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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妮:你有底线吗?

2015-12-29 王小妮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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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个人只说假话,从不知道什么该坚持什么该拒绝,他的天性必被折损。而窃窃私语的流行,内心多隐秘,众多分离人格的存在,对平稳的社会生活是最大的潜在威胁。


在大学教书的七年里,每年都给同学们推荐电影,每一年都有《闻香识女人》。

城市里读书的学生一般会知道这部好莱坞旧片,而来自县城或县以下学校的就知道得不多,有些听都没听说过。

看过《闻香识女人》的大学生多动心于那段探戈,少数男生对片尾的大段演讲感兴趣。

有一次简短的课上讨论,我问大家对这片子中的人物怎么看。

一个男生站起来说:人物塑造不成功,这个查理最假,不合常情,那几个捣蛋的人又不是他朋友,为什么保护他们,能上名牌大学,那么大的诱惑都不要,太不真实了。

看着这位平时热心肠又憨厚的同学坐下,想到《闻香识女人》的故事如果发生在中国,会有怎样的结局。

一个中学生,父亲早逝,继父和他的关系一般,家境一般,靠母亲经营杂货店支撑,在无意中看到几个同学设局戏弄了校长,校长私下约谈并威胁他:讲出肇事者是谁,可以保送上哈佛,否则可能被开除学籍。



我的学生确实说出了这件事的“中国式关键点”,是否讲出他们的名字,要看那几个同学值不值得去冒被开除的风险,而片子中的查理有他的操守:人不可告密。

不同的底线设定,决定了不同的选择。


不敢说话写字的年代

祸从口出,一直是我成长的环境。

刚上小学,听见同学念顺口溜:班主席,大肚皮。

觉得好玩,在家里随口念了,被爸爸听到,他好像紧张得很,严辞喝止,不懂为什么他那么发火。

过了很久,爸爸骑自行车带着我上街,路上用很低的声音叮嘱:任何时候不能乱说,别人说什么不能跟着学。

而我半懂不懂,只觉得害怕。

后来他才告诉我,那次他是把“班主席”听成了另一个主席,当时确实吓坏了。

1966年,看见了各种批斗各种游街各种彻查反标,懂了这顺口溜的危险。

不敢乱讲话,也不敢乱写字。

“写在纸上的字,就是整你的证据”,这是爸爸留给我记忆最深的一句话。

读小学了,有了自己的带锁的抽屉,不过,要接受家长的抽查,主要是检查写了什么字。就这样,我最初的日记都被销毁了。

我先生早年写的日记现在还有几本,想从那中间找到个人信息根本没可能。

当年有个口号“狠斗私字一闪念”,一闪而过的念头也要交代,没人敢在日记里写实想法。

他的日记主要是口号决心和抒情,但是其中是有猫腻的,字里行间藏了只有他才懂的暗语暗号,标记了一些平时想法感触或重要的记录。当时他都记得这些暗语暗号,可是时间太久了,渐渐忘了。

现在,守着几大本字迹工整的决心书一样的日记,他也完全不知道其中还夹过什么私货。

我们开玩笑说,怎么没留一个密码本呢。

他在1968年去乡下插队后不久,用粉笔在自己的箱子上写了四个字“彷徨无聊”,不知被什么人揭发检举,白天劳动,晚上和村子里的地主一起被批斗。

所以,哪里敢留什么密码本。

那时候的日记没有隐私,甚至有人有意把写满表忠心的本子摆在容易被看见的地方,方便了别人偷窥和向上汇报。

事情开始有变化,是林彪出事。当时我们一家正下放农村,一贯谨慎小心的爸爸妈妈躲到厨房偷偷说话。太可怕太诡异了,那种窃窃私语,紧张的眼神和表情,我听到了一点,心狂跳:这个也敢说吗?

为什么会这么怕,最普通正常的言语行为,在告密者的眼里都是有空隙有空间有价值的。


两个告密者

对告密者,我的态度始终是,知道他们存在,又非常不想真实确切地知道究竟是谁在告密,只当那是个笼统空洞的存在,很怕他在我的生活里“兑现”。

有个期末,有位同学发短信给我说,老师,有关部门找我了,我什么也没说。

没几天,和这位同学碰见,我有意避开这个话题,不想知道是谁找他,问了什么,包括这位同学是否害怕。我想如果我问了,他可能会更害怕。

自欺欺人地回避,同时我也确实觉得堂堂正正的没什么可怕,人也不能总在害怕。

而告密者的心态是怎样,想起下面两个人。

80年代末期,很多年轻人来深圳找工作。有个人偶然说起他在大学里监督汇报老师同学的言论,几年下来和有关部门合作愉快。当时的大学生包分配,临毕业他被找去谈工作安排,他感觉上学的几年自己贡献不小,于是狮子大张口,讲条件讲过了头,讲了工作又讲住房,最后双方没谈拢。眼看着同学们都安排了工作,他却没人接受,于是变成南下找工作大军中的一员。

