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导读:陈存仁(1908—1990),原名陈承沅,出生于上海老城厢一衰落绸缎商人家。八岁丧父,遵父遗愿“阿沅学医”入丁甘仁创办的中医专门学院学习中医,又先后拜前清举人姚公鹤,朴学大师章太炎研习国文。毕业后师从名医丁甘仁、丁仲英父子,为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名医,也是当时著名的社会活动家,广交政商界,文化界,医界名流。其患者包括胡适、杜月笙、张学良、戴笠、于右任等等。本文记录了当年汪伪政权号召取缔中医,及中医界人士与之抗争的全过程。
PS:陈在后来的书里记载,汪精卫生病仍看中医,即便他在鼓吹取缔中医的时候也是如此。陈问及缘由,汪只哈哈一笑,意思谁都知道中医治病,何必认真呢?
亲历八十年前中医废存之争
一、废止中医 轩然大波
先要追溯到民国十七年(1928),废止中医这件事,那时刚是北伐成功开府南京,汪精卫在汉口时最出风头,他到处演说日本明治维新,第一件事是废止汉医。他自以为革新派领袖,屡次演讲表达他的意思,报纸上常常有这种零星的消息发表。我们中医界对他起了很大的反感,认为中医中药是全国人民的健康所赖,历史悠久,那时节西医全上海也不过六七百名,其他通都大邑,不过数十人。至于小的县、市、镇、乡,可能一个都找不到,所以对他的主张,认为纸上空谈,绝不会现诸事实。岂知后来他们的确不是空谈,先由褚民谊出面推动,经南京国民政府卫生部,召集了一个中央卫生会议,延揽各市的卫生局长、各省的医院院长、国立省立的医学院院长,以及各地著名的西医共一百二十人为委员,开会三天。那时褚民谊奔走活动及宣传,着着领先。
这个会议,通过了一个议案,是要逐渐淘汰中医,原案是留日医家余岩(云岫)所起草提出,他们设想得很周到,深恐引起全国反对,所以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对已经开业的中医,一次发给执照,以后中医的产生就要绝迹了,原来的议案节录如下:
提案人:余岩。
议题:废止旧医,以扫除医事之障碍案。
理由:……人体医学,其对象在于个人,其目的在于治病,今日之卫生行政,乃纯粹以科学新医为基础,而加以近代政治之意义者也,今旧医所用理论,皆凭空结构,阻遏科学化,旧医一日不除,民众思想一日不变,卫生行政一日不能进展”云云。
办法:
一、处置现有旧医,现有旧医为数甚多,个人生计,社会习惯,均宜顾虑,废止政策不宜过骤,爰拟渐进方法六项如下:
甲、 由卫生部施行旧医登记,给予执照,许其经营。
乙、政府设立医事卫生训练处,凡登记之旧医,必须受训练之补充教育,授以卫生行政上必要之智识,训练终结后,给以证书,得永远享受营业之权利,至训练证书发给终了之年,无此项证书者,即应停止其营业。
丙、旧医登记法,限至民国十九年底为止。
丁、旧医之补充教育,限五年为止,在民国二十二年取消之,是为训练证书登记终了之年,以后不再训练。
戊、旧医研究会等,任其自由集会,并且由政府奖励,惟此系纯粹学术研究性质,其会员不得藉此为业。
己、自民国十八年为止,旧医满五十岁以上,且在国内营业至二十年以上者,得免受补充教育,给予特种营业执照,但不准诊治法定传染病,及发给死亡诊断书等。且此项特种营业执照,其有效期间,以整十五年为限,满期不能适用。
二、改革思想,操之不能过激,宜先择其大者入手,谨举三项于下:宜明令禁止,以正言论而定趋向。
甲、 禁止登报介绍旧医。
乙、检查新闻杂志禁止非科学旧学之宣传。
丙、禁止旧医学校之开设。这里所说的旧医,就是指中医,因为那时我们中医自称是“国医”,这是表示中国固有的国家医术,等于国语、国文、国旗、国徽、国术、国剧一类的名称。西医对这个称呼,大为不满,可是已经通行,亦没奈何,因此他们就议决把中医的名称改“旧医”,他们自己叫做“新医”。这表示中医是旧式的医术,不久要消灭的,他们的医药是现代化新生的,将来会新陈代谢的。当时西医们,也不愿意人家称他做“西医”,因为“西”字,就表示从西方来的医术,隐隐衬托出中医是中国的国家医术,所以他们一切的公私文件,一律不称“西医”两字,而对中医的名称绝对不称国医,一律叫做旧医。整个提案,含有深刻意义。这一个议案,一经各报披露,舆论界首先加以抨击,认为中医中药万不可废,要是实行的话,是行不通的。那时一般中医界,似乎并不重视这件事,唯有各自大发牢骚,痛骂国民政府措置不当,此外,只是听其自然,静观其变而已。这个议案中有一项,检查报纸杂志的,即是指我刊行《康健报》而发,我正在想如何去应付?我说:“我当然反对,但我要想知道令尊翁的态度如何?”他说:“家父年事已老,连这个议案都看不明白,他认为已开业的仍能开业,也就算了。”我就对他说:“这件事不是这样看法,我要和你从长计议,这件事需要我们这些后起青年中医来想办法。”当即约定于门诊完毕之后,一同到南京路五芳斋二楼叙谈。(按:张赞臣的父亲是张伯熙,乃常州老名医,我拜姚公鹤为师,就是他老人家引荐的。)
