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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云飞:有些历史现在可以说了吗

2015-12-15 冉云飞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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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正在进时,每天都需要我们的守护。


今年9月22日早上,我与朋友们一行在住处附近偶然发现台湾土地改革纪念馆时,毫不犹豫地进去一探究竟。我们这几个不速之客,未曾想受到侯馆长的热情接待,不仅让我们看相关的纪录片,走时还承他们的雅意赠送我一册《当代地政泰斗萧铮博士传略》。当天黄昏时分,我在台北罗斯福路一小巷古今书店买到《与农共生》(事关这几年台湾农民之争取权利的组织活动)、《中国农业经济史》等书,想起去年购读富兰克林·H.金《《四千年农夫:中国、朝鲜和日本的永续农业》的经历来,我常常觉得自己在阅读上是相当有缘的。

在读书这件事情上,什么叫有缘呢?这就是你关心什么,往往就能心想事成地买到什么书,那是因为你历来用心记挂它。这是什么意思呢?我不只关心中国当下的三农问题,更比较深入地研究了民国乡村建设,对卢作孚、傅葆琛、陈志潜、冯锐、杨开道、孙恩三、张雪岩等,我都花了不少精力,并以写作“民国NGO史上的失踪者”系列,来贯穿我对此的关注与研究。真是瞌睡一来,枕头便到了。前两天到傅寒兄客栈,他说刚买了一本书——杨渡、简明仁《带着小提琴的革命家:简吉和台湾农民运动》,谦称读不太懂,便赠我这个嗜书如命的饕餮。回来即开读,一气读毕,对增长台湾历史新知颇有助益。

9月的台湾之行,多姿多彩,可写的东西不少,但由于事多,按下未表。那次杨渡兄请我们一行在牯岭街吃日式料理的聊天中,也未曾提及他即将出版的这本新书,或许他可能认为,我们对这些历史,未必有兴趣。要么怕我们一无所知,而使做客者显得尴尬。的确,日据时代台湾人的反抗,我熟悉的也就是雾社事件(电影《赛德克·巴莱》即以此为蓝本)、文化协会蒋渭水、林献堂等人了。前者知道一些事迹,后者粗翻过林献堂及他夫人的日记。但对于简吉深度参与,并领导的台湾农民运动,却所知不多,这书帮助我对台湾历史的复杂性,有更为深广立体的认知。《带着小提琴的革命家:简吉和台湾农民运动》,由杨渡兄贤伉俪主政的南方家园出版社出版,让我想起野夫兄的《江上的母亲》、《大地呻吟:中国基层政权运作现状的观察与思考》与潘光哲先生主编之《容忍与自由:胡适思想精选》等书,均出于此。对于一家经营未几年的独立出版社,能出这么多好书,殊属不易。


《赛德克·巴莱》剧照


纵观台湾近四个世纪历史的变迁,无不与它所处的地理因素,从而产生的地缘政治,有相当深长的关联,至今依旧如此。1894年中日黄海大战最显著的后果并不是中国海军的不堪一击,却在最容易产生血腥地缘争夺的台湾发生了,那就是它作为母体的边缘,被迫割让给了日本。作为失败者,不论有多么屈辱,你得签下那割让的证明——史称“中日马关条约”。侯孝贤拍二二八事变谓之“悲情城事”,它不仅是一个比喻,其实台湾这几个世纪以来的命运,直至上个世纪80年代解严前都不乏悲情色彩。黄海大战被逼割让台湾,更彰显了台湾漫长悲情历史的地理要素与地缘政治的后果。因为再怎么蛮横的日本,它也不会横暴愚蠢到要清政府割让一个内陆省份,来作为战争失败的赔偿。因为从经济价值(航海与经济通道、对日本所缺资源的补给)、地缘因素(作为日本北上东进在更大范围内进行诸种侵略的基地等)、管控成本等方面来考量,都不符合一个理性的经济与政治群体之所为。

但日本人似乎低估了台湾人的反抗也是有传统的,我们从作者所梳理的台湾日据时代的反抗,就能一目了然地知晓,其反抗的性质与阶层色彩。从1895年“台湾民主共国”的短期反抗,接下来几年的抗日游击战争,以林少猫被捕为止,到第三个阶段则从1907—1915年的13次大大小小的反抗,而以著名的噍吧哖事件为结束,20年内,总共牺牲约20万人。噍吧哖事件后,使得台湾一些觉醒之士,意识到单用武力的反抗,在很大程度上是以卵击石,要用社会运动的方式将人组织起来,才能形成集团与聚合的力量。

