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虹斌:你以为不停奋斗,就能站在城里人的起跑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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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就快到了,城市里的一个个Shirley或Tommy 纷纷返乡,变回了秀英或阿强。不过,在这种俏皮的段子背后,有一个不俏皮的现实,那就是,城市和农村是割裂的,甚至连语境也是割裂的。中国一次春运能有30多亿人次的人口流动(在40天左右的时间里),不过因为它是这道天堑上不多的桥梁。
前几天一篇《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的长文广为流传,读罢只余一声叹息。虽然此文只是从个体经验出发来谈农村的凋敝,但所展现出来的乡村日常生活和人际关系结构,却是那么熟悉。这就是一个常见的农村家庭的样本:
十多年前,家族中有人去城市打工,尽管他/她仍然是城市中的最底层,但已俨然是农村中人人羡慕的有钱人了,而且还带动了村里的年轻人去城里打工致富。但因为政府(或包工头)拖欠工钱,导致欠下巨款、陷入破产,甚至带出去打工的亲友们也纷纷返穷。一旦亲族中有人病了,曾富起来的小家庭无力照顾大家族,整个家族中的所有人都将背上沉重的负担。
这个归纳显然太简单。正如作为博士和教授的儿媳黄灯在文中所说的:“多年来,我们共同面对、处理,甚至正遭遇很多家庭琐事,这些真实的处境,和知识界、学术界谈论的农村养老、留守儿童、农村教育、医疗、农民的前景有密切关联。”因为贫困,夫妻长期分居,儿童长期留守,农村孩子不仅不可能得到良好的教育,更缺乏基本的关爱;这种人生态度也代代相传,留守的侄子侄女们长大,结婚后生下的孩子也是留守儿童;他们的父母没有能力对他们尽父母的责任,他们当然也很难学会对自己的孩子尽父母的责任,更不用说“爱”这么稀罕的东西了。
这家人还算不上是最穷困的,毕竟他们还有戴着博士帽子的儿子和媳妇,帮他们建起了两层的房子,家族里也出过能干的哥哥和妹妹。尽管这个家族的返贫有意外因素,但仍然很有普遍性。我们看见的是,他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来挣扎,依然难以摆脱困顿,甚至无法阻挡困境一代一代地继承下去。
在这个故事当中,我最关注的是作为外来儿媳的作者。如果说,她那同为博士的丈夫必须承受家族命运所带给他的重负,那么,她是否可以不接受这种馈赠,是否有选择的可能?
大概是去年的这个时候,我曾在腾讯大家上写过一篇《永世不得翻身的凤凰男》;如今重新来看,对同样的话题,我已经有了更深一层的看法。出身于农村、靠自己读书或奋斗在城市里立足的年轻男性,被大众略带贬义地称为“凤凰男”。但大家纠结的不仅是他的出身和前史,而是在可预期的将来,“凤凰男”不得不反哺和回馈他的原生家族,把重要精力放在帮助亲族们脱贫上,甚至需要捆绑和牺牲女方家庭的利益。最让人难以忍受的那一类“凤凰男”,更希望女方共同承担男方大家庭责任,没有界限感,不懂得维护小家庭的情感和利益。
城市女性如果不具备源源不断地给这样的家庭输血的能力和耐心的话,与这类男性结合,就不容易有幸福感。这就是现在普遍声称的“不要嫁给凤凰男”的前提和价值判断。
站在个体的角度,我当然同意这个判断,因为趋利避害是人之天性,与贫困家族保持距离和尽量切割,会活得更省力省心。但如果站在社会的全景来看,恐怕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即便是能清晰区分小家庭与大家族关系,能充分顾全妻子的利益,那也只是在生活平静的时候;一旦家族中有了生老病死或其他危机,就由不得自己了。正如文中所说:“只要还有家庭成员处于不幸和痛苦中,逃脱的个体就不可能坦然享受生活本该具有的轻松、愉悦,一种血肉相连的痛楚,总是无法让他对有着共同成长记忆的亲生兄妹的困境视而不见。”哪怕是作为半个“外人”的儿媳妇,也无法做到对方有难便各自飞,不管是从情感上还是道义上。
