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舟：古巴之春，或华为之春
--- Tips：点击上方蓝色【大家】查看往期精彩内容---
众所周知，古巴的医疗水准世界一流。现在，古巴还是一种全球流行病——网络依赖症——的治疗天堂。
刚到哈瓦那那天晚上，我们从旧城圣弗朗西斯科广场往中国城方向一路觅食，好不容易才吃到了世界上最难吃的三明治，感觉古巴似乎真的被世界遗弃了，但那家店铺墙上贴的梅西招贴画，又让人顿生全球村村民的亲切感。继而我们看到一个全世界罕见的奇观：数百名青年聚在一个小小的街心广场，一起低头玩手机玩电脑。我们以为古巴是互联网的弃儿，但他们正嗷嗷待哺。第二天我们才知道，这里是哈瓦那的19个“网络覆盖中心”之一，必须购买一个上网卡，才能在这上网。部分公共广场于是一跃成为互联网广场——全球化的G点，自由的快感中心。
▲ 哈瓦那旧城的慢生活（摄影：张晓舟）
在这儿上网的青年，不少人穿着耐克和阿迪达斯（尽管大多是盗版），戴着洋基队棒球帽。时值教宗方济各来访，全球媒体都在说古巴百万民众欢迎教宗，大家依旧沉浸在一种“宗教VS共产主义”的单向思维当中。但我不认为这个“互联网广场”上的青年对教宗会有多大兴趣，我问过不少哈瓦那青年“你会不会去革命广场看教宗”，回答都是否定的。古巴获奖电影《古巴万岁》中曾有一个刻意安排的象征性场景，两户人家，一个家门口牌子上写着“我的家属于菲德尔”，另一家的门口牌子上则写着“我的家属于耶稣”。菲德尔的归菲德尔，耶稣的归耶稣，但互联网的归互联网——互联网提供了革命和宗教之外的越来越多的选择，而那正是卡斯特罗所高度警惕的：资本主义，消费主义，以及颠覆古巴政权的美帝阴谋。
▲ 古巴一代新人（摄影：张晓舟）
中国媒体一直以讹传讹，声称在缅甸取消互联网管制之后，世界上目前只有四个国家不能上Facebook——伊朗，朝鲜，古巴和“其他国家”。事实上古巴并不在此列，古巴人完全可以自由地上Facebook，不少古巴年轻人都有自己的Facebook 。当然，或许也因为古巴政府还没来得及、也没有必要去“筑墙”，因为在古巴，上网自有一道天然障碍：个人电脑不普及，网络覆盖率低，上网成本巨高——可能是世界上最昂贵的。
这样一来，即便你有Facebook也没法经常上、经常更新。一张只能用一小时的上网卡卖两个CUC（古巴的外汇券，1个CUC约合1美元），上网卡得在政府定点购买，需要排长龙，数量有限，每人每次限购三张。于是贩卖上网卡成了一项新兴产业，每张上网卡黑市价是3CUC。
而古巴的人均月收入仅仅是25CUC。古巴人只能自我安慰：上网卡已经比刚开始时降价了，并且在2009年之前，政府还不允许私人购买电脑呢，甚至至今路由器还属于违禁商品。手机通讯费当然也不低，手机在很多古巴年轻人手里更多只是个摆设，一个时尚身份象征，而缺乏功能性，他们很少用，接听也是要话费的，因此看到陌生来电通常不会接——这给我们在古巴的行动造成不小障碍，找人实在太麻烦了。
▲ 哈瓦那旧城的互联网夜游神（摄影：张晓舟）
古巴并没有真正放开市场经济，而只是把旅游经济当做攸关生死的支柱产业，为此实行货币双轨制，并围绕旅游业部分地发展私企（如民宿和餐馆），但互联网和通讯的严重滞后，至少对旅游业妨碍巨大——比如你无法在网上预订酒店和机票车票。古巴政府目前急欲谋求的是尽快打破贸易封锁和禁令，回到国际贸易市场（而这才称得上真正的“回到国际社会”），但美国则需要古巴的交换条件：全面市场经济和民主。鸿沟依旧巨大，奥巴马在任期最后能做的有限，其安全顾问表示此次奥巴马将不会和菲德尔·卡斯特罗见面，而只会和现任领导人劳尔·卡斯特罗会谈，并且在两天的短暂访问时间里，奥巴马还要会见一些古巴持不同政见者。估计短期内，古巴会通过承诺保障人权来换取经济上的某些“解冻”，至少是令美国进一步放开政策，以促进古巴旅游业和外汇市场。
而奥巴马深知互联网对一个极权社会的意义，远远不只是促进其经济发展，早在几年前他便鼓励美国互联网和通信企业尽快进军古巴，古美建交后谷歌和推特等高管也纷纷访问古巴，互联网和通信企业俨然成为文化与意识形态的先锋队。
