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第128期 | 那些死于梅毒的明代大家

武英书画 2020-10-17

作 者:吴 斌


文章开始之前,先说一下我忐忑的心情。


平时闲读明人文集,总能看到一些奇怪的病状记载。恰巧,我家领导学的是病理,我听得久了,也略知一点医学知识。仔细想想,感觉有的明代大家,患的居然是梅毒。


我认真翻阅了医书,又询问了几位专业医生,大家认为,还真是梅毒。这样我就忐忑了,事关前人私节,到底写还是不写?


后来朋友们说,这是史实,你不写,将来人发现了,也会写。所以,我决定写出来,读者阅读时,要从学术研究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情。

作为引子,我们先看一出明代汤显祖《牡丹亭》之《冥判》选段:

(净):叫李猴儿。

(外):鬼犯是有些罪,好男风。

(丑):是真。便在地狱里,还勾上这小孙儿。

(净恼介)谁叫你插嘴!起去伺候。

……

(净)你是那好男风的李猴,着你做蜜蜂儿去,屁窟里长拖一个针。

(外)哎哟,叫俺钉谁去?

话说“好男风”的李猴儿,死后色心不改,在冥界还勾引了一个“小孙儿”,被判官罚做蜜蜂转世,正所谓“屁窟里长拖一个针”。对这种蜜蜂的巧思,只能说,汤显祖真是文豪。其实,《牡丹亭》还算一部比较克制的名著,其他如《金瓶梅》、《男皇后》、《分柑记》等,望名而知其不雅。

明代社会经济发达,催生了淫狎的风气,并且公开直接,毫无顾忌。明代散文大家张岱写有一篇《自作墓志铭》,公然宣称自己“好美婢,好娈童”,口味着实宽广。张岱还在名篇《西湖七月半》中,这样描述西湖的夏天:“名娃闺秀,携及童娈,笑啼杂之,环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

但是,快乐总会有些副产品,这一次,“不看月”的明朝人撞上了一头恶魔,它叫“梅毒”。

梅毒是外来传染病,是15世纪末,哥伦布从美洲土著那里带回来的,随后,它横扫欧洲,致死千万,被称为“美洲大陆的复仇”。弘治年间,梅毒从南亚传入中国,李时珍《本草纲目》道:“杨梅疮古方不载,亦无病者,近时起于岭表,传及四方,…,自南而北,遍及海宇”,李时珍还不知道,这是哥伦布干的好事。

直到明末崇祯五年(1632),名医陈司成才写出一部叫《霉疮秘录》的梅毒专著,首次对这种恶疾有了科学的认识。陈司成总结了梅毒的症状和分期,还剖析了社会原因:“迩来世薄人妄,沉慝于花柳者众,忽于避忌,一犯有毒之妓,淫火交炽,真元弱者,毒气乘虚而袭,初不知觉,或传于妻妾,或传于姣童,…故传染不已”。陈司成研制了一种叫“生生乳”的砷剂,这也是中国第一种有疗效的梅毒药物。

在陈司成之前,梅毒患者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痛苦耻辱地等死。这些人中,就有一位是汤显祖。

汤显祖死于梅毒

汤显祖(1550-1616)死于梅毒,是1980年代,浙江大学徐朔方教授发现的。当时大家从情感上接受不了,明代伟大的文学家,怎能是个梅毒患者?以至徐教授发表论文都费周折。

汤显祖考中进士那一年,夫人吴氏病故,他的续弦傅氏,是从良的妓女。汤显祖的梅毒是否的染自傅氏不得而知,反正,得了梅毒后,汤显祖骨瘦如柴,还成了一个药罐子,又苦于不对症,身心两疲,死之前,更是痛苦,头上长满恶疮。

汤显祖有一首《七年病答缪仲醇》,诗云:

不知何病瘦腾腾,

月费巾箱药几楞。

会是一时无上手,

古方新病不相能。

缪仲醇,即缪希雍,著名的医学家。汤显祖吃了缪仲醇的药剂之后,感到无效,回诗抒发内心的无奈和苦悲。可是,对这种“新病”,缪医生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汤显祖《续栖贤莲社求友文卷》(局部),浙江省博物馆藏