马克思等人的思想以及20世经左翼运动,从各个方面——台湾留日学生接受之日本左翼思想、苏联十月革命、中国五四运动之后的主义之争与建党运动等——对台湾的反日斗争输送了一些理论、思想,同时也在民族自决上使得知识分子,有所觉醒。于是1921年10月,以林献堂、杨吉臣、蒋渭水为领导层的台湾文化协会宣告成立,以在台湾做文化启蒙自认。文化协会相对说来是比较精英化的抗日方式,与一般底层民众几无瓜葛,与后来在实际运动能力上超过他们的农民组合之间,并无很直接的关联。

但是且慢,蝴蝶尚且效应,人与人之间不是也存在“六度空间”的交际理论吗?况且台湾面积不大,文化协会的文化启蒙与民族觉醒,自然会以某种曲折的方式,来到底层社会。事实也正是如此,文化协会的年轻成员李应章1921年从医专毕业后回到家乡二林行医,底层人很实际,启蒙如提“台湾是台湾人的台湾”之类,虽有一定观念觉醒之效,但实际作用终究未彰。李应章骑摩托车四处行医行善,积累了不少好名声,眼见蔗农——日本国内对糖需求很大,且经济价值亦高,故日本统治者压制农民种水稻,强逼他们种甘蔗——辛苦异常,却被日本掌控的株式会社及各大糖厂,压价少秤,从中无度盘剥。李应章在1925年6月于台湾文化协会的影响下,成立了“二林蔗农组合”,当年即爆发了二林蔗农与日人控制的大糖厂之间的利益争斗,史称“二林事件”。


简吉(左)与李应章(右)


这时真正贯穿日据时期台湾农民运动之始终,且将其争取权利的精神延展到台湾光复后,并于白色恐怖中被国民党枪决的核心人物简吉出场了。用杨渡的话来说就是,“如果李应章是农民运动的盗火者,简吉则是农民运动的推手”。简吉出生在农家,好不容易全家供他考上台南师范,毕业后当上了彼时很多人羡慕的老师,工资也在一年年增长,而且他娶到同为老师的妻子陈荷,很快有了孩子。按照一般人的事业及生活路线,把小家经营好,使家庭和美,这未必不是人生的成就。何况他作为老师,也可以通过教育对学生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使他们长大了,起来反抗日人的统治与盘剥。这样既稳妥,也不失为有意义且美满的人生。

这样的道路,当然近乎完美且是有价值的,可惜不符简吉的性格,以及他对现实苦难的考量。眼见农民的苦况,且许多孩子上不了学,他内心十分难受。要从教师变成一个农民运动革命家,其间的挣扎辛酸,以及他家人特别是妻子陈荷一生的含辛茹苦,将几个孩子带大,不是简单的笔墨可以罄尽的,即便是这本书也没能完成这个任务。一部纪实性的史书,不容易过多地挖掘简吉的心路历程。我们很难知道他从22岁开始参与组织台湾农民运动——由其家乡凤山农民组合开始,而扩展开来以至全台——到48岁被枪毙,这26年过半的时间在监狱中度过。其艰难苦况,诸多纠结,除他自己外,恐怕没有任何人能真正抵达其内心。但心理与个性的状摹,不是此种著述的长项。

但简吉有一个与他坚韧不屈的性格,好像是非常相反的匹配物——随身携带的小提琴,透露了他内心的柔软与不舍,以及对美的深深眷念与喜爱。以弱小的农民运动,抗争庞大的日本帝国的高压统治,不可能有像大家在电影里看到的那么多波澜壮阔,残酷甚至绝望的现实终究不是戏剧家的浪漫安排。因此我不准备给大家细述简吉那些反抗过程,其间与台共的谢雪红、蔡孝干等人及机构的往还,使我们许多时候对历史有一种欲迎还拒的纠结状态。我们必须清楚地知道,历史很多时候不准备让有思考能力的人,有偷懒简化它的机会,它不会那样成全人的智商。但我对简吉太太陈荷携子在台北收拾他的骨灰后,带回的一个后来从未开启的小布包却非常感兴趣,这一部分我反复读了几遍,让我潸然泪下。因为那种对家人的愧疚,与自身理想的纠结,我也有自己的体会。虽与简吉先生相比,微不足道,但也算是一个有点浅经历的过来人吧。此种遭遇,在我们未来的生活中,将不知凡几,谁知道呢。

