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那些逃离东北的医生们

钛媒体 2022-03-15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八点健闻 Author 陈鑫 李琳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这只是一个开始。



体作者丨八点健闻


在东北行医的40多年里,王杰送走了一代又一代的学生和年轻医生。在迎接新的博士生时,他就知道,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将会在毕业后离开这里。

矛盾无奈时常充斥着他的内心。哪怕他所在的医院是东北最好的几家三甲医院之一,提供了非常好的学术科研临床环境,但愿意留在当地的年轻人寥寥无几,学生们宁愿“自降身价”,去到沿海省份的市级医院或者区级医院。

年轻人如同刚刚长出翅膀的雏鸟般迫不及待飞往南方,更严重的问题是,一个又一个医学团队接连出走,就像是在高原上留下一个巨大的土坑,后辈的填补像是流沙,风一吹又刮走了。而在山海关往南,尤其是珠三角,来自东北的成熟的医疗团队迅速填补了当地的医疗洼地,为快速增长的人口提供医疗服务。

东北已经缩水了。它看起来就像是一位疾病中消瘦、但仍然穿着宽松旧衣服的老人,没有足够的人和产业来挽救经济的下滑。留下的理由越来越少,逃离东北的目标反而更清晰——中等偏上的薪水、体面的生活、职业的成就感。

荣光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王杰一路辗转来到东北时,第一眼就爱上了这里,街上有来往着异域面孔的俄罗斯人,医院里时常能见到日本、苏联教授的身影。

东北确实值得这份热爱。在工业兴盛时期,充足的粮油煤炭资源,让东北人民过上了全国多数地区难以企及的好日子。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有不少专家从南方甚至是北京上海来到东北。不少学科主任都有海外留学经历,让东北的很多医院和专科在全国位列一流,可以对标北京上海,而今天东北人争相向往的沿海南方城市,“那时候医疗水平根本就不行”。

王杰还曾争取到公派留学的机会,回国后,王杰拒绝了来自北京和上海顶级三甲医院的邀请,回到东北。

改革春风吹向东南沿海地区,没能让计划经济色彩浓厚的东北延续往日辉煌,反而拉大了与发达地区的距离。90年代开始,资源逐渐枯竭,卷入工厂倒闭潮的人们大量流向南方。

同一时期,公费医疗废止,医院引入部分市场机制,开始扩张。一些国企煤矿医院流向城市三级医院,也有人率先下海勇闯南方。彼时的的东北,已经出现年轻劳动力外流迹象,留下的多是老年人,产生极大的医疗负担。

计划经济为市场经济让路,长期囿于体制文化所带来的僵化的制度和陈旧的观念,成为东北进一步发展的羁绊。

在东北封闭的管理体系下,医生没有档案走不出去,一些医院把医生档案卡死,遏制了考研考博和跳槽的机会。但是南方不一样,只要医生有真才实学,就重新建档,这种开放性给予东北医生冲破体制牢笼的机会。

十几年前,王杰就意识到人才外流的紧迫性,他一次又一次跟领导提及,“现在不是留住人才,是连人都留不住”。但他们对此不以为然,一个学科带头人走了,主事者觉得,“走就走吧,人有的是”。

每年医科大学的优秀毕业生大有人在,但留省率却在逐年减少,只有少数极具乡土观念的人才会留下来。

有参与公立医院建设的专家直言,“只要南方(医院)来挖人,基本就能把医生挖走。”还有医生估算,“医院走的医生,都能再开家三甲医院了”。而且大部分都是年富力强,正是开辟新天地的时候。

一些学科带头人颇具个性,顶撞了领导,或是不会讨领导欢心,从此被种种限制。当南方向他们抛来橄榄枝,去留有了更明确的答案。到了南方,上上下下配备齐全,要钱给钱,要政策给政策,他们纷纷在各自领域里做得风生水起。

30年前,王杰也感受过这般关心。他在手术室忙着抢救危重病人,领导赶过来送面包牛奶,任何科研成果攻关,也都有人帮着跑。而现在,专家们忙得不可开交,不再有人主动出面帮忙了。

有人向他倾诉离开的理由,经济不好、领导不理解、想开创一番新局面又没有任何条件。王杰纵然为同行们的出走伤心难过,却也理解他们的境遇。“如果这些人留在东北,未必能达到这么高的级别,内卷也会把他卷死在这儿。”

讲到这里,王杰哽咽停顿。在南方工作的医生们,做事不用过多揣摩和忌惮领导的想法,更能沉下心来做科研、看病人,房子、户口、子女上学,医生们工作和生活可能遇到的问题,都有人想方设法帮助解决。