屠隆死于梅毒

屠隆(1543-1605),字长卿,也是剧作名家,复旦大学的一位学者曾经提出,《金瓶梅》就是屠隆的杰作。屠隆死于梅毒,已是学界共识。而他恰是汤显祖的挚友。

虽然汤显祖晚于屠隆六年考中进士,但两人是同僚,平时切磋文艺,乐哉乐哉。讽刺的是,两位才子都供职礼部,甚至都当过礼部主事,却都染上了梅毒。

屠隆在私生活上非常出格,终于有一天,惹来了事端。《明史》说,屠隆和西宁侯宋世恩称兄弟,“宴游甚欢”,被刑部主事俞显卿弹劾。

《明神宗实录》卷154对此事有详细的记录:万历十二年十月,“甲子,刑部主事俞显卿劾礼部主事屠隆与西宁侯宋世恩淫纵诸状,并及陈经邦”;“乙丑,礼部主事屠隆上书自辩,并参俞显卿。西宁侯宋世恩亦上书自辩。于是吏科都给事中齐世臣等交参之。上削隆、显卿籍,夺世恩禄米半年,朱宗吉等法司提问”。

俞显卿弹劾屠隆和宋世恩“淫纵诸状”,还捎带着一个叫陈经邦的,“诸状”的生动,恐怕只能意会。屠隆反应很快,第二天就上了自辩的奏章,同时又反参了俞显卿一本,宋世恩也开始上表自辩。明代的言官们都喜欢瞎轰轰,一看起了事,纷纷加入战团,大家咬来咬去,不亦乐乎。最后惹烦了万历皇帝,于是一道圣旨,来了个一锅端。被告屠隆和原告俞显卿,罢官赶回老家,宋世恩罚俸半年,其余人等,送交法司。

说屠隆“淫纵”,应该没冤枉他,反正得了梅毒,跳进黄河也说不清。对俞某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人家“淫纵”,自有梅毒惩罚,结果自己也丢了官。

比起汤显祖,屠隆的死相更惨,病重之际,汤显祖写了十首绝句安慰这位知音,诗名叫做《长卿苦情寄之疡,筋骨段坏,号痛不可忍,教令阖舍念观世音稍定。戏寄十首》。

从诗名可以看出,屠隆得了性病,皮肤糜烂,骨头都蚀断了,疼到哀嚎,实在没法子了,让全家都念观世音。汤显祖诗中有这么一句:“雌风病骨因何起,忏悔心随云雨飞”,文豪的遣词,那是相当微妙。

屠隆诗扇,福建省博物馆藏

王穉登死于梅毒

王穉登(1535-1612),字百谷。继文征明之后,主持吴门艺苑三十余年。他和屠隆也是好友,万历十四年(1586),王穉登、屠隆,以及王世贞、汪道昆、汪道贯、汪道会等人在杭州南屏山结社,史称“南屏社”。

王穉登风流,与他结缘的名妓,“秦淮八艳”中就有两位,她们是马湘兰和薛素素。王穉登染上梅毒的事情,见明代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三《王百谷诗》:“时汪太函(道昆)介弟仲淹(道贯)偕兄至吴,亦效其体作赠百谷诗:‘身上杨梅疮作果,眼中萝卜翳为花’,时王正患梅毒遍体,而其目微带障故云。然语虽切中,微伤雅厚矣”。

“身上杨梅疮作果,眼中萝卜翳为花”的症状,正是陈司成书中所言的“毒发阴阳二窍,传于心,发大疮”;“毒注瞳仁,似乎内障”。此时“梅毒遍体”,已经到了没救的阶段。

不光亲为,王穉登还拉人下水。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八之《守土吏狎妓》记载了一则故事:“今上辛巳、壬午间(万历九年、十年)聊城傅金沙光宅以文采风流,为政守洁廉,与吴士王百谷厚善,时过其斋中小饮。王因匿名娼于曲室,酒酣出以荐枕,遂以为恒。王因是居间请托,橐为充牣。”

上段是讲,吴县县令傅光宅(字金沙),本是一位廉洁的官员,谁知交友不善,碰上了王穉登。一次酒酣饭饱,王穉登唤出藏在内室的妓女,傅光宅把持不住,就此上瘾,之后,王穉登托傅光宅办事,捞了不少好处。

王穉登残稿(局部),大都会博物馆藏

邢侗死于梅毒

邢侗(1551-1612),字子愿,明末四大书法家“邢张董米”之一。他既是屠隆的好友,又是王穉登的好友,甚至还是傅光宅的好友。尤其是对王穉登,很是敬重,用邢侗的原话就是“平生向慕先生,由衷不可解”。屠隆罢官后,经济上不太宽裕,邢侗在一定程度上,担当了屠隆赞助人的角色。

