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建强:藏在书画中的生命最高排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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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书画艺术,常使人联想到这么一句话:千丘万壑,无一笔不减;枯枝瘦石,无一笔不繁。当然这是在评判北宋人和元人的书画艺术,后人洗练而成的传世之言。可以说这“不减”“不繁”就是书画艺术的最高境界,也是书画艺术引发审美意象的内在性根源。唐人说“书画异名而同体”。异名为什么又是“同体”呢?原来这个“同体”就要求书画枯枝瘦石乃繁重,千丘万壑乃轻灵。去年8月岭南美术出版社出版了中国书画艺术家王治洪先生的作品集《醒醉由他——画卷书卷》,赏析之余给笔者的感觉就是作者对这种艺术境界,自有其自己的追求与实践。
在《自在不觉夕阳斜》的画中,就好比从飞沙、麦浪、波纹里看出了风的姿态一样,我们从细长垂挂的丝瓜和悠闲自得的鸬鹚,看出了夏的凉意。肥满的鸬鹚,一摇一摆的足底,倒也闲庭细步,踏碎池边的水珠,在夏日的夕阳下,透出一派闲趣。这就如董其昌所谓:“画欲暗,不欲明;明者如觚棱钩角是也,暗者如云横雾塞是也。”在《清凉世界》里,几只小鸡在丝瓜藤的绿荫下,悠然消夏。照理说,文字的“清凉”你怎么用笔触来表示?这就如同苏轼咏唱牡丹的名句:“一朵妖红翠欲流”。钱钟书说,明说是红,那能又说翠?显然这个红是实在的红,画面当然好处理,但这个虚幻中的翠,这观念中的翠,画面又如何表现?这是否就是画的不可触碰的界限:所谓画“一水”“两崖”易,画连续“三声”的猿啼难?但在王治洪的《清凉世界》中,这个界限似乎有了峰回路转的可能。小鸡的欢展,丝藤的缠攀,丝瓜的水灵,无一不透出天凉与地爽。真可谓丹青入巧思,给人以浪起山头,尘生井底的豁然。
《不能松口》这幅图述说的是这么一个理:猫与鱼,就像龙与虎,争斗是其进化的一个结果。所以“龙虎斗”这句固定的词语搭配,显现的是对立的内在性和必然性。同理,猫与鱼,其不共盖天也在于其生物本身内在进化的使然。这种天然的吃罢一方的“敌对”关系,是鱼的可爱,更是猫的超萌。你看,猫爪的全力捕拿从猫的姿态上可以看出。而可怜的鱼呢?除了张嘴示屈之外还能做什么?但有仁慈的猫吗?也就是说本性虽难移,但偶发的松口仁慈之举,猫能不能做到?在残忍与仁慈之间,猫所扮演的角色会变化吗?佛家的不杀生,对猫适用吗?这就是很深奥的哲学之道了。黑夜里,各色的猫一般灰。这是人在月色下看猫的结果。白昼里,各色的事物一般明。这是猫在阳光下看事物的结果。但不管怎么看,这正如这幅画的边款所言:佛家常言不要执着,但众生皆不能松手。这是为什么呢?其根源性在那里呢?竹竿上晒了一条鱼,猫跳将起来将其咬住。一旦松口,不可逃脱的命运就是必然会掉下来。王治洪对此不无深刻地解释说:这就好比人的欲望,一生执着追求名利,但皆与生命无关,安然生命方是正途。
同理,在《吃完了》这幅画里,只剩下骨骸的鱼形与躺在那里喘息着幸福感的猫,看上去是一种残忍的对立,但透出的则是猫的细语:鱼呀鱼,我们其实是天生的一对。我会在天国守护着你完整的“玉体”。这就接近了南宗文人画的理想,非常的简约。这里的简约是空间的简约,更是思想的简约。百分之九十的余白,猫姿只占一角。这就以最省略的笔墨,获取了最深远的艺术效果。以减削迹象来增加意境,虽人人可为之,但绝非人人可自觉的为之。
这就如同“大雪盖疏林, 梅开两三枝”,这“两三枝”的禅意,就需要铃木大拙所说的灵性了。
黑格尔在《美学》中提出这么一个问题:画不比叙事诗。叙事诗能展开能伸缩能对话,所以能表现“伟大的尖端”。但画本质上是对空间的静止和对时间的限定。不能再生发,是绘画艺术的处女性。因此黑格尔说画只能抓住一个“片刻”。如画打仗,就得画胜负可分而战斗尚酣的片刻。这就是“富于包孕的片刻”。而照莱辛的说法,这个“包孕”就像女人怀孕,她包含从前种种,蕴蓄以后种种。从这个视角来看王治洪的画,我们也看到了画品避免“顶点”,总是用“片刻”恰到好处地将一切悠然而止,从而生发出余地。如《难入境界》、《残叶轻摇十里香》、《一湖风月》、《花不知鱼乐》等画品,就非常娴熟地把握了“富于包孕的片刻”的画机,将一个无限可能的生发世界,用不多的笔墨给展示了出来。沈括言“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看来作者是心领神会的。
如果说画如其魂,那么说书如其灵,大抵是不会错的。画魂与书灵。画者,通书道;书者,通画道。这在艺术文化史上非常多见。但问题在于,虽然书画都属于空间的视觉艺术,虽然都是用线条托起的一个荒凉世界,但因人的气质情性而异,表现出的艺术水准和艺术感染力也是有异的。这就像莱辛大赞但丁《地狱》曲里描写饥饿的诗句,说虽然人人都会写饥饿,但语约意远的诗句只能出自但丁之手一样,画家一般也是书法家,但能达到王治洪炉火纯青的书法艺术的境界,恐怕为数不多。难能可贵的是王治洪深得书法诸体的精髓,再以自己的任性,将气韵撒泼于纸上,有一种酣畅流利的快感,更有一种深藏不入的机锋。如作品《醒醉由他》,在纸上跃动的就是一个喝刚完深酒,疯癫街头之后的半醒半醉似醉似醒的那颗疲惫之心。一个《禅》字,一个《道》字,大大的,重重的,浓浓的,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和画室所有的墨汁,将“大象无形”泼洒在一个日益堕落的世界。无疑,是想警示什么,是想惊醒什么,是想撼动什么。书法中渗透了人文的焦虑。而“故国三千里”的草书,则是用一泻千里的力量,叫了“一声何满子”。至于是否“双泪落君前”则是各人寸心寸解了。当然,柳体的灵犀,汉隶的润脂,颜体的腴酥,魏碑的空灵,在王治洪的笔下都成了远人无目,远水无波,远山无皱的一窗梅月。读来令人书剑沉埋,莫忘初衷。如果说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画,那么显灵莫高于书。书显灵,在王治洪的书法作品中则是“无心无道”的“捏泥成佛”。成佛是讲思想是要以色显空,但空不可能因色而尽显。所以极好的说法是——醒醉由他。理是在于掩映醒醉之间的。
终日习字绘画的王治洪,自语“屠狗功名惧无,雕龙文气犹在”。时常发出“无人同醉”的感慨,实则是“一念不生”的法尔自然。如果说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是所谓“无我相”的话,那么,画人“心到啼猿破”则是烟云之兴的“行有道”。从“无我相”到“行有道”,这里有二个灵魂,它们总想分道扬镳,但生命体则将它们紧紧捆绑在一起。问题是生命体的底部,则是由“同醉”构成。这里的“同醉”显然就是生命的最高排场。
▲ 《醒醉由他——画卷书卷》岭南美术出版社 2015年8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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