对比之下,东北显得落后。医学带头人离去,人心浮动,甚至在制定人才政策、主管医疗机构的行政部门里,都有人想着如何离开。

惨淡


当身边的好朋友、同学都走了,儿科医生高春燕也终于下定决心离开东北。

她毕业于东北一所普通的医学院校,一路从市级医院进入到当地最好的医科大学附属医院。

如同所有年轻人一样,她渴望当上主任,拥有一间独立的办公室。

进入这所医院的第七年,高春燕如愿成为儿科主任,迎来了她职业生涯的巅峰。

儿科医生荒的难题,在人口外流的东北尤其严峻。

在边境地区,高春燕看到一副惨淡的景象。6万人口的边境县城只有2名儿科医生,剩下都是内科医生来代。

儿科医生太忙了。很长一段时间里,高春燕的科室里只有3个儿科医生轮班倒,好不容易招来新人,情况稍有缓和,遇上有同事休产假或是病假,又回到从前昼夜颠倒的状态。

孩子的童年记忆里,妈妈回家就是吃饭睡觉洗澡。甚至连孩子生病,她只能安排在自己科室的病房点滴输液,提醒护士到点了给他换输液,自己转身到ICU抢救下一个病人。

在东北的这几年,高春燕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周末,过年能休息2天就算不错。即便如此,她也未曾想过离开,她有自己的团队。

但身边人的不断离开无疑造成人心浮动。博士同学3人,一个很早去了青岛,一个去了深圳,一直“勾搭诱惑”着她。后来,培养了6年的主治医生也走了,去了另一座城市的民营医院。

就像是平缓下降的路上突然出现断崖。2009年开始的新医改,财政增加对公立医院的直接投入,经济富庶的南方自然有更多施展身手的机会,期间涌现的公立医院新建潮,也为更多优秀人才预留了去处。

另一方面,2003年到2013年全民医保网络的极速发展期,也是大型公立医院的“黄金十年”。但是到了2011年,各地的医保基金开始显现危机的年份,人口老龄化最严重的东北三省,无疑是医保压力最大的地区。

一个科室,“一老一小”离职最多。科室断层出现,让整个科室的运转更加困难,年资高的医生压力大、神经紧绷,萌生离开念头。年轻医学生得不到充分培养,或是积累了几年后,就去到更好的平台。

“我们始终在招人,但是愿意来儿科来的很少。”高春燕说,省内医学高校毕业生挤破头都想进教学医院,但最后来到儿科的都是在心内科、呼吸科留不下的,只好借儿科作为留校的跳板。

年轻的住院医师需要培养,难以独当一面。高春燕不放心,时刻保持着紧张状态,电话随叫随到,夜班遇到紧急情况,还是得她出手。

“如果没有住院医师,就是主治、副高在值夜班,身体状况肯定远远不如刚上班的年轻人状态好,病倒了的话,干活的人又少一个。”高春燕说。

高春燕走后,她曾经付诸心血,一手建立的二级学科,在她走后轰然倒塌,合并到了其他科室,只剩下几个床位留给儿童。

一切只是开始。疫情期间,就诊人数大幅减少,直接影响了医院收入。原本就困难的东北,许多医院更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工资拖欠,奖金减少,疫情像是导火索,随后迎来一阵离职潮。

怪圈


经济固然是重要的因素,但真正让东北医生伤了心的,是根深蒂固的体制束缚。搞关系、送礼送钱的文化氛围,让“关系”上升到比医学更重要的位置。

像高春燕那样当上学科主任的,已经算得上幸运。更多人在庞大的医疗系统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阶级概念已经融进了东北社会中。一个隐藏的典型信号是,北方会把主任的头衔放在博士的学历之前,南方则把博士放在前面,这让博士后李瑾然感到颇受尊敬。

李瑾然在省内最好的医科大学完成了硕博连读,是专业里的佼佼者,毕业时可以轻松留在这家最大规模医院的任何一个科室。可真正工作后,体制的僵化和陈旧压抑着她。

一件不愉快的小事是,有次她想申报课题,按理说是给医院增光添彩,但是科研处的工作人员摆着一副等着别人来求的样子,她暗自生气。

在东北,人们仿佛习惯了“托关系”,一项手术能不能开展,新技术能不能推动,药物能否过审批,行政领导的一句话,很大程度上决定了项目是否能落地。

2004年,李瑾然差点考取上海一家三甲医院的博士,这是她第一次试图离开东北。这个隐约的念想,直到15年后才在深圳一家民营医院实现。

几天前,李瑾然和朋友吃饭时聊起,以前是最优秀的学生都会优先留在东北,留校比例非常高,留不下来的才去南方。不过十几年,风水轮流转,最优秀的医生都离开了这里。

原先科室里的两位博士,刚好映射出两种典型选择:一个城市长大的博士家里条件比较好,擅长交际,博士毕业后去了广州,最后落脚在深圳;另一个农村出身的博士能干敢拼,一路走过来很不容易,他觉得如果能留在母校就很幸运了。

