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期 | 唐代敦煌大字孤本“三宝”传奇
作 者:吴 斌
百十年前,敦煌藏经洞惨遭浩劫,海量经卷,珠散海内外。
敦煌写经出土了四万多件,总量既大,民间存量也不算少,但经卷尽是小字,偶见字迹稍大者,也不是写经,都是如下图的文书。
敦煌藏经洞出土的字迹稍大的文书
题图展示的“三宝”,是目前仅见的敦煌大字,并且,它还是世上唯一一件唐代大字真迹。
从唐代到清末,这一段经历咱就不讲了,“三宝”一直呆在洞里。咱就说说它出洞后遇到的人和事儿。
首先,“三宝”见到了道士王圆箓,王老道很招人儿,招来了法国的伯希和,伯希和这家伙,是公认的顶尖大师,他尽可能地掏出兜里的银子(貌似也不多),向王老道买取了几天的进洞资格。在一盏昏暗的小油灯下,他扒啊捡啊,捡啊扒啊,只为尽可能地挑选藏经洞的精华,就像吃枣馍,只吃枣,不要馍。
枣子都是有啥?第一,所有的非汉字文献;第二,最精美的佛教绢画;第三,写经中的罕见品种。藏经洞被这位恶损大师光顾后,现今的博物馆和藏家们,也就是吃干馍的命了,运气好,还能尝到一点枣子皮。
敦煌藏经洞中的伯希和
终于,藏经洞的伟大发现被政府知悉,于是,剩余的经卷被大车拉往北京,一路上,掉落和遗失太过正常。到了北京,也不消停,但凡有些势力者,总要弄些回家去。最终被收为国有的经卷,大致的样子也可以想见。
至于“三宝”为何会逃过伯希和的魔爪?躲过跌落大车命运后,在波谲云诡的抗战年代,如何被汉奸发现?又如何成为汉奸和日本特务“友谊”的见证,请接着往下看。
1869年,即同治八年,方若出生,即名著《校碑随笔》的作者,古钱币收藏大家。他长得是照片中的样子,不得不说,人是要看面相的。
方若
但他当时还不叫方若,叫方城,字楚卿。方家祖籍镇海,后迁移到定海,他爷爷是个不富裕的农民,有一点点属于自己的土地。他爸爸时,家道更加不济,只好当了个游医,方城是老大,有两个弟弟,四个妹妹,就凭他老爹的那点收入,想顿顿吃干馍,恐是不可能。但方城读书很是争气,19岁就考中秀才,当了秀才社会地位高了一点,于是同乡沈某人把自家闺女许配给他,但沈闺女不久就病死了。
1893年,24岁的鳏夫方城带着亲友们凑的一点银两跑到天津谋生活,在北洋学堂寻了个文案的工作。第二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中国战败,被迫签订了《马关条约》。像早年“不负少年头”的汪精卫一样,方城竟然喷发了一点爱国情怀,他和一名叫沈荩的长沙人,成为康梁的拥趸。
戊戌变法被咔嚓后,沈荩追随康有为逃亡日本,两年后潜回国内,跑到湖北参组“自立军”,意图反清,但不幸败露,只好潜逃天津,和老友方城共事在《国闻报》。
又三年,即1903年,不安分的沈荩在英文报纸上揭露《中俄密约》,激怒了慈禧,于是下旨通缉,本着除恶务尽的本心,也顺便捎带了方城。可怜的沈荩,果然被捕,刑部奏请斩立决,慈禧改为毙杖下,“惟刑部因不行杖,此次特造一大木板”,活活打了二百余下,“血肉骨裂”、“骨已如粉”,但始终未出一声,“及至打毕,堂司以为毙矣。不意沈于阶下发声曰:何以还不死,速用绳绞我”,乃绞毙。
沈荩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因新闻言论而被政府惨杀的记者,他的死,引起了国内外舆论的广泛关注,也引起了国人的极大愤慨。
和沈荩不同,方城嗅觉灵敏,外加腿长,竟然想起来跑到日本驻津领事馆避难。这个桥段,真是似曾相识。但方城命好,日本人收留了他,相中了他反政府的本性和识文断字的才能,扒掉他身上溅有沈荩烈士鲜血的长衫,委命他当了《天津日日新闻》报社的社长,这是臭名昭著的反华报纸。
日本人为了进一步控制方城,或者说方城为了进一步巴结日本人,娶了个叫“豹子”的日本婆娘。豹子她爹姓汤,是个汉奸前辈,豹子她娘是个纯日本婆娘,所以“豹子”又有个中国名字叫“汤小豹”。
娶“日本小豹子”,既是方城往深层堕落的开始,也是他发迹的起点,这就是所谓的“堕落与机遇并存”。方城拽住日本媳妇的裙带,先拿到天津日租界规划图,又得到领事馆的许可,取得了日租界周围地块的开发权。钱权勾结总是容易,不久,方城就搞到了大片廉价土地,建立起日租界的商圈,从此日进斗金,成为一方富豪。
方城得意之余,想起先前的困苦,取“苦字出头”之意,改名为“若”,同时又因为身体欠佳,药石不断,更字药雨。
经过和日本人若干年的苟且,方若在日本人心目中的地位日益提高。到后来,日本军政高官到天津,去方若府邸拜访竟成习惯,连杉山元大将、寺内寿一大将都不例外。伪满皇宫的“御用挂”,也就是控制溥仪行动、管理和处理关内外溥仪财产的宫内大臣吉冈安直少将,和方若也是投缘。
在游刃于日本人的同时,方若和北洋政府的大员们也产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方若的闺女嫁给了丁士源的儿子,丁士源历任北洋工商部总长、伪满驻日大使、伪满中央银行总裁。方若的儿子,娶了张弧的闺女,张弧就更有财权了,两次任北洋财政总长,以穷奢极侈闻名。两个亲家,堪称方家财源的左右护法,方若想不幸福都不成。