原来这小布包就是简吉狱中所写的日记。这日记内容虽不多,却是研究简吉最不可忽略的文献。简吉断乳后一手抚养他长大的祖母,临终时喊着他的名字而断气。后来他出狱后还继续奔走农民运动之事,他母亲沉痛地说:“你祖母呼喊着你的名字而断气,我以及你父,难道无法让你送葬吗?”在狱中收到家人的照片,看着孩子们健康成长,“想像得到妻子与岳母的辛苦!注视着——看呆了——不觉热泪盈眶。旁边若无管理员——不,心里多么渴望着旁边没有人看,能够尽情地放声恸哭,涕泗纵横。只好在妻子和岳母面前(在照片面前)由衷的忏悔!”“愿忏悔,愿道歉,对孩儿亦是同样的心情。啊!从儿(三男)的样子多么可怜,一定很凄凉!我注视着,他的眼睛似乎在说,‘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无父之孩儿,守活寡的母亲——但是,我如果真正地死了的话,他们都该可以想开,可以看开了呢!”(p.124)


简吉夫人陈何与长子简敬合影


读到这里,真是令木石动人啊,让人想起清代诗人黄仲则在其母死时,未能在身边送终的恸哭,“此时有子不如无”啊。简先生说自己宁愿死了的好,这样在监狱中活着对妻子与孩子们,真是个永无盼望的负担啊,有夫有父如此,不如没有啊。有很多大陆人羡慕台湾如今的民主自由,以及社会的良序美俗,很容易浪漫地认为是蒋经国——对蒋先生的功过,历史当然应该有公正公允的评价——在1987年解严带来的。公正地说,我们承认他是如今台湾进步的推手之一,但他的作用不能夸大。一个良好的社会,是多少像简吉先生这样的人努力奋斗、牺牲的结果啊。他们的亲人在无数寒风苦雨中,在多少个暗夜里无助地独自饮泣啊。别的不说,想想林义雄、郑南榕的家人,这种伤痛会伴随着他们直到生命的完结。尽管林家人已多信主,但在他们活在地上一日,恐怕仍或有纠结的时刻。这样奋斗牺牲的名单可以罗列许多,而简吉先生还算是幸运的,有多少人已经名实皆亡,消息于天壤间了。作为后来者,过着美好生活时,都要记得这并非理所当然,要心存感恩啊。

简吉走后,太太陈何信佛,很少说话,他的名字已成了家庭中的一个禁忌,因为那是一家人无法承受的命运重压与生命之痛。二二八惨案爆发不久,简吉在白色恐怖中东奔西走,东躲西藏,陈荷一个人在无助、恐惧中艰难地生下了简明仁。当她自己剪掉孩子脐带后,昏死过去,最终被孩子的哭声惊醒。也许是上天有眼,或者说承上帝的保守,简吉的幼子简明仁,最终在比喻及事实上成了简吉肉体与精神之子。简明仁在台湾的大学毕业后,到美国留学返台,事业有成,逐渐有了解父亲足迹的愿望与能力。于是简明仁在母亲去世后,于母亲存放在哥哥处的遗物里,找到了简吉的日记,终于开启了简吉及其同志们如陈纂地、王石顺、陈昆仑、张玉兰、简娥、赵港等,到多达几万人所参与之反抗日本的台湾农民运动史的序幕。从2004年以至如今,漫漫十年长路,寻资料,探足迹,访健在者,办展览,做演讲,终于让这一段湮没不彰的历史,在许多人特别是简明仁和杨渡二位的努力下,大白于天下,非常不易。

2005年杨渡采访对简吉最后行踪知情的许月里女士,“她依旧忍受不住恐惧的喃喃着:‘现在真可以说了吗?真的可以说吗?会不会有事情啊?’”。这样的话这样的心态,作为中国人,你陌生吗?我想你就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民也不会陌生。据有朋友告知与台湾转型正义有关的一本书——《记忆与遗忘的斗争:台湾转型正义阶段报告》已于10月出版,配上这本几乎同时出版的、图文并茂的《带着小提琴的革命家:简吉和台湾农民运动》,让我们觉得要抚平其间的创伤,找回迟来的正义,还有许多事情值得仔细来做。自由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正在进时,每天都需要我们的守护。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简明仁找到了继续父亲关怀农民的方式,即用办社会企业的方式,来为台湾农村的持续发展来做出贡献,乃父在天有灵,也一定会甚感欣慰。

【注】图书信息:杨渡、简明仁《带着小提琴的革命家:简吉和台湾农民运动》,南方家园出版社2015年出版。本文原标题《现在真的可以说了吗:你不知道的台湾历史》。




作者:冉云飞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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