李瑾然是科室里第二个走的,疫情掀起的大规模离职潮,30多人的科室,陆陆续续走了10多个医生,都是副高以上的骨干。

在深圳,一所几乎毫无悬念能评上三甲的全新医院正在冉冉升起。走在空旷的病房走廊里,不时能听到熟悉的东北口音。南下的东北医生们,常在聚会时开玩笑,“整个医院成了东北某大三甲的分院”。

当地政府的挽留,依然没能阻挡不了离职潮的蔓延。离开的医生们,大多对东北抱有一种复杂的情愫。在他们还是青涩学生时,黑土地养育了他们,他们也曾经幻想过为此付出终生,但东北的衰落还是让他们失望,种子还是要在肥沃的土壤里才能深根发芽。

留在东北的医生们也都在现有的工作之外寻找着其他机会。大部分人但凡有办法,不是已经离开,就是正在离开。有人还没下定决心走,但已经把孩子的户口落在了南方。有人十分肯定地表示,等到孩子高考完,一定会举家南迁。正是这种笃定让人对东北的衰落更加无奈。

故乡


从“闯关东”的高歌猛进到“投资不过山海关”的消极论调,东北的荣光已经开始褪色。

离开东北的医生们,来到南方后,不少成为了当地医疗系统的中流砥柱,甚至成为当地医改的推动者。

充足的资金,源源不断流向临床科研、科室建设,他们有了足够的资源开辟自己的广阔空间。

背井离乡,并不是一项容易做出的选择,诊疗习惯和地位上的落差,也让东北医生们一时难以适应。

在北方,医生是一份高高在上的职业,有着不菲的收入,是很多人眼中的优质社会资源。在南方,更多是声誉和技术间的暗自较量,患者在不同医院看病,会拿着不同医生的诊疗意见来询问医生。

李瑾然曾遇到过一对辽宁来的老夫妻,患者血糖、尿蛋白指标很严重,执意要去公立医院看病。她坚持说服老人住院做进一步检查治疗,搬出了自己曾经的大三甲身份,说自己水平不差,一定能把病看好。反而让老人越发生疑,最后连药也没拿,拔腿就跑。

离开了过去的大平台,李瑾然在民营医院坐诊时,落差感不时涌现。沮丧之际,她也会想起,“要是在以前,医生说一不二,患者都是托熟人找关系,才找到我们来看病,看完病会对医生不停表示感谢”。

也有医生选择在东北坚守。当我们问王杰是否会考虑去南方时,这位年过七旬的老专家迅速而坚决地给出了否定答案。

“我已经老了,实在不想离开我的团队,也不愿意离开东北。我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就来到这里,待了40多年,当时是东北把我送到国外去留学。我觉得是黑土地养育了我,所以我要留在东北工作。”

当王杰讲述这一切时,我们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种原始的力量,他因人们离开这里而痛惜,因它被人遗忘而愤愤不平。

每一位受访者都饱含着对东北的感情,谈到东北,高春燕声音哽咽,“生活了40多年,我人生的一大半,都属于那座城市。怎么可能轻易愿意离开?”

从北到南,冰雪消融,变成南方一望无际的大海。高春燕在南方定居已有1年半,还没有回过东北。

挂了电话,她又发来消息,这个东北的电话号码,半年后将会停用,似乎是下定决心与过去的圈子告别。

傍晚五点,她正和丈夫手挽手走向海边。椰林婆娑,浪花翻滚,风还带着一丝盛夏的余热,此后数十年,她会在这里安定下来。

部分受访者为化名

本文来源:八点健闻(ID:HealthInsight)陈鑫丨撰稿,李琳丨撰稿,徐卓君|责编


点击下方关注我们,记得“星标”哦~

----------------华丽的分割线-----------------


8月18日,中国领先的财经科技信息服务商钛媒体集团推出一站式营销服务小程序“氢巧”。

欢迎感兴趣的企业扫描下方二维码,参与“氢巧818传播节”,体验一站式轻巧营销。传播,氢巧才好。

扫描图片二维码,参与“氢巧818传播节”。

万水千山总是情,点个在看行不行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