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战胜的幻觉与美国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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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8年11月11日,在法国东北部的贡比涅森林火车站的一列火车上,德国代表和协约国联军总司令福熙将军,签订了停战协议,德国承认战败。人类历史上,耗时四年多的惨烈大战,终于结束了。消息通过海底电报,传到中国,北京城一片欢腾。北京大学放假三天,师生们在校长蔡元培的带领下,到天安门提灯游行,欢呼庆祝。北京城的老百姓,倒是没有多少感觉,但大中小学的师生,却兴奋异常,几天几夜都没有消停。当年力主参战的段祺瑞,此时的声望臻于顶点,被政府授予大勋章,人们都在称道他的远见卓识。
严格地讲,这场让欧洲很多地区变成废墟,吞噬了上千万人性命的世界大战,对于多数中国人来说,没有太多的感觉。对于中国来说,只有几个地方,设置了收容德国和奥匈帝国的战俘营,那里的人们,才能感觉到中国已经参战了。但里面的战俘很受优待,比起他们在欧洲的同类,像是在度假。两艘小小的德国炮艇,也被中国政府俘获,被编入了东北的江防舰队,德奥在天津和汉口的租界,也被中国政府接受。只有在这些地方,参与这些事儿的中国人,才能感觉到中国的参战。此外,就是从山东征发的几十万华工,他们被整船地运往法国,真切地投入到了战场。他们挖战壕,抬担架,送弹药,冒着枪林弹雨,随时有生命的危险。有的则进入后方的工厂,从事最苦最累的劳动。他们的经历,只有依靠少量的档案材料和少数翻译的回忆,才能被人记住一些片段。
其实,中国的参战,在事后看来,的确是一场冒险。协约国方面,未必一定会赢得战争。原本似乎毫无悬念的战争,在1917年11月俄国十月革命之后,变得特别的凶险。由于苏维埃俄国,跟德国签订了布列斯特和约,退出了战争,使得德国不仅免除了两面作战的窘迫,而且获得了大批的战争物质。要不是美国的全力以赴,以巨大的金钱和物质优势的投入,最终压垮了经济上已经无法支撑的德国,这场大战的胜负,还真是不好说。
但是,不管怎么说,协约国胜利了,中国搭便车,也成了战胜国。这在近代战争史上,对于国人来说,是第一次。以往饱受战败屈辱的国人,突然之间,成了战胜国,那种感觉,对于很多人而言,是梦幻般的。
北京的老百姓,还没有太多的感觉,但知识界,包括大中小学生们,都兴奋异常。连续几天的狂欢,让他们觉得这一回,中国也许就可以翻身了。人们涌向东单的克林德碑,一座巨大的石头牌坊,将之拆下,毁掉了这座记录着中国庚子之耻的耻辱柱。然后把克林德碑四个大字磨平,重新刻上四个大字:公理战胜,将之树在中央公园(今天的中山公园)里。
尽管当初协约国和同盟国两大列强集团开战,到底哪个更有理,哪个更有道义,其实并不好说。否则,双方的知识精英,有识之士就不会如此齐整地纷纷表示支持本国的战争。两边的战争,原本就是一场争夺,利益和殖民地的争夺。比较起来,只是后起的德国,显得更加主动和咄咄逼人而已。但是,受欧洲战胜国的影响,中国知识界,已经一致地认为,这场战争的胜利,就是公理战胜强权的胜利。这个胜利表明,公理是可以战胜,而且必定战胜的。当时,新文化运动旗手陈独秀,发表了公理战胜强权的文章,蔡元培则在胜利狂欢日,在天安门前的露天讲台,做了《黑暗与光明的消长》的演讲。这个演讲,后来见诸文字,由于巴黎和会外交失败的缘故,调子已经低多了,但依然认为,一次大战,“幸而正义果胜强权,协约国竟占最后之胜利。外之既暂纾侵略之祸,内之亦杀主战之焰,我国已有一线之生机。”当然,在此狂欢,听蔡校长演讲的学生们,万万没有想到,几个月后,他们居然又聚集在这里,会完全换了一副心境。
但是当时,中国的知识界,似乎有乐观的理由。这个理由是新兴的大国美国人给的。当时美国的总统是教授出身的威尔逊,这个人很有正义感。当然,后来也有人说,威尔逊的正义感,为的就是在世界争得更多的美国份额。但在当时,威尔逊发表的有关战后和平的十四点声明,的确极大地鼓舞了弱小国家的知识界。这个十四点声明,最令国人振奋的是两点。一是废除秘密外交,当年弱小国家的利益,多在这种秘密外交中被牺牲。二是建立战后的国际联盟,在联盟中,国家无论大小强弱,一律享有同等的权利。与此同时,威尔逊还公开发表演讲,说此次大战,非国际政客之战,而是人民之战。将来议和,将以不偏不倚之公道为原则,组织国际联盟,作为维护公道的组织。并提出了组织国际联盟的五条大纲,总而言之,是要在今后的世界秩序中,强调公理,去除强权。
当然,美国在此时高举公道和公理的旗帜,的确有争夺战后国际社会话语权的用意。但是,就像当初门罗主义的提出,门户开放主张,实际上遏制了瓜分中国的狂潮一样,威尔逊总统的主张,对于当年像中国一样的弱小国家,的确是一种福音。
