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期 |《古诗四帖》中的“丹水”本无误
作 者：吴 斌
对辽宁省博物馆庋藏的名迹《古诗四帖》，启功先生反复讲过一条著名的鉴定意见，如他在《论书绝句》中写道：“按其中庾句‘北阙临玄水，南宫生绛云’，玄水书作丹水。北水南火，水黑火红，此五行说，久成常识矣。而改玄为丹，其故何在？按宋真宗自称梦其始祖名玄朗，遂令天下讳此字。此卷狂草，盖大中祥符以后之笔耳。”这似乎成了使用避讳对古代书画断代的经典案例。
但是，庾信《步虚词》的原诗是否真有可能是“北阙临丹水”呢？如果这是真实的历史场景，则变玄为丹的避讳说，就完全不成立了。
△《古诗四帖》之“北阙临丹水，南宫生绛云”
在《古诗四帖》卷后，明代丰坊指出，帖中的“北阙临丹水”在徐坚《初学记》刻本中是“北阁临玄水”，这也是启功先生的论证基础。因为“北阙”“北阁”无关宏旨，为了行文方便，我们不妨等同视之。
△《古诗四帖》卷后丰坊题跋，云：北阁临玄水帖作北阙临丹水。
1、“北阙”“南宫”在何处？
由于历史上有多条丹水，想解开“丹水”之谜，要先搞清楚庾信诗中的“北阙”和“南宫”位于何处？这可以从他的存世诗文中寻找线索。
《庾子山集》卷五有《奉和初秋》，诗云：
落星初伏火，秋霜正动钟。
北阁连横汉，南宫应凿龙。
祥鸾栖竹实，灵蔡上芙蓉。
自有南风曲，还来吹九重。
△《庾子山集》卷五之《奉和初秋》
《奉和初秋》中的“北阁连横汉，南宫应凿龙”，是庾信存诗中，最能和“北阙（阁）临丹水，南宫生绛云”相验证的诗句。幸运的是，这里体现了地理信息。
“横汉”指银河，“凿龙”指龙门，诗意是说，北阁高可接银河，南宫与龙门相呼应。龙门在洛阳故城之南，所以，庾信笔下的“北阙”和“南宫”，当位于洛阳。
洛阳原属北齐，北周武帝宇文邕灭齐，洛阳成为北周领土。庾信去过洛阳，是确凿的事情，他的名篇《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描绘了武帝驾临洛阳华林园的盛况。《马射赋》中的“落花与芝盖同飞，杨柳与春旗一色”，后来被王勃借鉴，留下了“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千古名句。
庾信在《马射赋》中写道：“既若木将低，金波欲上，天顾惟穆，宾歌惟醉。虽复暂离北阙，聊宴西城，即同酆水之朝，更是岐山之会。”这是说，当日傍晚，君臣离开“北阙”，到西城欢宴。华林园位于洛阳城北，和庾信笔下的“北阙”正相吻合。
△《历代帝王图》之周武帝宇文邕，波士顿美术馆藏
至于“南宫”，也是洛阳的著名宫殿。《史记·高祖本纪》云：“高祖（刘邦）置酒雒阳南宫”；《后汉书·光武帝纪上》云：“冬十月癸丑，车驾入洛阳，（刘秀）幸南宫却非殿，遂定都焉。”和南宫相对的还有北宫，汉明帝时兴建。《古诗十九首·青青陵上柏》中的“两宫遥相望，双阙百馀尺”，正是南北两宫的写照。及至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大举复建宫阙，也多是在原址上营缮。
2、“丹水”之谜
既已确定了洛阳，进而要寻找丹水。梁代《昭明文选》收有西晋刘琨（字越石）的《扶风歌》，诗云：
朝发广莫门，暮宿丹水山。
左手弯繁弱，右手挥龙渊。
顾瞻望宫阙，俯仰御飞轩。
据鞍长叹息，泪下如流泉。
……
诗的首句，表明了洛阳和丹水的位置关系。注者唐代李善引《晋宫阁名》云：“洛阳城广莫门，北向”，可见，丹水在古洛阳城之北。
郦道元在《水经注》卷九，特别提到了刘琨诗中的丹水：“《上党记》曰：长平城在郡南山中，丹水出长平北山，南流。秦坑赵众，流血丹川，由是俗名为丹水，斯为不经矣。丹水又东南流注于丹谷，即刘越石《扶风歌》所谓丹水者也。”
据郦道元讲，丹水发源于山西长平的北山，初往南流。俗传长平之战中，秦将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兵，血染丹川，故而得名。丹水又转向东南流入丹谷，这一河段即为刘琨在《扶风歌》中所指。
丹河流经的丹谷一带，是太行陉（又称丹陉）所在，既是出入太行的战略咽喉，也是洛阳的北部屏障，丹谷有失，北寇兵锋可直下河洛。北魏武泰三年（530），驻兵山西的尔朱兆就是通过丹谷攻陷洛阳，擒掳孝庄帝的。《魏书·帝纪·孝庄纪》载：“十有二月壬寅朔，尔朱兆寇丹谷，都督崔伯凤战殁，都督羊文义、史五龙降兆，大都督源子恭奔退。甲辰，尔朱兆、尔朱度律自富平津上，率骑涉渡，以袭京城。”此时，也不过早于庾信《步虚词》半个世纪。
3、结语
至此已经明了，庾信时代的洛阳之北，确有一条叫“丹水”的重要河流，“北阙临丹水”完全符合历史事实。反而是“玄水”，显示出刻本的错讹，这与五行常识无关，不可视之为北宋避讳，更不可作为断代的依据。
启功先生用宋代之后的刻本，来验证完全可能是宋代之前的法书，存在很大的风险。如果刻本出错，反而凸显出法书的文献价值。当然，笔者不是说《古诗四帖》是张旭真迹。
历史是复杂的，今人眼中的避讳，未必是历史的避讳。启功先生的论断，其实体现了文献考订对书画鉴定的适用性问题。判断文献考订是否有效，其关键是，能否找到足够强的约束性条件。在这里，“五行常识说”的约束性条件，就是先要否定“北阙临丹水”的历史存在。
△（传）张旭《古诗四帖》，纸本五色笺，辽宁省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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