这些经历,他是当着办公室里好几个人聊起的,没丝毫的避讳顾忌和心理负担,倒是透出点遗憾,好像早知如此,不该胃口太大,和组织讨价还价。

另一个应该是个90后,一位老师说起这位刚毕业的学生很优秀,正在等用人单位的通知,据说那份工作很有保障,一般的毕业生想都不敢想。他在大学期间已经做了很多,很被赏识,正雄心勃勃地等待报到上班,他的工作之一是监督一位我也认识的老师。

我问过这位被监督的老师,他的口气好平静:是的,我知道的。

就是这样,大家都知道各自的存在,大家都在履行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不必追究对和错,都不过是捧一个饭碗。

可是,这里没有什么不对吗?



告密的好处

什么人需要告密者,为什么有人乐于充当告密者?

全知全觉的人是没有的,一个人图谋只手掌控一切,事实上不可能。但他总想洞悉他一个人所不可能了解的全部,甚至想按自己的想象掌握莫须有的东西,这时候就不能不依赖告密者。

我知道很多小学校,老师常要培植打小报告的孩子。有个老师说,哪儿有做班主任的不想眼观六路耳听四方?

《闻香识女人》中的查理坚持“我不能说”,他守着的不仅仅是他自己的底线。

我看见有记录说1899年,年轻的麦克阿瑟刚考入西点军校,遭到高年级学员虐待,他们迫使他站在碎玻璃上做各种动作,事发后,在接受法院调查的时候,麦克阿瑟讲了自己的受虐细节,但是,始终不肯说出施虐者的名字,即使冒着被西点军校开除的危险,他当然不是要袒护或者惧怕那些人,他要坚守他认为的正确。

当我推荐《闻香识女人》的时候,能感到很多年轻学生对告密和所谓底线很不以为然。难道这底线只是美国人的,跟中国人无关?

去网上查询“告密文化”,看到一个说法“商周时代有个崇侯虎,他是中国的第一个告密者”,这说法恐怕不准确,应该是有人类就存在告密。

查询哪个朝代最鼓励告密,据说是武则天当政的时候。

垂拱二年(公元686年)有个叫鱼保家的人向武则天献计,奖励告密,除设计了告密盒“铜匦”外,还鼓励赴京上告,凡到长安揭发他人的,州县要负责给配好马匹和提供相当于五品官的俸禄,确保其尽快平安到达,而且不得过问他要揭发的内容。如告密属实,能得到奖赏,不属实的,不予追究。人哪儿受得了这种激励,一下子各地告密者蜂拥去长安。

继续搜索,能见到被称作中国第一奸臣酷吏的来俊臣,也是武则天时期的人物,他和人编写了专讲罗织罪名构陷他人的《罗织经》,据说这本书失传了,不过告密这个行当却没失传。

事实上,告密文化在曾经的苏联曾经的东德都盛行,大义灭亲和人人自危的故事很多,解密档案公布于世后,很多人惊讶地发现好朋友和家人原来多年来都在做密探,汇报自己的一举一动。而这种害人利己的机制常常依赖于一个庞大有力的体系,这也更透出它的可怕和对“人性善”的肆意侵蚀和毁坏。

有年轻人说他不太相信,真有连“一闪念”都不放过的时代,他认为在现实中这个太难操作。

当怎样认错都不能过关,只有不断把自己说得更坏,把不存在的罪名不计后果地加到自己头上,在自杀前还要留下个万岁万万岁的字条,试图保护还活在世上的家人或保姆,有人说,当一个人能够这样对待自己,为自保去告发别人也许不能算恶行了。

那么究竟存不存在一条界线,规定着人们的行为判断?

各种各样的不安全感,使得人渐渐习惯了私下暗藏着一个绝不示人的内心世界,它是低下的,无光又真实的,时时心惊肉跳的世界,而外表却要换一副面具,同他人绝对一致的举止言行,为蝇头小利或求得平安就去做告密者。

如果一个人只说假话,从不知道什么该坚持什么该拒绝,他的天性必被折损。而窃窃私语的流行,内心多隐秘,众多分离人格的存在,对平稳安宁的社会生活才是最大的潜在威胁。




作者:王小妮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著名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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