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离婚的余秀华,有常人难以企及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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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来,常有人约我写点东西评论余秀华,我都给拒了,因为“脑瘫”这两个字绕不过去,绕过去或者故意不提,都会显得居心不良。“脑瘫诗人”,是客观描述,在残酷的话语世界里,在一个人人都喜欢把“智商如何”、“脑X”挂在嘴上的环境里,又相当于判死刑级别的贬低。看看周围的正常女人们,美貌都成了应尽的社会义务。
不过现在,当我看到余秀华离婚的报道,倒是有点话想说。
“多少年来,人若问我在哪里/我只能回答他:活着。”余秀华的诗有很多缺点,例如她的意象经常“不准”,我常有的感觉是手指没有集成拳头,或者,云酝酿了很久,气却散了,没能形成雷电。不过,我还有另一种强烈的感觉,那就是,她的字,是对她的个人处境的一种爆破。比如,“活着”这个词在别人的笔下一般都是凝重的,在她的句子里却近似于高歌。
余秀华曾让我想起一个人。一个女子。某年我在网络论坛混迹,第一次见到了她的id,她连续发了一系列文章,内容基本上都是旅行,观看和描写的对象都是些好看的人和事物,都被她的情感所包裹,笔法有种——以我当时的认知——兼具象征主义和表现主义的况味,略有些矫情,但还在可控范围内。她很积极,话多,特别在乎别人的反应,想来在网络浮名面前,虚荣谁都难免。
后来出了一些事。那女子开始跟人争执,言语中显得自尊心很强,为什么事情而争吵,我记不得了。当时,我跟一位私交很好的坛友聊起她。那坛友(也是女的)告诉我:她是残疾人,错不了。
被她言中了。那个id不久遭到了封号,有了解其人真相的人确证了坛友的判断,确实是下肢不能行走,所有的游历、观光都出自她的臆想。我恍然大悟,再看她的文字,涉及身体活动的细节都那么暧昧,像是在用幻肢行走。任何人都可以用写作来替代自己所残缺的那部分,不管是情感、经历还是身体的残缺,但拙劣的替代性写作相当于制作幻肢,因为他/她被自己的残缺所俘获,拼命地想要把坑填上。
可是假如我们不知道文字背后的真实的人,在读余秀华时,我们能推测出她的身体状况吗?或者她的字会把我们引去那个方向吗?
假设不成立。世界是平的,我们第一次看到问题时就已经得到了答案,然后再去读诗(我敢说若不是连人带作品一起听闻,起码有一半人不会动念去读余诗),诗把一个大家都知道结果的悬念重新吊起来。正常的顺序不应该是这样的,人们应该先与诗相遇,读了很多,都不一定会对人产生兴趣。正常的情况下,文字一旦落纸就甩开了人,拥有了它自己的生命,一个独立存在理由,做不到这一点,还欲盖弥彰地透露作者本人的某些真相,这种文字才是等而下之。
现在,横在余秀华面前的现实不可逆转:瞬间出名,然后毫无办法地等待一些花絮性新闻保持自己名字在不读诗的大众中的热度,比如离婚之类,实在是适合大众胃口。我看了那页长报道,写得职业,也不乏同理心,但还是有点不舒服,纪录片、访谈、特写,似乎连番地在向公众表态说,当红诗人没撒谎,她的确是从生活里取得了写作所需的一切。
有位评论者说,她的文字里有“血污”,把她放在其他女诗人之间,就像在一群大家闺秀里塞进了一个杀人犯。我想他大概是指的这类词句:
唉,我一直改不了洁癖
受不了爱的人在我面前挖鼻屎,吐痰
可是一个农民的尸体被挖出来
我不停呕吐
却还想触摸
这几句饶有萨德主义风味,内含杀力十足的隐喻,污秽让“我”嫌恶却又引诱“我”接近,因为“我”就生在污秽之中;“我”并非病态地恋尸,只是“我”的生存离死亡仅有一板之隔。汉语里关于死亡的婉辞数不胜数,而写诗的人悉数不用,余在《捂不紧内心的风声》里又写:“这些年,我偶尔想一想死亡的事情/把活着/当成了一种习惯。”
答案已经摆在这里,所剩的悬念无非是“她如何应对污秽的现实”,或者更残酷些——“她怎样才能撑下去,不放弃生命”。现在这污秽里又多了一个成员——离婚。爆红之人宣布离婚的比比皆是,谁似余秀华这般冷清。她一直就是个偶然写了诗、偶然之偶然出了名的残疾人,许许多多的不幸在门口排着队等;她从来就不被看作一个偶染残疾的诗人。
▲ 余秀华的诗稿
2013年度T.S.艾略特诗歌奖,颁发给了一个名叫沙仑·欧兹的女诗人,她是该奖成立以来的第一位女性获奖者。有意思的是,她是在一次痛苦的离婚后才开始写诗的,但人们说,她的诗中极少显露的怒意,极少恶意的挖苦。她们都是生命被硬生生挖掉一大块的女诗人,也都抵御住了诱惑,拒绝用诗来制造幻肢,那是缺乏自信、恐惧、失落的表现。她们都学会了理解自己婚姻里的成与败。看报道中说,比妻子大13岁的丈夫表态,一个残疾人不配他的20年陪伴,妻子反诘道:要不是你没本事,会跟我一个残疾人过20年吗?
说出这话的余秀华,拥有一种无尊严的尊严,放弃尊严的尊严。就像“活着”二字所蕴藉的那种退无可退的洒脱。
“让我总是在该掏出匕首的时候掏出花朵/让我在能够申辩的时候坚持沉默”——这两句所出的那首诗,题目就叫《活着》。“把活着当成一种习惯”,其实这是几乎每个成年人的事实,却少有人像余那样有如此亲密的感知,写出来带着必要的质感和温度,一说出口,就如歌唱一般。我看到许多痛苦在一个人的内心翻腾,翻腾,直至波平如镜时变成了句子,如华兹华斯所说的,诗,源于“重归平静的情感”。
注:本文原标题《“把活着当成一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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