶夫斯基屡屡在诗作中提及年轻时才得以重返的利沃夫。在《去利沃夫》一诗中,他这样写道——


“说起利沃夫,总是太多

没人能够理解太阳炙烤下每块石子的低语

夜晚东正教堂的沉寂与基督教教堂全然不一

修士一叶一叶给植物施洗

它们却没头没脑地生长

快乐弥漫在每一处”


但这不是利沃夫的全部,他还写道——


“我不会再见到你了

如此多的死亡,等待着你

为什么每个城市都要被弄成耶路撒冷

每个人都成为犹太人

而此刻,每一天,总是匆匆

打包,屏声静气,去利沃夫

毕竟它存在着,安静、纯洁

如一棵桃树

它在每一个地方。”


扎加耶夫斯基必须承认这一点:他重返的利沃夫与长辈们记忆中的利沃夫,同样是两回事。那时,他与一群年轻诗人来到利沃夫,看到的是丑陋和破败。但他也似乎心有所感,据他自己说,有一天,他和一个远房表兄弟一起喝了点伏特加,仿佛打开了天眼,一个神启的时刻降临了,于是扎加耶夫斯基快速写下了这首《去利沃夫》。它成为许多移民和流亡者心中的“圣歌”。


▲资料图:扎加耶夫斯基


从克拉科夫到克拉科夫


扎加耶夫斯基与克拉科夫的缘分,始于大学时代。1963年,中学毕业的他没有遵从父母意愿去读工科大学,而是考入了克拉科夫的雅盖隆大学,学习哲学和文学。在这所波兰最古老的名校里,他在主流意识形态之外收获了一些其他观点。教授们会含含糊糊地打擦边球,讲述一些西方哲学观点,图书馆里会提供不能借出只能悄悄查阅的禁书,其中就包括了米沃什的著作,加上波兰“新浪潮”诗歌运动的影响,使得他很快成为了一个异议者。


在克拉科夫期间,他与朋友共同组织了“现在”,如今已是影响极大的诗歌派别。早期的他反叛激进,充满愤怒,后来,他选择自我流放,远走德国,再赴巴黎,在异国他乡审视波兰的历史与文化,出现了巨大改变。


这种改变,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便是“我想成为一个有别于异议者的异议者”。在他看来,深陷于反抗的热情中,反而会导致创造力的枯竭。他还拿波兰的社会抗争史揶揄了一把,说“拥有一份写着‘去过格但斯克造船厂’的个人简历当然很好,不过我没有”。


1982年,扎加耶夫斯基来到巴黎。于他而言,这座城市有着巨大的疏离感,但也给予了他自由。这是他创造成熟期的开始,在一首名为《残酷》的诗中,他写道——


“监狱、医院、法院的褐色的墙,

风声呜咽没有尽头的走廊,

被恐怖、焦虑、谎言

撕裂和危害的凝神的时刻。

……

我绕圣克洛德公园转圈,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冬天过去了,春天还未到来。

在这荒芜、失去了它的国王的公园里,

我不停地说,‘残酷’,我唯一的见证者

蜥蜴和鸟。

其时,透过沉沉的雾霭,一轮白色的太阳沸腾了:

我为一阵狂喜的锋芒刺穿。”


用李以亮的话来说,扎加耶夫斯基的诗作,“以对不合理社会制度与秩序的抵制始,到与世界和上帝的和解终”。


所以,他在成名之后,看尽浮华,最终选择克拉科夫定居,并不仅仅是简单的重返故地,而是一种自我流放后的回归,以另外一种心态看待这个年少激愤时呆过的城市,审视人生与世界。


他曾这样写道:“回到波兰社会中,的确很使我震动。多年在巴黎生活的经历从许多方面来讲都是有趣而积极的,也对我的写作有好处。但我也失去了一个作家生活的维度,这种维度只属于那样一个政治共同体。很长一个时期我都在想,离开波兰是非常美妙的——因为,在我的国家,社会里人际关系是极具扩张性的。它是一个典型的共产国家。人很难得到独处机会和空间;比起承受孤独,人更容易被社会淹没。所以很多年在巴黎我都有一种良好的感觉,觉得自己躲开了来自社会的压力,但同时我似乎开始怀念它。现在我又回到了平民百姓之中。我爱上了它。到目前为止,我是喜欢我回到的这个环境的。我还不清楚这对我的写作和我的生活到底将意味着什么,但我喜欢回到真实生活中,和朋友和敌人们在一起的感觉——而一些真正的问题,政治问题使我重新思考一些东西,这些是我生活在巴黎或者在巴黎和休斯顿之间往返时不会想到的。”