事实上,界限感是一种现代文明才能享受到的待遇,它建立在一个承认人与人之间是独立而平等的个体的基础上,它要求有鲜明可靠的法律法规和制度来保障个体的权益,它相信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就算在中国的大城市里,它也只能存在于某些受过良好教育的阶层的理想当中;而在广大而普遍的农村里,并没有这样的土壤——因为恶劣的经济条件下的独立的个体,几乎是没有任何抗风险能力的。
中国传统乡土社会,就是一个乡绅社会,它是依靠大家族的威权凝聚起来的,以等级序差为核心,保持着稳定和平衡结构,并没有平等和人格独立这回事。自秦以来,株连之法遍行,但凡一定程度的重罪,同族尽灭、相邻者坐诛,人人都有义务监督亲族或邻居,稍有疏忽便被诛连,一个人的事便是所有人的事,人人都被逼成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而普通的法律法规却难以实施,平常的纠纷和困难唯有依靠宗族的势力同声同气、互为奥援;人丁单薄、没有亲族,便很难生存下去。
新中国成立后,乡绅结构被打破,但同样没有平等和人格独立,法律法规同样无法保护乡民,社保和医保难以渗透至毛细血管深处。另一方面,城乡二元化的壁垒已经把农村的资源剥削迨尽;尽管后来有了农业补贴,种地仍然是一项赔本的买卖,所以前些年只要去城里打工的,哪怕是最底层的农民工,回到农村都是令人羡慕的富有者。简而言之,农村人改变贫困命运的方法,只能是离开农村,向城市靠近;或者是供养出一个能离开农村、向城市靠近的子孙兄弟,依靠他的反哺来摆脱赤贫和困境。
现在的乡村,留下的只剩没有子女的老人,和没有父母的孩子。可那些按照传统乡土社会观念塑造出来、肩负着襄助家族重任的年轻人,背井离乡,却发现想靠勤劳和努力,在城市建立一个窝、让一家团聚,而无须让孩子被遣返回乡去高考的机会越来越渺茫。据一些调查显示,他们的下一代,同样在城里打工的“民工二代们”,知道勤劳勇敢无法改变命运,有相当一部分索性不再勤劳,靠着啃老生活。
而现实社会对我们的告诫,便是在城乡本来已如云泥之别的鸿沟中间,再挖地三尺,让他们绝无近身的机会。你以为不停地奋斗不停地奔跑,终于能跑到城里人的起跑线上吗?做梦去吧,城里人是不会带你玩儿的!我们设置了各种读书、就业、落户、婚恋的壁垒,就是不想让你占便宜,不想让你改变命运,不想让你分享改革和社会文明发展的成果。现在,农村壮年劳动力的剩余价值已被榨取得差不多了,你们还有多少可资利用的价值呢?
这让我想到另外的一件事。当年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现在都知道,他们这一代人“在青春年华失去接受学校教育的机会”,甚至还有一些知青永远落户在农村,不能回城了。这当然是个历史的悲剧,时代的错误。但如果再深入想想,知青们体验了一把的“悲剧”,却是农村的日常生活,农村人似乎天生就不该拥有入学的机会,天生不该拥有改变命运的机会,可没人会为他们嗟叹。为什么?
同样,让大家觉得难以忍受的“凤凰男”的家族重担,觉得“千万别跟这样的人在一起”,沾上就是“晦气”;但这不过是他们每个人的日常,无法逃避的宿命。连农村当中的精英分子尚且被城里人百般嫌弃,千方百计划清界限,其他人更可想而知了。这又是为什么?
一个没有任何上升通道的社会,是很可怕的。这一刻,一个个大城市的火车站里,载着数以亿计的旅客的列车,正在轰隆隆地开出,况且,况且,况且;可火车频繁穿梭,也根本熨不平这种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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