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期 | 纪念高居翰专辑
如何判断一位大学者?
刘九洲
我们怎么知道一位学者是不是重要学者呢?主要是看未来学术史是否可以抛弃他。现在评判的话,主要看他是否在这门学科的主要问题,或者主要问题的主要矛盾方向,做出过重要贡献。高居翰一生写了200多篇论文,哪些文章更有价值,应该留给历史去判断,我们无须代替未来。艺术史不像数学,数学成就往往当即可知,如最近的张益唐教授。
但是艺术史也是可以看出一些高下的,譬如说,从鉴定理论的角度来看,高居翰是新方法的代表人物之一,在学术史上是有一席地的。
在吴湖帆、谢稚柳、徐邦达之前,以《虚斋名画录》为代表的鉴定方法比较流行和权威,就是以查著录、考印鉴为主,以看画得好不好为辅。这个办法,属于基本办法,我称之为鉴定理论1.0版。
徐森玉和张珩提出了时代风格的问题,徐邦达和谢稚柳跟上,在这个方向上做出了重要贡献,他们为了反对著录和印章一统天下的局面,引入了以笔墨判断为核心的鉴定方法,脱离了完全依赖著录与印鉴的时代,这是一次学术进步,张大千、王己千使用的也是这个办法。以笔墨为核心的鉴定思想,我称之为鉴定理论2.0版。
从张彦远到傅熹年,都注意到通过考古知识也可以帮助确定绘画年代,也就是画外因素的利用。沈从文的服饰考,其实也是这个办法,但是他的具体错误很多。总体看来,这种思维是1.0版本的升级,并非是2.0版本的升级。
高居翰承袭罗樾的青铜器研究思维,是类型学办法,席克门、李雪曼、班宗华那一代学者,大多数也是类型学办法,我以为这是风格断代的一个翻版,是2.0的修正版,是他山之石,并非3.0版本。
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看清楚高居翰等人的学术地位,他们是一种新办法的代言人,这种研究办法,并非全正确,但这是一个新的方向。用正在流行的电影《星际穿越》(Interstellar)打个比方,古代书画也许也有六维空间,原来我们可能只看到了三个维度,西方学者拓展了一个维度。其代表事件,就是高居翰对《溪岸图》的判断,那是值得重视的。他或许看到了传统的看笔墨办法注意不到的问题。哪怕他的学术生涯仅此一点贡献,也可以让他荣登大学者宝座。
我与高居翰有很多信件往来,也见过几次,讨论过很多问题,有时交换意见也很激烈,但是不敢谬托知己,说他多伟大。高居翰学术的具体贡献,他数年前有自评,发表在《Orientations》杂志上,我就不重复了。
以此简陋的看法,纪念高居翰去世一周年。
时代压人,奈何?
吴斌
本科期间,听说高居翰的名字,还是因为《溪岸图》的缘故,作为一个耳食者,听到他的很多负面评价。毕业后两年,在意识到一些问题后,慢慢感到,高居翰不是先前人们所说的“狗屁不通”者。
基本上,高居翰沿袭的还是“风格断代”的道路,比起他的老师罗樾没有本质区别,简单地说,就是把作品置于时代风格序列之中,然后剖析之。这就带来两个问题:第一,在风格序列搞不清时,譬如北宋中期之前,靠风格断代好不好使?这相当于问,在手枪发明前,用手枪杀人是否合适?
第二,在风格序列比较明晰的时代,譬如元明清,依靠绘画风格,能否正确断代?这相当于问,手中有枪,好枪手是否可以射中敌人?如果能,照着神枪手的标准培养学者就可以了;如果不能,则说明“风格断代”具有系统性风险。
《隔江山色》是高居翰的名著,阐释的都是元代画家的绘画风格,从理论上讲,如果“风格断代”经得起检验的话,这些绘画风格也一定能够体现出画家的时代属性。
对很多重要画家而言,如赵子昂和元四家,他们作品的断代,其实并不是依靠风格,因为他们的活动时间非常清楚,显然无人会把一张赵子昂真迹安插到张士诚时代。但对于一些生平阙如的画家,依靠绘画风格断代,却往往会出现很大误差,从其风格很难观察到画家所处的时代。《隔江山色》中,就有两位画家成为高居翰的陷阱,一位是罗稚川,另一位是檀芝瑞。
由于文献认知的错误,前辈学者都把罗稚川视为元代早期的画家,高居翰遵从通行的旧说,把罗稚川的风格归为元代早期的李郭传派。事实上,现有充足的证据表明,罗稚川是元代中晚期的画家。
檀芝瑞的简略记载,仅见于十六世纪的日本《君台观左右帐记》,粗疏的《账记》说他是元代画家。另外,檀芝瑞还有个“一山”的字号,会使人误把画上的“一山”署款当成元代禅僧一山一宁。高居翰不知的是,温州博物馆尚有一卷檀芝瑞《送别图》,画后题跋表明,檀芝瑞生活在明代嘉靖时期。
所以,我们不禁要问,当不知画家真实背景的时候,“风格断代”的作用能否使人满意?能够在断代中起主导作用的,是风格,还是其他?这不仅是对高居翰,而是一代艺术史家所面临的共同问题。时代压人,奈何?