邢侗是少年才子,24岁中进士,用了12年,就当上了正四品的“陕西行太仆寺少卿兼按察佥事”。万历14年,36岁的邢侗写一篇叫《倭国论》的奏章,提出平定倭寇的若干建议,奏章递上去,皇帝没理会。

接下来,邢侗干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他“亲老乞休”,三次上疏辞官,终获准。有人说,这是邢侗见良策不能施行,心生退意。可是,臣子在皇帝面前碰钉子,岂不是太正常了?何况是万历这种皇帝。

历史的真相是,邢侗梅毒病发,无法启齿,又怕症状被人发现,于是打着孝敬父母的旗号,回老家治病去了。此时距屠隆因“淫纵”罢官,仅过了两年。邢侗这一回家,就是26年,直到终老,再未返回朝堂。

邢侗在私生活上也不检点。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之《守土吏狎妓》亦云:“癸未、甲申间(万历十一、十二年),临邑邢子愿侗,以御史按江南。苏州有富民潘璧成之狱,所娶金陵角妓刘八者亦在谳中。刘素有艳称,对薄日呼之上,谛视之,果光丽照人。因屏左右密与订,待报满离任,与晤于某所,遂轻其罪,发回教坊。未几邢去,令人从南中潜窜入舟中,至家中许久方别”。

这段大意是:邢侗巡按江南时,苏州富人潘璧成犯事入狱,潘璧成的小妾刘八也在待罪中。刘八是青楼出身,很有姿色,邢侗动了色心,屏退左右,和刘八约定,离职前要来场云雨。邢侗离职时,终于遂了心愿。

邢侗的这则情事,和上文的傅光宅情事,被沈德符同置于一个条目之下。沈德符随后写道:“二公俱东省人,才名噪海内,居官俱有惠爱,而不矜曲谨如此。是时江陵甫殁,当事者,一切以宽大为政,故吏议不见及云”。

意思是说:邢侗和傅光宅都是名噪海内的山东才子,在苏州当官,很有政绩,但行为不检。也就是赶上张居正垮台,朝廷施行宽政,这才没被言官弹劾。

邢侗在《来禽馆集》中,多次提到自己有病,如“邢生卧病首长搔”,“沦落江湖一病身”等。关于其病状,我们可以找到如下的四段信息:

《题王弘宋榻帖》云:是年戊戌(1598)二月上澣,余病怔忪,手执不律辄颤,眼移如胶重,违文仲力请,乃强勉题之。

《与待金沙(傅光宅)》云:弟病痁之后,自置其馆,曰更生。先是呓呓,口中喃喃,极欲金刀落发,割绝世缘。才就愈便复作儿女情。何难作河津筏也。

《答总河李于田》云:前勒报附使者,未五日而疾大作,凡六阅月,骨戚皆非生,人大抵受病在积劳积思,一旦骤发,遂成沉顿,入冬始胜巾栉,然衰相现矣。

《与总河刘华石年丈》云:弟足病顿发,足肿如瓜,瓠骨节盖痛,半夜叫号不休,盖病本受于按吴时,嘉定中湿,时时举发,不似今年之甚也。使来不省人事者二旬,及小愈惟从枕上领感。手为足困,不能执笔,日饭使人属其小候,不谓竟淹至今也。

邢侗对外宣称自己得的是“痹症”,毕竟“痹症”不丢人,大概属于风湿性关节炎一类的疾病。但邢侗的病状,并非这么简单,且看“入冬始胜巾栉,然衰相现矣”一句,这是说,到了冬天才能梳发戴巾,也可理解为到了冬天才能盥洗。

但凡风湿患者,都是怕风畏寒,夏天症状会减轻,入冬症状会加重,而邢侗正好相反。对此只有一种解释,邢侗所患不是风湿,而是因为身上或者头上有疮疡。只有皮肤上有病灶,才会冬天好转,夏天难捱。

邢侗的显著症状是骨痛,尤其是大关节,“半夜叫号不休”,“凡六阅月,骨戚皆非生”,半年内,痛不欲生。并且,此病来势汹汹,“未五日而疾大作”,而风湿却不是急病,这就进一步排除了风湿。能引起剧烈骨痛的,还有骨肿瘤、肾骨病等疾病,但显然也不会是,邢侗在家近26年,如果是这些病,断然活不了这么长久。

上文中,提到了屠隆骨痛的惨象,“筋骨段坏,号痛不可忍”,这和邢侗完全一致。屠隆痛到受不了,只好让全家人齐念观世音,而邢侗“极欲金刀落发,割绝世缘”,发病之时,两人的心态都是相同的,希望求佛得解脱。

但有趣的是,邢侗并无佛根,病情略有好转,马上就好了伤疤忘了疼,“才就愈便复作儿女情”,儿女之情又滋生出来了。是不是和汤显祖说屠隆的“雌风病骨因何起,忏悔心随云雨飞”有一拼?

