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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也退:荒凉的乡村与被多余的孩子们

2015-06-12 云也退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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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ID:ipress

岂止毕节,中国有大片贫瘠的土地,荒凉的乡村,孩子一群一群地多余在那里。他们不被珍惜,但另一些人则欲惜而无门。


“这么做是因为我们太多了”——一张字条,一行凄凉的字,当裘德和淑发现字条时,他们眼前是三个孩子的尸体。


三个人中,两个是被缢死的,缢死他们的第三个孩子自缢,这孩子有个特殊的绰号:“时间小爸爸”(Little Father Time)。

毕节的四个孩子疑似自杀的消息传来,照亮了位于哈代小说《无名的裘德》中心的杀戮。“时间小爸爸”是裘德和阿拉蓓拉的儿子,是一场“动物性激情”的产物,他很早熟,还没成年就感受到时间的催力,变成了“小爸爸”;后来,裘德又爱上性格独立的淑(Sue),两人在一起,因为一直没正式结婚,租不到长期的房子,性情在爱恨拉锯、互相折磨中变坏。


他们生了两个孩子,裘德又把“时间小爸爸”接来一起过,有一天,情绪失控的淑告诉“小爸爸”:我们过不了多久又要搬家,因为你们——太多了!

恋爱至如火如荼的人,如果能思想,就很难无视弗洛伊德的理论:人的性能量注定要与死之力相搏,爱欲抵抗着,同时又召唤着死的逼近,企图拥抱它。


哈代对此深信不疑,他顶着别的作家顶不住的虐心感,描写孩子的自杀,他真勇敢,给现实中不计其数的黑色个案提供了一个文学的象征。在书中,一个(也可以视为三个)孩子是一种替代,他们死,象征着替代父母实现其死亡冲动

然而,我们也必然可以从一个通俗的社会心理的角度去理解他们的死:我们被遗弃,我们“太多了”。


“时间小爸爸”还曾听进了淑的另一句话:“把任何生命带到世上就是个悲剧”,于是,他暗暗认定“从世界上消失,好过继续留在这里”

他在绝望中亲手吊死了同父异母的两个小弟弟,闻讯赶来的医生对裘德说了句话,乍一看“理客中”得可怕,品一品却意味深长。


他说,这孩子“属于上一辈人中闻所未闻的一类,他是新的生活观的产物,他们身上出现了一种普遍的愿望,那就是‘不要活着’”。

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愿望?

裘德肯定不会有。如同今天每一个宵衣旰食的父亲,裘德是典型维多利亚英国的男子,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坚挺着,以活着来对抗失败和丧失——他先后丧失了宗教信仰、爱人、孩子,仍想活出个人样,主动求死,寄希望于投胎做人,躲开此世的一手烂牌,不是他会选择的路。


他活到不能活为止,活到力竭为止,甚至把失败也纳入到“活着”的范畴里面。淑也不是动不动生无可恋的人,她曾有过一段完全无性的婚姻,事实上,她一直想好好地爱裘德来着。

可是,他们的孩子却从生机旺盛的父母身上接受到“不如去死”的信号。

我真没觉得,这桩维多利亚时代的家庭悲剧距我们很遥远,即使毕节的惨闻,也不是破天荒头一次,提升了一个正常家庭突然崩溃的可能性。


不管那三个女孩一个男孩具体因何而死,被遗弃感,是他们四人共享了多年的奶和面包。


这是一个极端的案例,父母离异,监护人长期在外谋生,孩子举目无亲,然而,父母就在身边的孩子,心中一旦有了被遗弃感,也许比之“留守儿童”还更强烈——就像“时间小爸爸”那样。

他认为自己和两个弟弟的存在威胁到了父母的事业,这种认知就如同公共空间里的谣言,越企图澄清,就越会被理解为设法掩盖。很难有人来替他们解开心结。


人与人之间,所有负面的感受都会恶性循环,所以一次轻易的迁怒,恐怖的回响就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等待你。被遗弃感一旦发生,孩子(大人也常常如此)会去寻找更多的证据,证实自己被遗弃的事实,然后沉浸在自己的逻辑里,再难相信,那个遗弃自己的人,可能恰恰是爱他的。




为人父母的人早晚会明白,你必须养成一种海绵性格,能吸收计划内外所有的冲击力,面对孩子的抗拒、怀疑、仓皇、冷漠、悲伤……各种负面情绪,皆待之以柔软。


你最好给嘴装上消音器,你的四肢最好自带减震功能。你可以和以前一样,选择索取或赠与,批评或容忍,但你底线的天职永远是保护。你不能像上帝一样,一个不耐烦就把人世掀翻重来——反正它是我造的,我可任意处置。

岂止毕节,中国有大片贫瘠的土地,荒凉的乡村,孩子一群一群地多余在那里。


他们不被珍惜,但另一些人则欲惜而无门。读长江沉船的灾难报道,几次看到那位痛失爱女和父母的父亲:他像裘德一样坚持活着,但与裘德不同,他们纯粹是不幸被选中,代表大多数人去触碰生活的悬崖。


对于失去,他们没有半点责任,而命运却残忍地施加给他们叠加的痛苦:亲人被剥夺,心里留下一个悔恨的黑洞:悔恨自己没有保护好最爱的人,尽管,是个人都明白,此事与他们无关。

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人是多余的。



(图片来自腾讯网专题:《农村里的留守儿童》)

当大城市的人,理性地选择生二胎、三胎或者丁克时,农村的人仍然被裹挟在生命的无意义——也许完全不曾想过生命的意义——的涡流之中。


有太多的孩子出生即见弃。然而,产生被遗弃感的几率,却对不论城乡的所有孩子均等。这是法律和制度压根无从置喙的地方。是个人都明白,法律顶多强行把人放到一起(或者拆开),可是心怎么办?

我知道中国的城与乡是两回事,但我觉得,“多余人”的感觉,也许会不分你我地降临到我们,和往下的几辈人身上。


因为我们都高度原子化了,在忙于手头的事务时,会厌烦一切来自他人的干扰——哪怕是自己的孩子。这太不体面。因此,孩子自杀,也许就是一个遥远的信号,无需纠结真相,我们理应早就准备好,不仅接受所有悲哀的可能,而且去想象它们:现在,《无名的裘德》里的情节,真的要让人不寒而栗了。

在英国,当年有人十分紧张,发表报纸文章试图安抚读者:别被哈代这种“丧心病狂的悲观主义”给吓住,他所预言的“新生活观”绝不可能深入人心。


但事实是,维多利亚末期的英国,丧服和葬仪,前所未见地占据了人们生活的重要位置。生活的重压,无意义的幻灭感,催生了大批自杀和抑郁症患者,也震动了握有如椽巨笔的人。


诗人如杰拉德•霍普金斯,写诗咏叹绝望,评论家像约翰•罗斯金,于1884年写了这样几句话,在诗意的本能下弥漫着浓稠的忧伤:“和谐如今崩溃了,周围的世界一道瓦解:所有已存之物的碎片依然存在,已逝的时间依然回返,但月复一月,黑暗战胜了白昼,彼此相反的事物,它们的灰烬在夜空里闪烁。”




作者:云也退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独立记者,书评人,译者,译有托尼·朱特《责任的重负》、E.萨义德《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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