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无家可归者的焦虑和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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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加尔又有作品首度现世了,三件作于1914年的油画,原藏于巴塞尔,去年年底在美国展出。在上一篇系列中我提到,在俄国维帖布斯克(今属白俄罗斯)一个犹太社区长大的夏加尔,会零星画一些家乡风貌,这次的三幅中,倒是有一幅画了一个犹太人的肖像:他有一部花白胡子,额头皱纹很深,按照教规留着两边的头发,穿大黑袍,左臂上缠着黑带子,头上系着黑色的经文匣。他正在祈祷,透过那副空落落的、一时语塞的目光,可以窥见他心中装着一个怎样的神。
▲ 夏加尔:《犹太拉比肖像》
夏加尔其人其画,值得详细一说。他的家庭,也有东欧犹太人家庭常见的错综复杂的结构。他父母是立陶宛人,家却在白俄罗斯,隶属于俄罗斯帝国,他家十个孩子,他是老大。1910年,年方23岁的夏加尔离俄去法,当时巴黎正刮先锋派之风,夏加尔的画风激烈成型,那就是立体派、印象派、构成主义、超现实主义,总之是抽象的一路。后来,艺术史家称夏加尔是“巴黎派”的人。
“巴黎派”里面最知名的那几位,都不是巴黎本土画家,而都是外国过来的:除了夏加尔,就数意大利来的莫迪利阿尼名气最大,其次是生于保加利亚、在维也纳和慕尼黑进修、后来又移民美国的帕斯金,再次有画家哈伊姆·苏丁,他生在白俄罗斯的首都明斯克,所以跟夏加尔算是老乡,有雕塑家雅克·李普希茨,他的父母亲一方是法国人,一方是美国人,他的出生地则是当时属于俄国的拉脱维亚……头晕了对吧?还是一言以蔽之:他们,无一例外,都是犹太人。
所以这又是只有犹太人世界才有的现象:一个犹太艺术家群体,各人的作品之间看不出共同点,尤其是苏丁,他和夏加尔的作品的差异,比他同任何一个当时的先锋画家作品的差异都大。他们似乎不求“同中求同”,而偏爱“异中求同”。
回到夏加尔。实际上,夏加尔的画作还是反映了一些东欧犹太人的共同经验的(相比下,苏丁脱离这一经验更加彻底),不过大多是在象征的意义上。观察他的画,我们可以了解到一些古老的犹太人象征:
其一是小提琴家。东欧的犹太人工于音乐是有名的,仅在敖德萨一地,19世纪以来出产的钢琴家、小提琴家、作曲家就有二十多位。俄国大作家契诃夫,有一篇著名的小说叫《罗特希尔德的小提琴》(罗特希尔德,Rothchild,犹太巨富家族罗斯柴尔德的姓氏,当然小说里的罗特希尔德跟那个家族无关);而夏加尔的名画《绿小提琴手》,画一个坐在屋顶上拉小提琴的犹太人,它简直就是东欧犹太人的文化象征,正如一说起英国人就联想到福尔摩斯的造型一样。
▲ 夏加尔:《绿色小提琴手》
其二就是鱼。鱼,常常被认为是“犹太动物”,因为安息日晚宴上必有鱼肉。此外,鱼往往也是比较贫苦的东欧犹太人餐桌上唯一的荤菜,一些笑话会说到犹太人讨论如何津津有味地吃鱼,在中国的《笑林广记》里也能找到这一类嘲笑穷人死要面子的幽默。
作家总是从书写自己最熟悉的人物起步,画家也一样。夏加尔生活在维帖布斯克一个极正统的犹太教社区里,不可能跳出其外,直接去幻想自己未曾有过的经验。他的作品捉住了东欧犹太人的神韵:社区里的典型景观——犹太小贩,步态永远像是在迁徙,像是从一个异乡游逛到另一个异乡;有的犹太人,背着一个包裹爬上屋顶,显得很孤单,很忧伤,抽离于环境之外。但是,又要说到“但是”了:让世人真正记住画家的名字,欣赏他的作品,铭记他带来的视觉愉悦的夏加尔式意象,是在风中飞翔的人,是拉小提琴的驴,是马戏团女骑手,是长着母鹿眼睛的仙女——总之,是一些毫不具有犹太人典型特征的东西。
夏加尔后来的个人经历,也把他同自己的犹太之“根”越扯越远。1938年,他来到纽约躲避祸乱,很不开心地发现,纽约当地的犹太人都对他的绘画不感兴趣。这可以理解,那些人觉得夏加尔应该画些能唤起故乡的记忆的意象,就像很多留美中国人,不论生活处境如何,看见个紫砂茶壶总会有点小激动。但夏加尔讨厌他们。他是要走向世界的,岂能受制于狭隘的民族和地方之见?后来,他认识了正当红的哲学家雅克·马利坦夫妇,马利坦的夫人莱莎专门写了一篇长论文,盛赞夏加尔的艺术成就,如此,他的名声才给抬了起来。
▲ 夏加尔:《空中的恋人》
争相收藏他的画作的收藏家,绝大多数都是基督徒。夏加尔后来画了一系列耶稣受难主题的作品,不过不是讨好基督徒,如《白色耶稣受难像》一画所显示的,他是用耶稣受难,来象征犹太人在欧洲的遭遇,画面上的耶稣围着犹太披巾,周围火光冲天,犹太教堂、拉比、小贩、村庄等等犹太景观都在火中颤栗,它们代替了古典基督教绘画中簇拥于圣母圣子身边天使。善于挪用别的文化意象来给自己的主题服务,这也是艺术家的犹太性——或曰“世界性”——的体现。
在夏加尔的艺术里,艺术大于犹太,美学大于那些成为俗套的犹太经验,要想辨识后者,需要相当的知识储备和经验。他被树为上世纪“犹太艺术”的代表人物,也是由于在以色列建国后,终于有一些犹太机构出钱支持前卫艺术:当然,到了那时,像“巴黎派”这种昔日的前卫艺术,只是一群激进分子投身的视觉实验,也已被确立为不可动摇的主流。
常识告诉我们,地方色彩、异国(族)风情的绘画往往很能卖出好价钱,不管是写实主义的还是前卫派。比如那些善画中国人大饼脸的画家,似乎一个个在西方都很成功,光靠这一招鲜,就能活得滋润。但夏加尔,却同自己的地方、自己的民族身份有一场激烈的搏斗。犹太人的共同经验,共同的文化象征,在他这里总是若隐若现的:经常被他隐藏起来,无迹可寻,如果出现,也要经过一番特殊的变形。总的来说,这变形是温柔的:梦幻般的蓝色、绿色、橙红色,孤寂的小贩,失落的教徒,倾斜的房顶和村子。绿色的小提琴手浓缩了他的乡愁,所以描绘出来的事物都已经不存在,因而这乡愁就含着深深的焦虑——有家者无法理解的无家者的焦虑,但也是无家者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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