电话约定之后,我一面应诊,一面想办法,我认为老一代的中医,由于习惯关系,都是安分守己以不问他事为主旨,所以要他们出面领导反抗,是不可能的事,但是老中医对各方面的社会关系很大,一定要借重他们的声望与地位作为号召;做实际工作,是要我们年轻一代来做的。当天下午五时,我们两人先后到了五芳斋,一见面就滔滔不绝地谈论起来,最后我提议召集全国中医代表到上海来举行一次大规模的抗争会。五芳斋是上海有名的点心店,主要的业务以出卖汤团、糕饼、糖山芋、糯米藕,兼卖点心菜肴。我们两人随便叫了些点心,一边吃一边讲,所花费的代价铜元十余枚,大家讲得很起劲,不知不觉已钟鸣六下。我俩主张先请谢利恒老师来讨论一下,听听他的意见如何,再定进行方针,于是摇了一个电话(按:那时上海的电话,是要用手摇、喊号码、再接线的)给谢老师,请他到五芳斋来吃饭,谢老师一口答应,立刻搭电车到五芳斋来。谢老师素有“美髯公”之称,飘飘然地直登楼座,他为人风趣得很,开口就说:”我们说:“知道老师喜欢吃‘鳝糊过桥面’(按:所谓过桥,即是面浇头,另装一盆),所以请老师到这里来。”我们齐声说:“好”。于是大家就边饮边吃,言归正传了。
“我们老一辈的还不受影响,你们年纪尚轻,对此作何打算?”我们就把召集全国中医举行抗争会的事,详详细细地说给他听,他听了一方面很高兴,一方面说:“全国中医向无联络,究竟总共有多少中医团体,也不知道,召集起来恐怕有困难。”正在思考之时,我忽想起我办的《康健报》,各省各县市,都有中医订阅,张赞臣办的一本《医界春秋》杂志,订户也是中医,就根据我们两人所有订户地址,在各省各市各县挑出二人,将抗争通电交给他们,转呈当地中医公会。那时节,上海本来有三个中医团体,酝酿着要组织一个统一的“上海市中医协会”,公推丁仲英老师为召集人,那时还没有正式成立,无形中内定丁老师做理事长,谢老师当监事长,于是我们就提出由丁、谢两位老师具名召集紧急会议,谢老师说:“好。”我们吃罢了之后,付款一元还有得找。谢老师叮嘱我们快快把全国中医地址名单开列出来,我们两人就说:谢老师连声称是说:“明天晚上就可以召集三个团体先开一个会议。”我与张赞臣两人,立刻各回家中,把订户名册细细查阅,查到南京、杭州、苏州、天津、北京、广州都有中医团体,没有团体的就选择二三人作为该地通讯员。我的一张名单,做到半夜三时才告完毕,计算下来,全国有三百个省县市,都有了地址。于是各人分别摇电话,约定在一家番菜馆聚会,那天到会的不过二十多人。有陆仲安、夏应堂、殷受田、郭柏良等,大家看到我们所列的全国中医地址名单,认为这是“法宝”,不管我们上海市中医协会成立与否,先用这个名义发出“快邮代电”。那时本有电报通讯的设备,但是要用电报来通知全国,计算起来,这笔费用太大了。有一种方式叫做“快邮代电”,只是用电报式的红格笺纸,上面印明“快邮代电”四字,实际即是快信而已。所谓快信,要比平信多贴五分邮票,这种信,邮局不放在普通邮包中,优先发出,优先送递,都是赶快车 (所谓快车,即小站不停的通车),我们用这种方式急速通知各地,这笔费用并不太大,可是日程计算起来,快信到北京要七天(那时津浦路尚未通车),到山西大同要十天以上,因此我们决定对较远的省份,只好打电报,这些费用暂时由丁老师垫付。快邮代电的原稿,由我执笔起草,大家看了,认为字句很够激愤,又经谢老师改了几个字,格外活泼生动。我们商讨之时,药业中有一位很激烈的青年叫做张梅庵,他主动来参加,他说:“我们先要在上海召集中医师及中药店开一个大会,要全体停业半天,举行一个上海医界联合抗议大会。”他这句话一出,大家热血沸腾,一致赞成。就定期在六马路仁济堂施诊大厅举行。到了那天,中医界有一千多人都停诊,药店老板及职工也有几百人参加,把一个仁济堂挤得水泄不通,不但大厅满坑满谷,连天井中也站满了人。这一次集会,大家都慷慨激昂地抢着讲话,气氛很是热烈,只是站得稍远的人,什么话都听不到,唯有张梅庵利用口号的方式,领导大家跟着他的口号一句一句高呼,显得万众一心,对于中央卫生会议议决的议案要反对到底。最后由谢利恒老师演讲,大家肃静恭听,谢老师就把已拟定的通电读出,定于三月十七日假座上海总商会举行全国代表大会,一时掌声雷动。跟着提到经费问题,请会众自由捐助,即时大家争先恐后,各尽其力地捐到四千多元,药业方面的代表说:“他们也准备开会集议,再送一笔款子来支持这项运动。”当天会议开到七点钟,我们几个核心人物,就在仁济堂附近,草草地吃了晚饭,丁仲英老师说:“看来经费不成问题,应该在通电上说明,各地代表的旅费自备,到了上海,食宿费均由上海医界招待。”因为从前各地到上海来的人,都是住在普通的小旅馆,较豪华的人才敢入住惠中旅馆等处,普通的旅馆,每天的房金不过大洋一元四角至二元,照各地代表人数计算一下,要预先包定几家普通的旅馆,那时这种旅馆都集中在泥城桥平乔路一带。预定开会三天,各代表的两餐,也由上海医药界指定菜馆凭券招待,计算起来,我们上海医药界还负担得起,所以后来才在通电中注明这个办法,同时也声明若愿意自动捐款者,亦表欢迎。这个快邮代电发出后,不到六七天,南京、苏州、杭州均有复电寄来,都说决计参加,香港也有一个团体,叫中华医药会(地址在德辅道中),他们来电说明不派代表,但是汇寄了捐款港洋一百元表示响应。从此,我们天天开筹备会,组织了秘书组、总务组、财务组、宣传组、接待组、干事组,推选有办事能力的同道,分别负担各组事宜。我本来是中医协会的秘书主任,到了这个时候,有几组都由我负责,幸亏有一位江湾办报出身的医界人士蒋文芳,他动笔很快,我们在商量之下,请他担任秘书,这样一来,我可以省出许多时间来策划各组事宜。这次仁济堂的筹备大会之后,我便拟了一段极长的新闻稿,亲自送到各报馆,要求他们全部刊登,从前报馆的编辑们,一向都是信赖中医的,他们对废止中医这件事深表愤怒,一收到这篇新闻稿,都一字不删地刊登在本埠新闻版的显著地位。当时上海最大的五家报纸,还兼写社论,阐述中医是不可废止的,这一来给我们增加了不少力量。