问题是古巴政府的警惕性也很高，要知道卡斯特罗是一个信息狂人，这个老狐狸对这个世界正在发生什么变化一清二楚——只不过他喜欢逆潮而动罢了。在十几年前的访谈中，在被问及“您是否认为，在当今新技术的世界上，国家仍然可以控制新闻报道”这一尖锐问题时，他承认“越来越难了”，“今天有了新的传递和接收信息的方式。有卫星可以提供信号，有互联网可以把信息送到世界上任何角落......由于如今有了互联网，无论是不发达国家还是富有国家的人们，只要有了某种向往和目标，都可以从事共同的事业。也可以利用互联网来做世界上动机最坏的事情，例如中央情报局和五角大楼策划的那些事，或是类似‘9.11’袭击者们所干的事。”（《我的一生：卡斯特罗访谈传记》，p.486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尽管白宫也同时宣布了奥巴马将访问古巴的消息，但媒体更愿意将奥巴马的个人推特视为消息源，显然，推特代表了有异于官方的某种"中性"色彩，代表了互联网自由。古巴官方也可以拥有自己的各种官方推特——就像古巴驻华使馆与时俱进地开设新浪官微一样，不过对古巴政府来说，作为一家企业的推特和美国政府脱不开干系，对他们来说，推特代表的是美国价值观——而不是“互联网自由”——甚至意味着对古巴的新型阴谋，他们不可能不知道“阿拉伯之春”，以及所谓“推特革命”、"脸书革命"。
尽管网络社交媒体在这些社会革命中的作用或许被夸大了，但这也极大鼓舞像美国国际开发总署这样的机构，他们曾发起过一个被媒体称为“古巴推特”的计划，研发一种类似推特的应用社交软件，名为ZunZuneo（意为蜂鸟啁啾声），据说最初是从古巴的一个国有服务供应商那里非法获取50个古巴手机号码作为用户资源，ZunZuneo类似于低端版的Twitter，采用手机短信形式进行联络。但该计划2012年9月因为资金问题而停止，美联社的报道称“古巴推特”计划得到政府援助，但美国政府断然否认，白宫发言人否认这是机密行动，声称在国会上就讨论过这项旨在促进古巴公民社会的互联网计划。美国国际开发署则发表声明，他们“为在古巴提供基本的人道援助，推广人权和基本自由，协助令信息更自由地流向古巴人民而感到自豪”，并认为ZunZuneo计划可以让古巴人民"自由交谈，重新协商国家与社会的权力平衡"，并宣称这完全符合美国法律。古巴政府对此事不予置评，但他们可能会习惯性地把任何这类针对古巴的“渗透”活动视为中央情报局的策划。不管如何，沸沸扬扬的ZunZuneo事件肯定令古巴官方的互联网神经绷得更紧。
货币双轨制令古巴社会分裂，古巴本地人也不可能获得外国游客的同等待遇。高级酒店通常有WIFI，但上网卡收费更贵，3到4.5个CUC，只卖给外国人。那么古巴有没有官方开设的为游客准备的网吧？没有。倒是有一种遍布全国城市的“青少年网吧”，准确地说类似于“国家青少年互联网基地”，青年少在这里学习电脑和互联网知识和技术，当然也可以在这里上网浏览政府为“关心下一代”而精心准备的、与电视报纸内容并无多大分别的内容。
▲ 哈瓦那旧城主教大街（摄影：张晓舟）
▲ 哈瓦那旧城的街心广场，像是一个露天网吧，还有莫西托酒和饮料助兴。（摄影：张晓舟）
然而，古巴还是不可阻挡地被卷入互联网全球化。只有哈瓦那主教大街这样的旅游商业街上的书店和旅游纪念品商店，才能看到贵得离谱的正版影碟和唱片（并且大多数并非本国出产），但盗版光盘小店和街头摊档却不少，只有在这儿，你才能感受到其实古巴和美国居然过着近乎同步的生活，美剧《汉尼拔》到处都是，古巴人熟悉好莱坞，否则我们也不会到处被他们唤作Jacky Chan，有个贩子还不断向Jacky Chan推销最新的梅西纪录片。在古巴，U盘堪称神器，最新的美国（以及墨西哥哥伦比亚等国）的影视和音乐总会通过U盘人肉速递到古巴。看来得等到古巴完全变天了，美国才可能去跟人家讨论版权和专利。但哪里可以买到U盘？由于没有全面开放私企，古巴人的生活完全离不开黑市，而现在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古巴的地下淘宝——一个名为Revolico（意为“喧嚣”）的电商网站，在那里你可以买到U盘和路由器这样的圣物。
▲ 盗版光盘摊档（摄影：张晓舟）