对于威尔逊的十四点声明,不仅中国知识界兴奋莫名,中国政府,也很受鼓舞。人们对于威尔逊总统的仗义执言,感到心里暖洋洋的。当年的内阁总理钱能训,在众议院做今后外交政策的施政报告时,明确说明,今后中国的外交,就是以美国总统威尔逊的主张为主张。美国使馆也照会中国政府,希望中国政府在今后与美国通力合作,按照威尔逊总统的主张,开辟外交新局面。当然,中国政府马上给予了特别热烈的回应。中国政府这样的姿态,显然日本看了并不好受,当时还在皖系控制下的政府,能做如此表态,耐人寻味。
所以,对于商讨处理战败国,建设战后世界格局的巴黎和会,中国从上到下,充满了特别高的期待。不仅知识界希望通过这个和会,一揽子废除中国一系列的不平等条约,实现关税自主,废除治外法权。来一个鹞子翻身,彻底摆脱半殖民的境遇,做一个堂堂正正的战胜国。当然,也有比较冷静的外交官,认为一下子翻身不大容易,所以,准备参加巴黎和会的中国代表团,也准备了最底线的方案,就是收回青岛和胶济铁路的主权。
参加巴黎和会的各国,分成三个等级,第一等级五个正式代表,第二等级三个正式代表,第三等级只有两个正式代表。中国人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问都没问清楚,就想当然地认为自己肯定属于第一等级。一下子派出了五个全权代表,即外交总长陆徵祥,驻美公使顾维钧,驻英公使施肇基,驻比利时公使魏宸组,还要加上一个广州军政府的代表王正廷。这个代表团,基本上以亲欧美的职业外交官组成。在皖系一直亲日,重用有留日背景的官僚的大背景下,这样的代表团,表明中国政府已经意识到了此番在和会中的折冲,跟日本是有所冲突的。
但是,等代表团到了巴黎才知道,中国被列为第三等级,只能有两个正式代表。而代表广州军政府的王正廷,又不肯配合,从五人之中,选两人出席。没有办法,代表团只好采取轮流出席制,由五人轮换出席和会。
实际上,尽管美国站出来呼吁建立新的国际秩序,各国无论大小,一律平等。但是,这个战后的世界,跟站前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依旧是个丛林,弱肉强食的丛林。即使在形式上,除美国之外的列强,也不肯有半点平等的表示。开这个会,无非是宣示自己在这场空前的厮杀中,是获胜者而已,会上的商议,主要是列强之间的事儿,其他国家不过是在陪太子读书,作为装点门面的点缀。当年所谓的第一等级的国家,就是所谓的五大强国,英国、法国、美国、意大利和日本。和会由这五强各出两个代表,组成十人团,作为和会的最高协调机构,对一切问题做出初步决定,然后提交大会表决。这五大强国之中,也有分别。真正的强的,是英法美三大国,意大利由于参战较晚,而且在战争中表现欠佳,国家实力也弱,所以,在会上并没有什么人在意。多次由于利益受损,意大利代表退席抗议,却没有人理睬,最后不得不自己又回来了。而日本的实力是不弱,但它无心参与欧洲事务,所以,在大会上多数问题上并不表态,只是跟着走。因此,真正主导会议进程的,只有英法美三国。
不消说,美国力图建立形式上平等的新型国际秩序的企图,遭遇了强烈的阻击。没有另外四强的呼应,美国的期望,根本无从谈起。为了至少成立一个统一的国际组织国际联盟,美国只能一步步妥协,让步。最后,国际联盟倒是成立了,但国际间连形式上的平等,也没有做到。而且,尽管英美都认为不应该对德国惩罚太过分,但法国为了彻底削弱宿敌德国,一定要把德国彻底剥夺到底才肯罢休,最后,还是法国遂了愿,最终,种下了全体德国人的怨恨,为二战埋下了伏笔。
中国代表团面临最大的难堪是,当时五强不认为中国对于一战有多少贡献。对于中国代表强调的华工贡献,他们认为那是协约国付钱买的劳工,跟中国政府没有多少关系。正因为如此,中国在和会上的地位,还不及南美的一些国家,说是因为这些国家帮助英国打击过德国的军舰。
其实,作为五强之一的日本,对于欧战,也没有多少贡献。除了拣个便宜,拿下了德国海外孤军据守的青岛之外,就是趁机占领了德国的小小海外殖民地马绍尔群岛。这两块地方的德军,都是微不足道的。对整个战争大局,没有丝毫的影响。其实,论对欧战的贡献,日本真的不敌几十万在欧洲的华工。
但是,在丛林时代的世界,外交是要看国家实力的。中国被人看轻,就是因为国家的贫弱和分裂。日本和中国,当时的国际地位,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更严峻的问题是,中国的底线,收回青岛,虽说理直气壮,但却正好撞在日本的铁板上。日本对于和会要求也不高,就是要坚持它们在战时已经夺取的青岛和山东的权益,也就是胶济铁路。
在这样的事态下,巴黎和会能向着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