从前上海有许多社会团体,如总商会、商联会、中华国货维持会、各地旅沪同乡会,每逢社会上发生什么重大事件,他们都要发表通电表示意见,此次废止中医问题,他们激于义愤,都有通电发表,是一致拥护中医中药的。这种反应,本来对我们中医很是有利,可是却因此而刺激了上海西医界的反感,当时西医界中最会动笔墨的是余云岫、汪企张、庞京周、范守渊四人,他们就出奇制胜地在各报发出反对中医的言论,于是我们也推出四人,由一人应付一人,如打擂台一般在报纸上展开笔战,本来我是应付庞京周的,两人笔战,大家认为我措辞得体,笔锋锐利。料不到半路上杀出一个程咬金来,此人就是当时所谓党国要人褚民谊,他拟好了一篇很长的谈话,送到报馆发表。从前报界对中央要员的谈话是很重视的,这段谈话稿送到报馆是下午三时,《申报》编辑赵君豪接到褚民谊这篇文稿以后,马上打电话给我,要我先去看一看,说:我就立刻到《申报》编辑部,先把原稿抄了下来(可怜那时是没有复印机的),直奔姚公鹤老师家中,商讨对策。姚老师说:“照报馆立场,褚民谊的谈话一定一字不易地刊出,你要应付他的话,最好当夜,拟写一稿送去,那么次晨就可以同时刊登于报端,否则的话民间人士反驳中央委员的文稿,未必会刊出。”马上就在姚家小房间中起稿驳复,又请姚老师修改了一下,连夜油印了十份,分送各报,次晨果然遑遑然全部登出,与褚民谊的谈话,相映成趣。医界中人看了无不拍案叫绝,说我做得既快且好。(按:有两家报纸对所谓中委褚先生怕得很,隔了一二天才补登我的稿件。)从这个时候起,各报不断发表来自各方面的文稿,其中十分之七都是指责西医和租界上的医院怎样的腐败!怎样的以人命为儿戏!希望西医对医术方面要改善,其他零零星星的文字,都是说西医看不好的病,竟被中医看好的事实。所以在声势上,中医比较占上风;但也有一部分文字,是骂中医太保守,不能跟着时代走。“各省各县的医师都有信来。说有代表三五人至六七人,广州代表陈任枚来电要订高级旅馆房一间。那么平乔路的小旅馆似乎不相宜了。”问我怎样办?我说:“款接组不能照规定的办法来做,大部分小县份代表送平乔路,小部分有钱的代表尽管为他们开第二级的惠中旅馆,或是第一流的大东旅馆,这些代表日后都有大宗捐款,我们多花一些招待费,是不会落空的。”款接组的组员,都是年轻的医生,有二十多人听候余鸿孙指挥,某日某时到车站或码头,迎接时每组由八人等候,手执鲜明旗帜,报纸上天天都有登载各地代表抵沪的消息,只是那时没有摄影记者,所以报上没有登载图片,但已声势浩大得很。每一地方的代表到达上海,当天晚上一定到大西洋西餐馆进餐,由丁老师、谢老师等坐候着做主席,并且发表演说。宾主双方,言论都很激烈,说这次大会,非推翻议决案不可。到了三月十七日,计算已到的代表已经有十五省代表,二百四十三县的县代表,四个市的市代表共计正式代表二百八十一人。其中四川、云南、陕西等偏僻的省市代表,因为时间上赶不到,未能出席,可是都汇来了捐款。这次全国中医师抗争大会,假座天妃宫桥的上海总商会大厅举行,这个会场是上海最宏伟的,有很宽畅的座位,到了这么多的代表还坐不满,于是由上海三个中医学校和药业职工会补充了全部空座,连楼上楼下两旁都站满了人,会期为三天。这一次大会,本来准备全上海的三千中医停诊,九百家药店停业,一同参加的;但是这样一来,总商会的大厅容纳不下这么多人。所以只好向医家与药店分发几种标语、旗帜、横幅等张贴在门口,以示响应。我同一辈青年中医当天上午就到总商会内外布置一切,并且还组织了纠察队维持秩序,款接组招待各地代表莅场。到了下午一时开会时间,各地代表均依时到达,把大厅挤得水泄不通。大会开幕,先由蔡济平报告筹备经过,后由谢利恒老师主持,接着有六个省代表致词,可是最大问题,就是方言不统一,南方人不懂江浙人的话,江浙人不懂河南、河北的话,有两个代表,说得声泪俱下,而台下听的人竟然一句也听不懂,忽然间有一位福建代表跳上台来,碰台拍凳地大骂卫生会议的议决案,大家虽然也不懂他的话,但是见他那种慷慨激昂的神情,大为感动。我那天担任大会的司仪,见到这般情况,认为要大家一致,唯有喊口号,可以鼓动全体的热烈情绪,以及统一意旨,标语是预先拟定写好的,于是就照标语请张梅庵领导喊口号,张氏那时很年轻,中气充沛,声如洪钟,由他先念一句,大家跟着高喊一句,一时响彻行云,好多人热血沸腾。接着由蒋文芳宣布:“今天请各地代表拟就提案,于明天大会时交来。”第二天会议,把各方面送来的提案,搜集起来,逐件讨论,由丁仲英老师任主席。这一天,各地的代表都先后登台发表演讲,从前集会还没有话筒(即麦克风),所以代表发言,往往只是前面的人听到,懂不懂还大成问题。这一天,大家讲的话,无非是诉说各地中西医家的情况,讲者谆谆,听者藐藐,有人看这个情形不对,说主张提出一个紧急的办法,要派代表到南京去请愿,看看政府当局究竟采取什么态度?到上午便把这个提议通过了。第三天的会议,就是讨论代表人数和人选的问题,一谈到人数,麻烦事情就跟着来了,有人提出一个办法:每一省要推出一个代表。那时到会的省份有十三省,应该是十三位代表,这个提案一下子就通过了,陆渊雷振臂而起,要十三省当场选出代表,上台来各作五分钟讲话,他的含意就是要考验代表的人才和能力,这一下子,却暴露出各省选出的代表都是高龄的名医,一登上了台,连口都不会开,这样一来,就把已通过的第一个办法推翻了。接着又有人主张,不应该以省为单位,要注重人才,而代表的人数须贵精不贵多。大家又一致拥护这个办法,并且当场推选代表,第一个是谢利恒老师,由他做团长;第二个是南京代表隋翰英,由他作南京的领导,第三个是上海药业代表张梅庵,第四个是丁仲英老师,丁老师坚决不就,说:“我情愿留守在上海,还有好多事要办,推荐蒋文芳做秘书。”大家也通过了。