查韦斯堪称摇滚歌手型的左翼领袖，他在委内瑞拉曾经掀起“推特维新”风潮，查韦斯不单上电视台主持节目，还充当了社交媒体时代的急先锋，开设了自己的推特，并且鼓励委内瑞拉人玩推特。但有统计表明，粉丝数量最多的200名委内瑞拉大V中，有90%是查韦斯的公开反对者，毕竟委内瑞拉还是有反对党有议会也有民主选举的。卡斯特罗如果当电视主持开推特，以其雄辩的口才举世罕有其匹，可惜他老了，劳尔比他务实，但也沉闷多了。古巴当之无愧的头号女明星，是劳尔的女儿玛丽拉，这位性学专家以支持甚至亲自策划发动古巴同性恋运动而闻名，她有自己的脸书，去年12月她在脸书上晒出了自己与美国歌星凯蒂·佩里（“水果姐”Katy Perry）在哈瓦那酒吧的合影。玛丽拉似无政治野心，但世人还是从菲德尔·卡斯特罗的这位侄女身上，看到古巴未来的希望。
▲ 古巴领导人劳尔·卡斯特罗之女玛丽拉·卡斯特罗
劳尔已经宣布他将于2018年退休，奥巴马急于在任期内推进与古巴的关系，卡斯特罗兄弟则急于定好可靠的接班人，令古巴不会发生“古巴之春”或“颜色革命”。
而中国是美国之外，古巴最大的参照。我在哈瓦那几次看到古巴电视台播出一个关于中美关系的新闻片。围绕古巴市场，中美也展开了互联网和通讯领域的商战，但胜负其实毫无悬念，中国企业具有意识形态“政治正确”的先天优势，谷歌甚至压根就无法真正坐上谈判桌。
1月2日，在第33届哈瓦那国际博览会开幕当天，古巴电信公司与美国通信企业Sprint签署了在古巴向Sprint公司用户提供接打电话、收发短信和数据传输业务的协议。该协议是两国间的首个直接漫游服务协议。但因美国仍对古巴进行封锁，这项服务的费用只能由第三国银行以非美元的货币收取，仍然相当麻烦。相比中国企业，美国企业在古巴能做的实在太有限。
社会主义互联网果然捷足先登。2月1日，古巴电信公司宣布将与华为古巴公司展开合作，今年起在首都哈瓦那市内的两个住宅区试行宽带网络服务，并增加国内的免费无线上网点，让更多的古巴人“与世界相连”。当然，是以令古巴政府放心的方式与世界相连，而中国才是令人放心的社会主义老大哥，可以预见，以后中国政府访问团会带上李彦宏这样的互联网教父，未来当古巴的互联网发展到一定规模，想必方滨兴也是极好的互联网顾问。
古巴电信还将准许酒吧及餐厅租用宽带服务，并在广场和大学城这样人流集中的区域将增加宽带接入点。古巴政府试图让互联网在政治安全的前提条件下服务于经济发展。但互联网这艘贼船上了就下不来，有去无回。
互联网的幽灵，在古巴游荡。除了哈瓦那，我还去了圣塔克拉拉和圣斯皮里图斯，这两个城市的市中心广场，同样一到晚上就聚集了很多时髦手机党，上网，交谈，发呆。古巴的广场还不具有商业广场属性，只具备政治集会和休闲娱乐空间两大功能，而宽带接入则大大强化了广场这两大功能。正因为古巴互联网落后，广场反而凸显了其在政治和文化上的行动意义——互联网和真实现场的同步合一。而ZunZuneo计划的最初启动，便是由塞尔维亚人博齐克策划，欲借哥伦比亚摇滚巨星胡安内斯（Juanes）在哈瓦那革命广场的演唱会之机，通过社交媒体尝试发动从摇滚到政治的公民行动。但博齐克最后被古巴政府逮捕。（关于摇滚乐和嘻哈音乐在古巴，将另文详述）
▲ “格瓦拉之城”圣塔克拉拉，街上都是马粪的味道。（摄影：张晓舟）
圣塔克拉拉被誉为“切格瓦拉之城”，1958年12月，格瓦拉攻克圣塔克拉拉，这成为古巴革命胜利的转折点，格瓦拉的遗骸也葬在这座城市。革命之后的圣塔克拉拉市容并没多大变化，像1958年一样，马车依旧是重要交通工具，位于市中心比德尔广场的自由宾馆大楼墙面上，当年激战留下的累累弹孔也都还在，索德伯格在这拍摄格瓦拉传记电影的时候完全不用费劲，时光真的停滞了吗？在这个炎热的晚上，革命圣地的空气中漂荡着马粪和鸟粪的味道，也飘荡着荷尔蒙的味道，当年格瓦拉口口声声的“革命新人”如今安在？而古巴一代新人，就这样在革命的广场上成群结队地，成长为手机党。
他们只是渴望成为世界的一部分。
▲ 圣塔克拉拉自由宾馆，外墙上有很多格瓦拉手下士兵留下的弹孔。（摄影：张晓舟）
◆◆◆◆◆◆◆◆◆◆◆◆◆◆◆◆◆◆◆◆
《大家》在此等你来！
成为大家读者成员，留下你们的声音
当前，《大家》平台互动通道有：微信后台消息、文章评论功能、大家读者信箱及官方微博等，另外还有日渐壮大的读者微信群，该群旨在聚合更多读者朋友，进行线上交流，即时互动，活动参与，福利回馈，等等。
即日起，微信群向读者敞开大门，有愿意加入我们编读交流群的读者，请通过微信后台发送消息“微信号+申请加入大家读者群”，我们会尽量及时回复并安排。
※本微信号内容均为腾讯《大家》独家稿件，未经授权转载将追究法律责任，版权合作请联系ipress@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