方若还有一些汉奸同僚,如王揖唐、曹汝霖、陆宗舆等,就不提了。还有一些前清遗老的朋友,如郑孝胥、罗振玉、陈宝琛等,也不说了。
方若毕竟是聪明的文化人,有了钱就想起来搞收藏,他广收碑帖古泉,不吝千金,实是当时天津最大的文物买家。但这厮还真不是附庸风雅,确是有两把刷子,他写的《校碑随笔》堪称空前之作。后人王壮弘虽大幅扩充,但沿袭的还是《校碑随笔》的体例,潘景郑在《增补校碑随笔》的前序中讲:“清季定海方若,以毕生之力,穷酣石墨,创为《校碑随笔》一书…循是求以墨本之新旧,毫厘不爽。…近百年来,藏家恒奉以为圭皋。”
在古泉研究上,方若著有《言钱别录》、《言钱补录》、《方家长物》、《药雨古化杂咏》等,他收藏的名泉众多,与当时杭州张叔钏、重庆罗伯昭并称为“北方南张西蜀罗”。后来,方若不知脑子转了哪根筋,在不缺钱的情况下,把全部古泉卖给了陈仁涛,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方若卖了就后悔了,“无奈之下再事收罗,不数年复有规模且多异品”。这批珍泉,直接成就了陈仁涛的大家地位。解放前,陈仁涛把它们携往香港。
五十年代,在周总理的过问下,国家以80万港币收购陈氏所藏,现在是国家博物馆古钱币收藏的核心。80万港币在当时是天价,国家购买“三希”中的《伯远帖》和《中秋帖》才不过35万港币。
方若时代的京津,在高层圈子里,敦煌写经并不被视为了不得的东西,如说见多识广的方若见了唐代写经就两眼放光,恐怕不是那么回事。可忽然有一天,方若从一件写经的裱褙上发现了“三宝”大字,千年遗珍终被发现。现在已说不清方若当时是什么感觉,反正,他仔细揭下“三宝”,不吭不哈收起来。
“汉奸”的故事,暂时告一段落,下面讲讲“特务”,特务是谁?野崎诚近。
早在1907年,野崎诚近就来到中国。在北洋政府时期,和段祺瑞的“安福系”打得火热,他以古玩商的身份作掩护,做着大特务的勾当。他是有名的中国通,说一口流利的汉语,熟悉中国文化,精于古物鉴赏。前面提到的拜访方若的杉山元大将、寺内寿一大将,还有华东方面军特务机关长喜多诚一大将、北平特务机关长松室孝良少将等都和野崎关系密切。
到后来,野崎干脆撕下了古玩商的面纱,当起了大汉奸王揖唐和曹汝霖的秘书,当时的王揖唐是继王克敏之后伪华北政府的首脑,野崎说是秘书,本职却是替日本高层看住王揖唐这条狗。王揖唐遇到人事变动等重大事务,并无足够的决定权,都是被野崎一手操办。野崎曾出版《吉祥图案解题》,王揖唐在序言中写道:“挚友野崎诚近君与吾华士大夫游二十余年,知旧遍朝野”,野崎的社会影响可见一斑。
作为文化特务,野崎份内的另一重要工作,是替日本政府引诱意志薄弱的文人下水,他绊倒的最著名文人,是鲁迅不争气的弟弟周作人。
据日本学者山本英雄《北京苦住庵记:日中战争时代的周作人》(121—122页)一书的描述,周作人深知日本人不守信用(地球人都知道),所以对“下水”顾虑重重。在野崎诚近的直接授命下,兴亚院华北联络部文化局副局长松井真二(喜多诚一大将当时是联络部的最高长官)开展了引诱活动,最后的交涉,是在野崎在场的情况下进行的,谈判过程不得而知,反正,小猫咪终于屈服于豺狼的淫威下。用山本英雄的话来说“(野崎)作为日本人的一种类型,仿佛是周作人最怕见到的活跃人物了。”
方若亲家张弧的儿子张同礼,在1979年写了《我所知道的方若》一文,里面详细介绍了野崎诚近和方若的关系。野崎和方若相识多年,是方若和日本人勾结的重要纽带。面对这么一个亲爱的特务,方若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
1938年,方若拿出珍藏多年的敦煌“三宝”,举以赠之。他题道:“唐人残字,在写经背间揭下者,存有年矣。野崎先生见而爱之,即以为赠,知珍重必将过于予也。此纸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戊寅夏,方若记”,下钤“药雨”小印。方若连写了两遍“得其所哉”,其情也真真,其情也切切。至此,唐代孤本大字“三宝”,竟沦为汉奸和特务“友谊”的见证。
“三宝”旁方若写给野崎诚近的题识
在日本投降前,野崎诚近以他特有的精明,卖空在中国的所有房产、家具、古董,携带现金返回国内。用张同礼的话说:“日本投降后,他一无损失,这种情况在日本人中并不多见。由此可知,他在日本军方有多大潜力了。”
往事已随风飘去,汉奸、特务归尘土。这俩货当了尘土,但是“三宝”还在,我们应做的,是要重新面对“三宝”,发掘它在书法史上的重要意义,毕竟,伟大的唐朝,伟大的唐代大楷真迹,就剩下这硕果仅存的两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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