第五个代表,各方面提出的十几人,大家争执到面红耳赤,没有解决办法,最后由谢利恒老师发言说:“这次运动,是陈存仁首先推动起来的,我需要他来做总干事,帮助我们做各种内部工作,有了他,我们的组织就健全了。”谢老师此言一出,会场掌声雷动,于是就把这个难题解决了。当晚在大西洋餐馆举行了一个惜别宴作为饯行,各省代表都勉励我们,只许成功,不能失败。我们被感动得眼泪都流了下来。“我们这次受到上海医界招待,本身用不到多少钱,我们都应该随愿捐款。不但支持抗争运动,而且我们可借此团结全国,组织‘全国医药团体联合会’,从事于种种改进事宜。”五个请愿代表推定后,就在当晚先开了一次小组会议,大家觉得这次请愿,前途未许乐观,因为这一次中央卫生会议,出席的人都是西医,会议开幕时,蒋介石派员出席读一篇训词,希望国府成立之后,改善卫生行政,由全国专家提出建议。那时卫生部部长薛笃弼,所说的大致也是如此。“中国卫生行政的最大障碍,就是中医中药,要是行政上了轨道,如果不把中医中药取消不能算是革命。日本能够强大,全靠明治维新,明治维新能够面目一新的民间运动,就是废止汉医汉药。所以要由卫生会议负起责任,通过全国专家所拟订的提案,交由政府执行,才能算是完成革命大业。”看来褚民谊在集会时有绝大的领导力,而且这一次会议的主要目的,实际就是要废除中医。中国人往往有一种积习,认为勾结上一两个要人之后,便气焰大盛,不可一世。如今卫生会议既有一百二十位专家,中间加上了一个“中央委员”褚民谊在内,更是如虎添翼,认为废止中医案一经通过,只要交政府执行,便可以安然达到目的,所以在开会的情绪看来,认为中医废止,已在命运中注定了。万不料这一个提案通过发表之后,引起全国上下的反感,成为全国的一个轩然大波,是他们始料所不及的。那时上海是一个经济的枢纽,也是舆论中心,当时的新闻界就发觉到外国的大药厂,对这一个运动,显然有经济上的支援,因为中医中药一经废除之后,西药一定会畅销全国,当时谣言满天飞,但具体的事实,笔者恐记忆不准确,未便写出。隋翰英是南京代表,他建议一定还要邀请两个人来做协助工作,一个是上海的陆仲安,一个是南京的张简斋,那么五位请愿代表到了南京,许多中央委员都会接见,否则就恐怕到处碰壁,一事无成。“陆仲安住在蒲石路(今长乐路),我去过他家,不如我们现在就到他家中去。”我们说罢就走。陆仲安是北方人,爽直得很,他说:“既然你们要我出力,我绝无推辞之理。”于是次日他也跟着我们出发了,只是他不担任任何名义。还有张赞臣、岑志良两人也热心得很,也不居名义而随同出发。
我们出发的那一天,是三月二十一日,搭的是沪宁路早晨九点钟的一班火车。在我们到达北站之时,只见车站上已拥满中医界、中药界以及中医院校的学生、中药店的职工等有一千多人,还有一队三十多人的军乐队,大家挥动着旗帜、标语,欢呼口号,奏着激昂的军乐,我们就在这般热闹的气氛中,登上火车。欢送行列中,大家高举手帕,预祝我们凯旋。当时有一位老医生蔡济平,率领医药界名流四十多人,排齐了队伍齐集火车站内,作为代表全国各省出席代表恭送我们,我们在上车时,和他们一一握手,这时的气氛,既激动而又热烈,大家高兴得真是热泪盈眶。在我们代表出发前的几天之中,报纸上天天有我们行动的消息,都刊在显著地位,足见各方面对我们这一个运动的支持,这也是国民政府成立之后第一次受到舆论方面的抨击。我们出发时,搭的是二等车,车票是四元几角,但是一上车,就有人派给每人一沓报(包括全沪大小各报),收费小洋二角,一杯龙井茶,也收小洋二角,我们就一边饮茶一边看报。那时我和陆仲安会同隋翰英商讨到了南京之后,首先应向哪一个机关请愿,或者最先要拜访哪几位元老,请他们出来主持公道,我们在车厢中都宽了衣服做准备工作。正在谈话之间。忽然车厢中出现了一位苏州代表,他说:“你们到苏州车站时,可以看到一千多个苏州中医药界人士,都停了业,排了队在车站欢迎你们。”果然不到一小时,车抵苏州,先见一片旗海,接着又听到一阵阵清脆的口号,我们五个代表立刻穿上外衣,步出车厢,见到下车时地上铺着一行金黄色的地毯(按:黄色是中医的标记,表示我们是黄帝内经的后人),我们五人下车,踏在地毡上和群众握手言欢,我们挤在热烈的人群之中,身不由己,被他们包围了不得动弹,他们坚决要留我们在苏州吃了午饭再走。可是这时车站上钟声当当,我们知道火车要开了,急于上车,但是越是想走,他们越是拉住不放。我们处在不能行动时,只好请那位苏州代表,通知车上的陆仲安、张赞臣、岑志良,要他们先到南京,对南京车站上的欢迎群众和新闻记者说明,五位代表被苏州医药界留住了,要改坐夜车在明天早晨才能抵达南京,借以代致歉意。于是我们五个代表,被簇拥到玄妙观前松鹤楼进午餐,可是松鹤楼容纳不下这么多人,只能在二楼排满八席,大家很高兴地吃了一餐,我初次尝到一味名菜“炒虾脑”,认为比什么都好吃,我偷偷地问侍者,这一桌菜要多少钱?侍者吐一吐舌头说:大约要六七块钱,表示在此地已经贵极了。吃罢之后,我见到一位医校老同学王慎轩,率领中医学生二百多人,手执旗帜来欢迎我们,同时又有中医三三五五地聚在松鹤楼下,大约也有六七百人,后来由一名纠察员指挥排列成行。等到我们下楼,一阵掌声,大喊口号,在观前街上游行起来,我们五个代表在行列之后坐了包车,随游行队伍行了好多路,到达了“留园”。留园本是盛宣怀(杏荪)的产业,那时已公开任人游览(按:现在日本东京著名的“留园”,即是盛氏后裔盛毓度所主办,沿用此名)。苏州留园地方大得很,也旧得很,园中有一个戏台,无形中成为苏州人的大会堂,座椅全是朱红色漆的,是清代遗物,既矮且小,好像幼稚园里儿童的椅子一般。