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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诗依:名记范长江也曾深陷假新闻漩涡

2016-02-18 章诗依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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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ID:ipress  

退一步说,即使范长江纯粹出于博眼球、成名的考虑而去造假,也不是什么无法直面的事。人都有弱点,名人同样免不了。


《谦庐随笔》(台湾秀威出版社2014年出版)中,有一篇题为《范长江无中生有》的短文,可称奇文。作者称,文中所记之事是从国民党将领何遂口中听到的。整个故事如下:

1933年热河之战时,何遂所率的五十五军,所得军需极为简陋,兵站只发给每个士兵一个“锅盔硬饼”和一个咸萝卜疙瘩,用草悬之于脖子上,远望之下,有如“护心镜”,状极可笑。这样寒酸的给养,也不能有保证,还需要军队自行“征发”,所以官兵怨气极大。更可气的是,战斗不到两天,左右两翼的东北军在拂晓前不告而退,不知所往。待何遂部发现时,已经陷入日军重围。

战地记者范长江此时正在何遂所部采访。天还未亮之际,他向何遂“预约”战利品,何如实相告:自己的部队接防才一天多,敌军处于绝对优势,完全被其炮火压制,能守住阵地,不做炮灰就是幸事了,根本没有短兵相接的机会,更没有反攻逆袭的力量,哪里谈得上战利品!

天亮之后,范长江找到何遂的随从副官苏恩商议,要来一个白被单,用墨水在被单中间涂了一个大圆形,将两具钢盔放在被单的旁边,然后用面盆装上水,泼到被单附近。苏恩不知道这么做的用意何在,只是让手下按照范长江的要求一一办理。范长江兴高采烈地将这一切摄入镜头。正在此时,传来敌人搜索部队突入军部警戒线的消息,顿时一片大乱,被单、钢盔遂被弃之不顾。

没成想,几天后,报纸上刊出范长江拍摄的照片,照片中,被单被写成“血迹斑斑的敌军军旗”,而助人为乐的苏恩,成了“手刃兽兵十余人”的勇士。

作者点评道:“是时,范之通讯与摄影,均已颇受社会欢迎,而其无中生有之举,竟至如是荒唐,诚可一叹。”

书中没提范长江的这些照片刊于哪家报纸。史载,1933年,范长江开始为北平《晨报》《世界日报》、天津《益世报》写稿,年底被《大公报》所延揽,据此推断,这些照片应该不是刊于《大公报》,而是刊于前三家报纸中的一家。


▲ (日)矢原谦吉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 2008


《谦庐随笔》全书只有这一篇涉及范长江,但却堪称毁人三观的奇文。那么,文中所述之事的真实性如何?由于没有旁证,只好从信源及《谦庐随笔》一书的作者、写作背景角度去推断。我的结论是,作者应该不是在厚污范长江。

首先,作为核心信源的何遂,应该没有“黑”范长江的动机。何遂是福建人,可称为一名儒将,酷爱书画、文物,早年参加同盟会,欧战时曾被北洋政府派出,随徐树铮一道去欧战观战,回来后写有《欧洲观战记》一书。抗战时,他在程潜担任司令长官的第一战区担任高级幕僚室主任。后与共产党成为同路人。1949年中共建政后,何遂任华东军政委员会委员、司法部部长、政法委员会副主任,是第一、二、三届全国人大代表、全国人大法案委员会委员。无论是在《谦庐随笔》作者的笔下,还是参照其他记述,何遂均是一个诚实、正直的形象,当不会编造出这么有细节的故事去诬陷范长江。毕竟,范长江也是冒着生命危险,在抗战的第一线去报道战事的战地记者。

其次,《谦庐随笔》是一本被认为史料价值很高的书。本书初版于1950年的香港,作者是日本人矢原谦吉,矢原留学德国,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在北平行医,抗战爆发前被日本军部逼离中国,重返德国,希特勒上台后,移居美国,二战时病逝。矢原医术精湛,生意门庭若市,当时留居北平的达官贵人及其眷属有病时纷纷求诊于他,因此矢原遍识西北军、东北军、晋军的大员,以及当时冀察政务委员时代的朝野名流。矢原精通汉文,喜结交文士,与当时著名报人张季鸾、王芸生、管翼贤、张恨水等往来颇密,与胡适、周作人、傅斯年等学人也颇为稔熟。矢原将自己平素交往中听到的独家内幕、政海秘辛,笔之于书,藏于箧中,但从未示人。他去世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其子将其遗著拿到香港出版。