这些泛政治的说法也许看起来有些乏味,我倒是更相信克拉科夫的美丽和灵气。在喧嚣的老城广场上,就有一家名为Empik的书店。这并不寻常——克拉科夫是欧洲最知名的旅游城市之一,老城广场号称欧洲最美的中世纪广场之一,这两点都决定了这将是一个商业气息极其浓厚的地方,就像其他欧洲名城的中心广场那样。这样的地方能容纳书店,本身就是文学气息浓郁的见证。


雅盖隆大学也在市区里,这所建于1364年的名校,是欧洲第六古老的大学。美丽的庭院已成景点,站在中庭望向四周,也免不了颇为矫情地心潮起伏。曾在这所大学里就读的除了扎加耶夫斯基,还有哥白尼、若望·保禄二世和辛波斯卡。


坐上马车在克拉科夫老城中转悠,这条早已步行数次的固定路线虽无新意,却也能在马蹄哒哒声中一览旧城精华。算是一种别样感受。


这座波兰唯一未毁于二战炮火的老城,曾经见证波兰的光荣与灾难,而这两者恰恰是扎加耶夫斯基诗歌中的张力所在。


关于波兰的不幸,扎加耶夫斯基在一首名为《自画像》的诗作中曾经提及——


“我的祖国摆脱了一个恶魔的束缚。

我希望接着会有另一次解放。

我能帮得上忙吗?我不知道。

我肯定不是大海的儿子,

像安东尼奥·马查多写到自己时所说的,

而是空气、薄荷和大提琴的儿子,

而高尚世界的所有道路并非

都与迄今属于我的生活

交叉而过。”


这首政治意味浓郁的诗作当然写于客居巴黎时期,定居克拉科夫后的扎加耶夫斯基曾表示,自己这一代作家在高压政治中成长,以诗为斗争武器已是常态,但当一切已经改变后,他选择收起激进,以更平和的心态审视世界。这是他创作的分野,也是人生的分野。


辛德勒的故地,诗歌的舞台


如果扎加耶夫斯基真的曾经审视波兰的光荣历史,那么他也许会为波兰人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屡屡抗争找到根源。在波兰立陶宛联邦时期,曾发展出独一无二的贵族制民主政体。在这个政体中,贵族拥有政治权利,他们通过议会立法和选举君主。在中世纪的欧洲,能出现这种与现代宪政颇有相似之处的民主,以及宗教宽容和和平主义,实属不易。


那时,众多贵族云集于帝国首都克拉科夫,为人类文明寻求着新的可能。波兰人的自由信仰,就此成为一种传统。在瓦维尔城堡的山脚下经过时,我抬头望向昔日王城,落日余晖,不掩辉煌。


瓦维尔城堡倚维斯瓦河而建,城堡以东和以南,横跨维斯瓦河两岸的大片地界,都是克拉科夫的犹太区。


这个区域其实赫赫有名,它是《辛德勒的名单》故事原型的发生地,也是电影的取景地。辛德勒工厂在战后成了波兰国企,后来关停,成了博物馆与当代艺术区。


也是在这个区域里,还有欧洲最古老的犹太墓地和犹太教堂。内街的狭窄街巷,与游客涌涌的老城截然不同,它并不华丽,甚至有些许破败,十分幽静。早在15世纪,这里就是欧洲最大的犹太人避难所,当时,黑死病肆虐欧洲,犹太人被指为病源,在各地均遭排挤,当时的波兰国王张开怀抱,允许犹太人迁居克拉科夫。在之后的岁月里,犹太人也制造了克拉科夫的商业繁荣。二战前,这里曾居住了6.8万犹太人,甚至自带城墙,堪比“城中村”,有独立城门和自己的市政厅。二战后,这里仅仅剩下几百名幸存者。在英雄广场上,摆放着68张椅子,它代表着那6.8万犹太人。


当然,这个区域也并非全然幽静,它还拥有这个城市里最旺的酒吧街,夜晚遍布烛光,它也是此城的艺术家聚集地。扎加耶夫斯基也多在此地流连,若是冬季,还会来一杯波兰人热衷的热啤酒。


波兰人的热啤酒很有意思,将一些果酱加进啤酒之中,再放几颗新鲜的樱桃撒点肉桂,然后慢火煮热就可以饮用。可惜正值夏日,我无缘一试。不过,我还是能见识到克拉科夫的文化氛围,酒吧和咖啡厅里都能见到写作者,门口也有诗歌朗诵会之类的广告。


即使在言论钳制最深、审查最为严格的岁月里,克拉科夫的文学氛围仍然热烈。甚至可以说,官方的种种限制反而起到了促进作用。那时,人们每个月都会在教堂里大声朗读被禁的杂志,地下写作始终持续。那时,扎加耶夫斯基是其中一员,如今,他仍是其中一员。




作者:叶克飞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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