片刻之间,我们宾主已坐满了一堂,苏州医药界领袖首先致词,接着由谢团长代表致答词,谁料苏州代表们,坚请我们五个代表,每人要作一次演讲,蒋文芳讲得头头是道,张梅庵一出声,声如雷鸣,全场哄然大笑;隋翰英说一口南京话,苏州人都听不懂;我讲的是上海话和苏州话还接近,我叙述废止中医案的经过,说到了我们只靠全国人民和同业支持,中央卫生会议要是不达目的的话,外国的药商准备着巨额的款项来支持这个提案。这时人人动容,认为前途未可乐观。本来集会演讲,中医很少参加,经过这次开会,大家增加了许多经验,论讲话的仪态,谢老师最好;引起大家激烈冲动的,以张梅庵为最好。我们演讲完毕之后,苏州医家争先恐后地抢着说话,大都是勉励我们争取胜利。出了留园,见到外边停着五辆开篷的马车,分给我们五个代表,每人坐一辆,并且有五位苏州名医作陪。从前任何一种民众行动,总有一场大游行。这一次是在下午四五时,他们多方面去通知,所以人数达到一千人之多,一路进行,一路喊口号,直达虎丘山下,记得先过一条小河,才到虎丘剑池前面的千人石,后面就是高耸入云的虎丘塔,我们就在千人石上集议。这块石平坦得很,名虽是千人石,坐上了四五百人已挤得不得了,没有座位的人,只好分别站在剑池四周。谢老师说:“这时我们该轻松一下,不要再大声讲话,把喉咙弄哑了,到了南京不像样的。”大家听从他的话。谢老师讲话,美髯拂胸、神情飘逸,他本来名震全国,大家一听他讲话,觉得的确是名不虚传。休息一会,南京代表隋翰英宣读向政府呈递的请愿书,他满口“南京”国语,念得很流利,读完了之后,千人石上起了一阵掌声,响声震应山谷。不一会,苏州医药界首长又约我们到前面一个寺观中去吃素,一共坐满八桌人。他们做的素菜,别有风味,花式也多得很,其中有素鸡、素鹅、素火腿等,每一碟的形态,和荤菜是一模一样的。“夜车票已准备好,南京也有电报来催,通知你们沿途不可逗留,因为南京方面已有两千多人在车站等车,不要使大家失望。”接着他又轻轻对我说:“你们各位连日辛劳,要不要再到苏州著名的狮子林去玩一下?有烟霞癖的人也可以上那边去香两筒;本来狮子林夜间是不开放的,但是你们是特客,园中少主又是中医,所以可予特别优待,免得你们在车上等候。”“现在周围新闻记者很多,我是不吸鸦片的,不要为了这件事情,弄出不好看的新闻来。”不料正在这时,给张梅庵、蒋文芳两人听到,他们二人本是瘾君子,听了这话,比什么还高兴,说:谢老师对鸦片向来深恶痛疾,但是在这时也未便断然辞却,于是我们一行人就到狮子林去。我约略地看了园内的亭台楼阁,奇峰怪石,这一回倒另有一种收获,我们原来带着向南京各机关的请愿书不过七件,一计算下来,南京的“部”“会”及重要人物,大约有十二处,还缺五份,应该要即时赶写,蒋文芳负责抄两份,要我担任三份,这时我们两人心中很乱,一面急着赶时间,常常有错字,料不到苏州医生之中,有一人自告奋勇出来说“我来抄”,他写的蝇头小楷,笔笔工整,很是好看,大约不过一小时,五份请愿书已经全部抄好。毕竟苏州多文人雅士,令我暗暗佩服。我在空余的时间,整理抵达南京时要派发的请愿团宣言书和应付新闻记者的访问资料,幸亏沪宁路夜车,离开苏州要在半夜一时半,尚有充分的时间。这时因为谢老师和隋翰英年事较高,已倦极入睡。直到十二时半,才叫醒他们,相率急急忙忙赶到车站,苏州医家想得很周到,预先为我们订了头等卧铺。车到镇江,停了半小时,管车的人不准我们离开座位,也不许下车探望,当时真莫名所以。三月二十二日,车到南京下关车站,已接近天明,只听见人声鼎沸,有一千多医药界中人等候着欢迎我们,先由乐队奏乐,地上也铺着黄色的呢毡,我们缓步而下,立时响起一阵口号,口号过后,掌声真像雷鸣一般,其中有二三百是药业职工。他们不但和我们热烈握手,还簇拥我们到车站外面的广场上,来一个欢迎会。当时有许多新闻记者,争先访问,我们于是就到广场去,场上早已预备了一个讲台,先由南京医药界致欢迎词,继由我们五人轮流演讲,新闻记者提出的问题,我们也逐一答复,警察在周围维持秩序。本来我们的秩序极为良好,一切都很顺利的,万不料车站走廊中有五百多个安徽难民,他们因为南京市长刘纪文拆造中山路,将潜建木屋拆除,其中一部分安徽人,决定在车站上坐索免费车票回家乡。因为这些人拿不到三等免费车票,睡在地上,等了两天两夜,不得要领,这时这批难民看见有新闻记者在场,他们就蜂拥而来冲入我们的队伍,有两人跃登台上,他们很懂得投机,一上台就破口大骂政府取缔中医要不得!说:“安徽全省西医仅三五十人,要是没有中医,人民的健康就没有保障。”接着就讲政府不照顾拆屋难民,他们一直讲下去,越讲越激烈,警察就出来干涉,要把讲话的安徽难民拖下台来,谁知这个讲话的难民身强力壮,挥动拳头向四五个警察一阵乱打,弄得秩序大乱。谢老师催促我们赶快离开,免得卷入漩涡。我们几个代表,虽然离开了会场,但是大群安徽难民占了这个讲台,开会不已。后来又开到大批军警,双方大打出手。我们坐上了南京代表为我们准备好的车辆直驶中正街交通旅馆,陆仲安、张赞臣等早在那边等候,我们漱洗完毕,更换衣衫,就跟了他们二人首先去谒见国府主席。那时节,国民政府初成立,主席的驻节之所,是一座极大的旧屋,相传为两江总督府,曾国藩、端方都曾在这里办公的。