邢侗说,自己的病得自于“按吴”时。万历十一年三月始,也就是辞官的三年前,邢侗巡按“三吴”,沈德符记载的时间是完全正确的。这说明,邢侗对自己的病因心知肚明。

按照陈司成《霉疮秘录》的说法,邢侗和屠隆属于“始生下疳,继而骨痛”“传于肾,骨痛髓裂”;邢侗的“手执不律辄颤”“使来不省人事者二旬,及小愈惟从枕上领感。手为足困,不能执笔,日饭使人属其小候”,对症于“手足起止不随”“手不能起,足不能步”“甚则筋瘘不起”;邢侗的“眼移如胶重”,说明他的视力也出了问题,和王穉登症状类似,即“毒注瞳仁”。

梅毒的可怕,还在于它是慢性病。现代医学把梅毒分为三期:第一期是下疳,一般会自愈;不久进入第二期,全身都有可能出现症状,如皮肤和黏膜疹疡、伴随疼痛的骨损伤、虹膜炎、视网膜炎等,如果抵抗力强,可能不发病,如果体抗力下降,症状就会反复发作,二期梅毒的持续时间会很长,有二三十年甚至更久的;一旦进入第三期,病情迅速恶化,病毒在全身爆发,症状更加复杂,能引起梅毒性心脏病、麻痹性痴呆、脊髓痨等致死病症,这时,即便在现代医疗条件下,也没好办法。

邢侗在《与总河刘华石年丈》中说“时时举发,不似今年之甚也”,意味着这时已经转入了梅毒三期,回天乏术了。

万历四十年(1612),邢侗长子去世,邢侗悲痛不已,大病四十天,得了便秘。医生开了一剂泻药,导致邢侗病情加剧,四月二十七日,卒,享年六十二岁。

值得注意的是,邢侗的友人和家人,提及他的死因,完全不顾邢侗在《来禽馆集》中的病情自述,都特别地强调,邢侗在去世前的身体状况非常好,把所有的责任推给“庸医”。如李维桢撰写的《墓志铭》说“子愿故壮无疾”;黄克缵《邢子愿先生传》说“子愿素寡无疾”;邢侗三女婿史高先《来禽馆集小引》说“年政六十有二,须发鬒黑,风神健旺,因儿早逝,病四十日,庸医为利治,遂革,四月二十七日遽殁”。刻意,说明心有所忌,众人心知梅毒有损邢侗清誉,斯人已逝,只有为逝者讳。

凑巧的是,就在这一年,王穉登也去世了,享年七十八岁。

邢侗《自作诗轴》,故宫博物院藏。诗名为《三月三日置酒前池,饯汪元启先生南访沈孝丰明府,兼讯东吴王百谷诸公》,王百谷即为王穉登。

结语

这篇文章写了五个小时,头晕眼花,貌似长了一点。尤其是提出“邢侗死于梅毒”的新观点,还是费了些思量。

屠隆、王穉登和邢侗关系密切,并且都精于书法,传世作品不少。真正的艺术史,不可能永远都是正面褒奖。古代的艺术大家也是人,是人就有人性,人性总是多元的。梅毒不是什么雅病,本文只是从这个角度,讲一下古代艺术家的负面人生。

武英书画微信订阅号:wy2010bbs
投稿和版权合作信箱:wy2010bbs@163.com
网址:www.wy2010.com

版权说明:

武英书画带期号的文章,均为独家原创稿件,未经授权,任何媒体和公众号不得转载,违者必究。喜欢本文的读者,欢迎分享至朋友圈。


订阅办法:
一、点标题下方”武英书画”链接加关注。
二、进入通信录,公众号,点右上角加号,搜索“武英书画”或“wy2010bbs"。
三、扫描或长按以下二维码。‍‍‍‍‍‍‍‍‍‍‍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