到雷斯灯塔去
——高居翰逝世周年祭
孙静
记得去年二月十四日,在国内得到高居翰先生去世的消息,第一时间转给人在旅途的范景中先生,范先生当即文字表达哀悼,记忆犹新的内容“先生驾鹤,无沈 疴病榻之痛,又享高年,按中土风俗,亦是喜归。况著述宏富,四海扬芬,数万人中亦难择一也,话虽如此,只为达观,实悲从心来,殊难为怀,不胜感慨,请代为悼唁。范景中拜手。”
范先生1990年代访美,正是高居翰联系接待,后来高居翰捐赠中国美术学院二千册藏书的初衷,亦是源于范先生,后得以普吉特湾洪再新和中国美院高昕丹沟通,协力完成捐赠。
我虽未有缘和高先生亲见,却是读着高先生书长大的。书架上必读的《山外山》(The Distance Mountains)《隔江山色》(Hill beyond River)《气势撼人》(The Compelling Image) 手边摩娑久了,书皮破旧,每每被书中瑰丽的想象力和博大的气度所感染。二零一三年早春我在麻省,友人曾邀同往拜访高居翰先生,因事未能成行,想来遗憾。抑或为了弥补错过的遗憾, 就想去看看高居翰先生的最后归属地。
旧金山对我而言并不陌生,优胜美地,渔人码头不是我的兴趣,除了倘佯流连的笛阳 (De Young) 和旧金山美术馆 (California Palace of The Legion Of Honor) ,缅怀七十年代垮掉文豪们的城市之光 (City lights)书店,以及充满淡淡张爱玲气息的伯克莱杜汉大道之外,如今又添了一个新去处“雷斯岬”(Point Reyes Seashore) 。雷斯岬是旧金山西北三十英里的一处海岸公园,侏罗纪形成的断层板块历经千年流转,造就了独特的地貌,趋向浩瀚太平洋的一块突兀的三角形高地。
雷斯岬俯瞰地型图
这里有出名的健行步道,亦是观赏灰鲸南北迁徙的绝佳场所,可谓北加的著名景点海滩。
高居翰出生在北加的布拉格堡郡 (Fort Bragg),沿着加州一号公路蜿蜒北上,便可到达,沿途皆是风景如画的海岸线,这里距离雷斯岬不远。作为一个出生在海边的人,高居翰海的情结跟随一辈子。他每个夏天都会带着家庭成员,远足海岸,嬉戏野餐,追逐潮汐,也常和朋友及学生们休憩优游,席间谈论着隔岸的中国山水,惬意而风雅。
高居翰从1965年开始,在柏克莱执教生涯长达三十年,在艺术史,文学,音乐,诗歌,哲学皆有建树,特别是东亚艺术史领域游刃有余地运用视觉图像比对,及风格系统分析,为后学者提供了更为广阔的视野。
诚如范景中先生所言“这位决不会被一己的专业领域所笼罩的学者,他的视野所及从来不是小溪小岭,尽管它明媚而又美丽,他眺望的是高山大川,是波澜恢宏的学术海洋。”(《他山之石》范景中跋高居翰先生文集) 雷斯岬,气势撼人,雾霭浩淼,如无涯学海,高先生拥有匪夷所思的想象力,强健的笔力,勤勉的不辍。
高居翰先生遗愿,将其骨灰弥撒在这片浩瀚的雷斯岬海岸。2014年5月15日,柏克莱艺术博物馆悼念会的后一日,高先生家人,及其学生挚友二十人,来到雷斯岬为先生海边送别。
雷斯岬之雷斯长滩
随着潮汐的涨落,层层迭迭,源源不断的海浪将裹挟着先生一路向东,太平洋的另一端便是先生此生挚爱的中国和日本。
浩淼太平洋
2015.1.22 上海
成文以仓促之间,得诸多前辈大力帮助,特别感谢Sarah Cahill无私地与我分享他父亲的情况, Howard Rogers , Mary Ann ,张子宁,洪再新,及范景中先生。 I am fortunate to get help from many senior experts and wished more time to complete this article. I would like extend special thanks to Sarah Cahill for her generosity and kindness to share memories about her father. I would like to also thank Mr. Howard Rogers, Ms. Mary Ann, Mr. Joseph Zhang, Mr. Zaixin Hong Mr. YT Liao and Mr. Jingzhong F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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