里面大得很,我们先坐在门房中,将请愿书交给侍从官,递呈上去,并且说明我们要谒见主席。那侍从官说:“向例民众要谒见主席,该先期由主管机关约定时间,你们这件事,是属于卫生部的,应由卫生部先约时间。”我们说:“我们就是受了卫生部的压迫,怎样教他们来约期呢?”争执间隋翰英肝火奇旺,咆哮如雷,心头之火都按捺不住 (原来隋翰英此时已经潜伏着中风的先兆征象,等到我们请愿的事项完成之后。这位老人家就一病不起,可以说是为中医界争地位而以身相殉的)。这时有好几位新闻记者正在采访新闻,我被推为发言人,把中医兴废的利弊得失,向新闻记者逐一叙述,我说:“全国中医有八十三万人,药铺约有二十余万家,对全国十分之九以上的人民做着疗病保健的工作,而全国西医不过六千人,多数集中在都市,无数县份和乡村,一个西医都没有,人民一旦有病,唯中医是赖,怎样能废止呢?”那时国民政府的房屋,又大又旧,都是大格窗框,用纸糊封的,纸都被风雨所碎,陆仲安机警得很,看见隔邻一个签押房中有电话,就走过去打电话,给国民政府秘书吕筹,告诉他:“我们来谒见主席当面递呈请愿书,可否代为想想办法?”“今天预定谒见主席的人,已经把时间排定了,你们的事情,及在下关车站安徽难民与军警大冲突的消息,主席已经知道了,他说过一句话:‘谁主张要废除中医?’至于你们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主席,等我安排了日子,于明天或后天中午一时电话通知你们。”我们当时很失望,但是听到这句话,倒把心头的一块大石放了下来,似乎有一种预感,我们是会胜利的。走出国民政府大门,正在等车,只见街道上报童手执报纸,高呼号外,说是“下关车站闹事”,我们就买了几张看看,原来头条新闻,就是我们中医请愿团抵达南京的消息,说欢迎的人如潮涌,其中混杂了安徽难民在车站广场上开会演讲,并与军警发生冲突,大打出手,警方有三人受伤,难民代表有两人被捕云云。谢老师说,这张号外,似乎对我们很为不利。我说闹事之后,可能反而明天报纸会大字登载,对我们的请愿一定会格外重视。 我们坐在马车上,谈论请愿的对象,着重在国民政府五院院长和中央党部,对卫生部暂时决定搁置不理会。先行谒见行政院院长谭延闿。我们还没有开口,谭院长已说:“中医决不能废止,我做一天行政院院长,非但不废止,还要加以提倡。”说时他还伸出手腕,要我们团长为他诊脉处方,当时即由谢老师为他诊治,诊毕,谢老师一边唱药味,由我一边执笔缮写,到了次日,各报都把这张方子全文刊登出来。“中医该另外设一个机关来管理,要是由西医组织的卫生部来管,就等于由牧师神父来管和尚一样。”这两位首长接见我们之后,为时已是下午二时,我们就在夫子庙六朝居随便吃了一些干丝烧饼之类,急急乎又到小石桥街林森(子超)公馆拜会,那时他还没有做主席,但隐隐在政局中是一位主要人物。到了那边,原来是一所很简陋的古老屋子,叩门后,有一个老家人来开门,又有一条很大的狼狗跟出来,我们都有些害怕,陆仲安似乎很熟,用手拍拍狼狗的头,它就非常驯服,带着我们走了进去,林公子超已立在厅中等候,满面春风,和蔼可亲,并且说:“欢迎你们来谈谈,我有福建带来的好茶叶,请你们来品尝一下。”“这件事荒谬得很,都是卫生部几个西医和褚民谊搅出来的,相信全国人民都会反对,国民政府奠都南京之后,第一件引起全国反对的大案件,就是你们这件事情。昨天四川方面有过一个电报到中央,说四川的经济以国药出产为大宗,要是一旦废止中医药的话,就会失去四川民心,现在中央正在拉拢四川归附。所以这个电报,力量大得很,对你们是绝对有利的。”林氏说罢之后,请陆仲安诊脉,因为他是有气喘病的,陆仲安向来是自己用钢笔开药方的,药方写毕,林氏接受了我们的请愿书,闲聊了一小时,大家就握别了。我们到财政部,没有见到部长,到考试院见到了戴季陶院长,听戴氏说:“你们这件事,卫生会议尽管通过,敢说是绝对不会实行的,你们放心好了。不过希望你们在行动方面,不要太过激烈,根据镇江来的消息,你们乘的火车经过镇江,车站欢迎的许多人拥入月台,站长因为人数太多,加以阻止,不料许多人竟然冲倒木栅,一拥而入,踏死一名小孩,路警拘捕了八名镇江医界领袖云。”我们听到这种事情,倒认为是一件大新闻,怪不得车抵镇江时,在站上停了好多时,不许我们行出一步。我们到立法院请愿,院长胡汉民有病,由法制委员会主任委员焦易堂接见,焦公接受了我们的请愿书,他说:“这件事,首先要立法院制定法律,三读通过,才能实行,卫生部是不能独断独行的。”后来在谈话中,我们又得到一个消息,国民政府为了要拉拢冯玉祥,特地让出一个卫生部部长的职位给冯玉祥推荐,冯氏就荐了他的心腹薛笃弼来当部长,薛氏本非卫生行政人员,对中西医并无偏袒,不料这次中央卫生会议却闹出了这件案子出来。冯玉祥军中的军医,向以中医为主,西医为辅,冯玉祥已有电报打给薛部长,措辞严厉,责备薛氏怎会弄出这件事来,薛部长弄得很为难。我们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又定了好多。那天整个下午到各院各部去递请愿书,只是不到卫生部,我们的意思,就是要给卫生部长薛笃弼一个“难堪”。当天傍晚,我们的请愿工作,告一段落,南京医学会在金陵春酒家设宴欢迎我们五个代表,情况热烈,向所未见。席间要我们报告请愿的经过,就由谢团长致词,他首先对大家表示谢意,同时告诉他们:“我们已胜利在握,各位放心,但是在未得到批文之前,最好不要公开宣扬。”这晚我们第一次遇到南京首席名医张简斋,他瘦弱得很,谈话的声音也极细微。他说:“我早就接到你们的电报,要我做请愿团顾问,可惜我早晨起不来,要到下午二时才能开诊,所以有负大家的好意。但是我知道中央方面竭力支持你们,你们这次的行动,绝对不会失败的。”