通观《谦庐随笔》,矢原是个明大义晓是非的人,并且精明老道。他非常尊敬张季鸾,对那些蝇营狗苟、讲排场、善钻营的军政大员却十分不感冒。比如他对孔祥熙就十分不客气。在他笔下,这个山西腔英语不离口的大人物,其实俗不可耐,充其量不过是刘景升之才尔。他的妻子虽徐娘半老,但却尤存浪漫之想。矢原说,他不解此对夫妻何以竟能于一文明古国,礼仪之邦,呼风唤雨,为所欲为,岂浩浩中土真已江郎才尽乎?孔祥熙字庸之,曾任行政院秘书、写有著名的《花随人圣盦札记》一书的黄秋岳曾调侃地问矢原:“你知孔财神的字号,出于何典?”矢原无以对,黄秋岳笑曰:“此简称也。原文实为‘庸人用之’耳。”把用孔祥熙的人也骂了。

矢原对日本虎视眈眈、步步紧逼之下的北平军政要人,有犀利的观察与记录。他认为宋哲元身为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不过是《水浒传》里金枪手徐宁、双鞭呼延灼之流,当其与日方折冲之时,全乏外交手段,最常用的借口,是“虚火上升,耳鸣不已”,为此赢得“多愁善感之宋委员长”之称号。其母“七十大寿”举行庆典,矢原躬逢其盛,庆典的豪华奢侈,足可与杜月笙当年建立家祠并称,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庆典“堂会”三日,流水千席,寿联、寿幛之多,几如山积。其后张恨水告诉矢原说:“此为宣统大婚后,古城中第一大阔事,三日所耗之资,当足敷数十万贫民一月糊口之用也。”而管翼贤更大爆内幕,谓此次花费,各方面人物,均有所“报效”,其“礼金”或十万或五万或一万,而五千以下,一百以上者,更车载斗量,不可胜计。

所以,矢原没必要去编排范长江的故事。

那么,如何看待矢原笔下的范长江的行为?我的看法是,如果在正常环境下,这种行为是如假包换的新闻造假,是有悖新闻道德、需要谴责的行为。但是,在战争的特殊环境下,作为敌我冲突中的一方的新闻记者,就未必完全要用正常环境中的新闻准则去框限自己。兵不厌诈,一心投入救亡中的范长江,或许是在以笔做枪,希望用正能量的报道去鼓舞同胞,震慑敌人。当然,这样做的实际效果如何,是可以商榷的。究竟是如实反映战场上我方存在的问题,以唤起各方的注意,从而促成问题的解决,还是从战略战术出发,为了鼓舞一时的人心士气,而去掩饰问题,这两种不同的选择,或许都有道理。

“战争中最先牺牲的是真相”,这是美国参议员海勒姆·约翰逊说于1918年的一句名言。的确,战争中,交战国都有相同的宣传策略,即夸张自己的胜利,夸大对手的失败。有关战争中各国的宣传策略,不乏研究著述,基本都遵循这一原则。被矢原目为“无中生有”的报道,或许是范长江的自觉选择。

退一步说,即使范长江纯粹出于博眼球、成名的考虑而去造假,也不是什么无法直面的事。人都有弱点,名人同样免不了。中国已走出了造神与“高大全”的时代,任何高大的存在,都不必再忌讳其可能有的阴影。

事实上,许多声名卓著的人,都有矛盾、复杂,甚至不堪的一面。西方文学影视中,往往乐于揭示这一面,以彰显人性的复杂。例如美国著名作家卡波蒂,近年先后两次被搬上银幕。影片描写了这位以非虚构作品《冷血》而走向荣誉巅峰的作家的虚荣、浮华的性格,特别是利用面临被行刑的罪犯以获得猛料的行为,令人在赞叹其才华的同时,也为人性的幽暗、多面而感叹。

所以,无论从何种角度,矢原谦吉笔下的范长江,都不值得大惊小怪。


▲ 资料图:范长江任人民日报社社长期间工作照




作者:章诗依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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