这天晚上,金陵春的菜特别丰富,一盆鱼翅大得很,我第一次吃到熊掌,还有许多烤品。据说这席的菜式,是根据清朝的大员端方宴客的菜单,所以这席菜显得既丰富而又珍贵。后来我们打听到这一席菜的代价是四十元,这是我向所未闻的高价筵席。席终,南京医界领导我们到夫子庙一带游览,秦淮河干涸得很,但是还有画舫和歌女,玄武湖风景最美,令人留恋不止。我们也见识了一下。三月二十三日,我们到丁家桥国民党中央党部,那时节正在举行三中全会,军警林立,戒备森严,我们要谒见首长,就由秘书长叶楚伧先生出来接见,叶氏与我们大家都熟稔,他说:“关于废止中医一案,是西医在中政会所提出,这是西医们的单相思,执行是要由政府来执行的,决不会有一个人敢出来主持这件事。”他又谈到我们对中西医问题都无成见,况且政府并没有废止中医的意图,认为北伐底定以后,忽然有一部分西医提出废止中医问题,动摇了民间拥护政府的情绪,引起好多人因此事而反对政府,使政府受到许多打击,认为太不成话了,最高当局曾经当面询问薛笃弼,薛氏也表示他在做卫生部部长任内,决不愿意为西医所利用。
我们回到了交通旅馆,约定吕筹在下午一时打电话来,告诉我们主席接见的时间,可是直等到下午三时,还没有消息。忽然间有一个上海籍的人,拿了一张名片来访问谢团长,这人名片上的衔头是卫生部科长,其人姓李,自称是谢老师的老病家,坐定之后他就告诉我们,卫生部长昨天在部内等了你们一天,不见你们到来,极为失望,今天上午开三全大会,各方面对卫生部长指责很多,薛部长本来对中医向无歧见,希望你们急速到卫生部去呈递请愿书,以便薛部长对此问题有所表示,俾能减低舆论界的压力。谢老师听了这人的话,说我们还要向各方面去请愿,准备最后再到薛部长那边去礼貌一番。此人听了,带着不愉之色而去。我们到工商部,要求谒见部长,由一位山西籍秘书代见,他也表示中医中药应该极力提倡,这是有关国计民生的。我认识李石曾,有人认识张静江,于是我们又分别拜谒这两位元老,他们透露出阎锡山已经有电报给三中全会,对中卫会废止中医的提案,表示极端反对。中央大员请薛部长从速把这件违反民意的提案打消,以免引起民间对政府的反感。此外,又透露一个消息,褚民谊已受到好多位中央委员的指责,他默然不再出声。这天晚上,我们听到各方面来的消息,对我们都很有利,所以大家很高兴。晚间在药业公会的筵席上,透露了我们请愿的经过,因恐中途会横生枝节,所以说得很简单,但大家已经感到满意了。到了深晚我们回旅馆,原来卫生部的李科长又来了,他手执五张请帖,邀约我们在次夕二十四日下午六时到卫生部一叙,同时他还说了好多话,都是暗示我们先去拜访和递请愿书才合礼貌,我们五人会商之下,认为再不去拜访,似乎不好意思,乃决定次日到卫生部走一次,递呈请愿书。到了卫生部由一位政务处长胡叔威代表接见,说是:“薛部长到三中全会开会,不能亲自接见,非常抱歉,请你们原谅。”中午一时吕筹的电话也来了,说定即日下午四时主席召见你们五位代表,时间只有五分钟,而且为了我们晋谒便利起见,到时他开车来接。不久吕筹亲自到交通旅馆来,告诉我们说他已预备了两辆大房车,请我们即刻上车。两车缓缓而行,开了好多时间,进入中央军校,里面地方很大,又走了好久,才到达主席官邸,客厅间已坐了几位不知名的人物,他们每个人的谈话,也不过几分钟,最后轮到我们,于是吕筹就让我们进去,只见里面陈设简单,摆上了八张沙发椅。主席(编者按:此为蒋介石)见了我们,和我们一一握手,说:“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我对中医中药绝对拥护,你们放心好了。”主席口操宁波土音的国语,见到我们都说上海话,他就改用纯粹的宁波话和我们谈话,只说了两句话:“我小时候有病都是请中医看的,现在有时也服中国药。”说罢,侍从人员已拿出主席的大氅,我们也只好告辞了,临走时他叮嘱吕筹把请愿书的批谕,从速发出。同时吩咐我们:我们应邀出席卫生部之宴,薛部长对我们客气之至,说:“今天你们到来,我很高兴,同时还邀了从西北考察归来的哈定博士,来演讲考察经过,希望你们在席上讲话,不要过分攻击中卫会,陈代表你年纪最轻,驳复褚民谊的一篇文章,我也读过了,我为了要表示提倡中医中药起见,准备聘请你们之中两位为卫生部顾问,以便本部与中医界多有联络,消除隔阂。”正在谈话时,哈定博士到了,携带着一个手提电影放映机和银幕,卫生部许多司长,都是西医出身,用英语和哈定博士谈话,谁知哈定说得一口中国话,放映电影时,他也用中国国语讲述,影片放映了两小时之久。本来卫生部排定了宴席的座位,用中菜西吃的方式,但是哈定博士很随便,他说:“我们不妨一面吃一面看,不要太拘束。”余详本书“谢利恒师情回忆”一篇。吃罢之后,时间已经不早,薛笃弼极诚恳地对我们逐一寒暄,说:正在说这话时,哈定博士起身告辞,我们也认为极满意,不必多事费辞,欣然向薛部长称谢而别。当晚我们就发了一个电报:报告中卫会议案搁置,不再执行。请愿完全胜利,定于翌晨启程返沪,约下午五时抵达北火车站。那天晚上,又由南京医界领袖在鹿鸣春酒家设宴为我们饯行,我们就把经过的详情报告了一下。宴会完毕,我们商量要在南京等候批示,因公文旅行需要相当时日,何必浪费时间,于是决定派张赞臣即晚先回上海,托他带口信,说我们明天下午返抵上海,请他先通知各报记者到火车站,以便分发“请愿经过报告书”。这样决定了行踪后,正要想回到旅馆,张简斋亲自来接我们到他家里,说有好消息,同时他的汽车等在门口,我们只好坐着他的汽车都到他家去。原来这位张先生烟瘾特别大,在南京他抽大烟几乎尽人皆知的,每天要在下午二时才开诊,出诊都在晚上,要到十时后才回家,这时正是他诊务完毕之时,他家住在梅花巷一间旧宅,里面的陈设一点也不讲究。我们一到他家里,他就带我们进他的吸烟室,他这时已精疲力竭,倒在榻上就抽起大烟来,张梅庵和蒋文芳两人也有同好,所以都先后卧在一旁陪他抽,三筒之后,张简斋才说出这次中卫会取缔中医的议案,薛笃弼要掼纱帽不干了,当局深恐得罪了冯玉祥,不但竭力挽留,而且还下手令说卫生部西医如再干涉中医行动,以后卫生经费,政府完全不负责,因此卫生部次长等噤若寒蝉,不再发言。张简斋医术很高明,南京政界中人都请他诊病,所以他说这个消息是很可靠的,我们几人暗自庆幸。这样的谈话,谈到深夜二时,谢利恒老师这时已很疲倦,我也主张回去,说这份请愿报告书还没有起草,明天如何交代,张简斋见我们还有事要办,只好着司机把我们送回旅馆,几个人倒在床上就呼呼入睡。翌日清晨,南京医界中人已得到消息,知道我们这次请愿已胜利完成,并且准备搭早车返沪,所以他们特地来送行,门口有十多辆汽车,排列成行,把我们送到下关车站,为我们买了头等车票,我们就在热闹的气氛中离开了南京。在车中,我首先草拟一份“请愿经过报告书”的初稿,蒋文芳为我修改了一下,谢老师审核后认为满意,我就取出一副誊写板和油印机,写好一连印了五十份,张梅庵在旁帮忙,他对调油墨太不内行,因此我和他两人弄得双手都是油墨,脸上都沾上了!文件完成,已到上海北火车站,车站上早有医药界同道七八十位来迎接,新闻记者争先来采访,由我分发油印的报告书,许多老友都对着我大笑失声,原来我满面都是油墨,怪不得他们都笑得合不拢嘴来。次日各报把我们的新闻大事登载,总算把这次废止中医的提案推翻了。
径启者奉
主席交下来呈《为请愿撤销禁锢中国医药之法令,摒绝消灭中国医药之策略,以维民族而保民生》一案,奉谕据呈教育部,将中医学校改为传习所,卫生部将中医院改为医室,又禁止中医参用西械西药,使中国医药事业无由进展,殊违总理“保持固有智能发扬光大”之遗训,应交行政院分饬各部,将前项布告与命令撤销,并交立法院参考等因除函交外相应录谕函达查照。此致全国医药团体总联合会请愿代表十、国民政府文官处
中医界中人传阅了这个批谕之后,都认为满意。但是一个坏消息,就是南京代表隋翰英积劳成疾,患了中风证,救治无效,与世长辞。我们几个请愿代表在事后,觉得人事聚散无常,该合摄一影留作纪念,因此我们又聚在南京路王开照相铺,拍了一张照,拍照时大家推谢利恒坐在中间,余人立在后面,谢老师说:因此我就拉蒋文芳坐在前面。第一张照片拍好之后,谢老师又说:“对,还要拍一张,因为这次存仁弟,始终参与其事,要存仁也坐在前面拍一张。”从前的人,对老师恭敬,向来不能师生并坐,当时我期期以为不可,但是大家说:“这一次,你确有坐在前面的资格。”再经老师用力一拉,我也就坐了下来,拍了这张历史性的照片。中医界经过了这一次的大风暴,我们就根据在总商会开大会第一天的日期(三月十七日),定为“国医节”,又称“三一七事件”。从此之后,年年三月十七日那一天,全国中医界都举行国医节纪念仪式。这件事结束之后,薛笃弼果然有两封公函寄到上海,聘请谢老师和我两人为卫生部顾问。
薛氏这一种措置,在政府的方面,将中医归纳于行政系统中,尚属创举。我生平对政治没有兴趣,除了做医生之外,别人约我开药厂,或是其他商业经营,我都无意参与,但是争取中医地位,我一向是抱定勇往直前的精神,对政令的反抗不遗余力。这一次卫生部既然请我们师生两人当顾问,我提议要订国医条例,使国医有一个法定的地位,恰好那时节中央国医馆成立,副馆长施今墨要订中医的法案,问我有什么意见?但是我对卫生部的实际职务,是无意参加的,所以后来卫生部附设中医委员会成立,我就谢绝了没有参加。国医条例的初稿拿到了南京,屡经修改,由中央国医馆馆长焦易堂在立法院提出,因为那时他还兼任最高法院院长,况且他又是法制委员会委员长,所以他提出之后,经过三读就通过了。这时候,西医界倒着急起来,眼看着中医不但不能推翻,反而在国家的法例上有了立足点,因此,由上海西医界推出有力的代表二人,一个是牛惠生,一个是颜福庆,这两人对南京政坛人物熟悉得很,他们除了请愿之外,还谒见当时的行政院长汪精卫,汪氏写了一封信给立法院院长孙科,还是主张要废止中医,因为国医条例中有一项是卫生部要设立一个中医委员会,这是他们最反对的。这封信,孙科就交给焦易堂看,并且要他带回去加以仔细研究,那几天中,焦氏恰巧来上海,他就把汪的原信给我看,我看了十分着急,因为此事有关中医前途,就在征得焦氏同意后,把它摄了张照片,这封信十足可以说明汪精卫对废止中医这件事是很坚持的。后来终于由政府正式公布了国医条例,卫生部也正式设立了一个中医委员会,这都是后话。现在我回想这一次废止中医案,起初来势汹汹,提案写得斩钉截铁般的决定,料不到全国民众的信赖力强大,掀起了巨大无比的反抗力量来做后盾,我们的胜利就是全靠全民支持得到的,这不但是西医料不到,连我们中医界最初也想不到有这一股巨大的力量潜伏着。当我们请愿时,汪精卫不在南京,只有褚民谊一个人顶着石臼做戏,所以败下阵来,他自己觉得吃力而不讨好,痛苦万分。抗战军兴之后,汪精卫组织了伪南京政府,初时我很着急,怕他又要旧事重提,但是汪精卫的伪南京政府,实际上政令不行。而且在他病重时节,也曾延请中医诊视,服中国药。我待本书结束之后,续写《抗战时代生活史》的时候,再写出这一段秘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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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银元时代生活史》丨作者/陈存仁丨编辑/王超、居业、十三•本文版权归权利人所有。仅供学习交流,请勿随意试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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