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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黑福建人普通话,我不胡气!

2017-11-25 剥皮鱼 新周刊

本文转载自浪潮工作室

微信号:WelleStudio163


文 | 剥皮鱼


除了在隔壁烧开了锅的广东人面前瑟瑟发抖外,困扰福建人的另一个问题就是老大难的普通话了。全国人民都知道胡建人h、f不分,还有变扁的翘舌音、消失的后鼻音等诸多魔幻地瓜腔式普通话发音,令人听了一脸懵逼。


更绝的是,不光人们听不懂福建人的一口闽普,连福建人自己也想吐槽同省老乡们讲的是什么鬼。隔了一山一河,竟然就有难以克服的沟通障碍。


根据福建某高校普通话测试站的测试数据,最近三年近三万的测试人数中,一级通过率不超过3%,二级也仅有35%左右,平时作为语音示范的播音员主持人们尚有四分之一过不了一级。而同在民间排行榜上垫底的香港,平均一级通过率早已在7.5%以上。福建人普通话讲得不好,并不只是个江湖传说。


福建人学个普通话,怎么就这么难呢?



不几系胡福不分



对福建人来说,说好普通话真的不容易,这锅闽方言背了。


我们的语言学习有“先入为主”的特点,听辨音能力发展要早于发音能力。婴儿先捕捉外界环境的语音,逐步建立脑海中的语音范畴。发音就建立在这张早期的语音地图上。


随着年龄增长,人对这张语音地图外的东西,敏感性会不断降低。对福建地区的学习者来说,后天大量普通话的输入,要远远晚于父母长辈早期大量的方言输入。在学习用普通话的过程中,方言就像停留在福建人口腔里的小幽灵。


根据对福建各地区普通话水平测试中“二级乙等”人群的分析,我们发现位居前列的失分语音要素,分别是翘舌音、n-l、f-h、前后鼻音以及韵母部分的i-ü。这些问题,其实都与闽方言背景有关。


图为用国际音标标注的北京话的声母系统与多数闽方言的声母系统。后者根据李如龙先生《闽方言的语音结构特征》一文整理。


猜个谜,我从哪个h开头的省份来?说的就是大胡建了。可福建人怎么就分不清f和h呢?


先看看普通话系统里的f和h。一个是用下唇接触上排牙齿发出的清唇齿擦音,国际音标标记为/f/;一个是用舌根部位抵住软颚发出的清软腭擦音,虽然在普通话里用字母h,在国际音标里则被标记为/x/。


唇齿音f/f/(左)和软腭音h/x/(右)的发音部位示意图 / Wikipedia


现在,让我们再看看闽方言的声母系统。大多数闽方言里,只存在喉门打开让气流流出的喉音/h/,以及用舌尖抵住上齿龈阻碍气流形成的清齿龈擦音/s/。而普通话里的f/f/和h/x/,对福建人来说,是两种完全陌生的肌动秩序。


大部分福建人虽然准备好了f的唇部起始动作,在气流通过时还是松开了唇齿的接触,发音听起来更接近闽方言声母系统里的/h/,听感上更像h/x/。尤其在与元音u-结合的时候,福建人民还没发好/f/就马上改做圆唇动作,“福(fu)”就变成“胡(hu)”了。


除了h、f不分以外,听福建人说话经常有种“很扁”的感觉,这又是怎么搞的?


北方的小伙伴都能熟练地卷起舌尖,和上颚前部接触来阻碍气流,然后就有了卷舌音zh/ʈʂ/、ch/ʈʂʰ/、sh/ʂ/。而福建人就不行了。由于习惯了闽方言舌头处于口腔前部的自然状态,原本应该卷到硬腭位置的舌头,现在游移在牙龈和硬腭的中间地带,更接近齿龈音z/ts/、c/tsʰ/、s/s/。


比如,你要四问我资不资词,我当然四资词的!


卷舌音(左)和齿龈音(右)的发音部位示意图 / Wikipedia


在福建的建瓯、政和等闽北方言区,人们在发这几个翘舌音时更加夸张,甚至还会错误地抬起舌面,会场、工厂都变成了“抢”。


另一个卷舌音r[ʐ]的发音也好不到哪里去。闽南地区的福建人更容易把普通话带n、l、r声母的字都读成l声母,而有的地方虽然不是“福建棱”,但是卷舌音r会发生更多匹配方向不同的迁移,比如龙岩地区写作“日子”,读作yi zi。


到了韵母部分,福建大部分地区的介音系统只有三呼,而撮口呼,也就是韵母ü作为复元音韵母的开头介音的这种形式,只有北片能熟练掌握。


普通话有鼻音韵尾n[n]和ng[ŋ],雷琼方言及闽东、闽北方言中从未鼻化;而在闽中和闽南方言中,鼻化脱落,大量读作鼻化韵,比如英,不是ying[iŋ],而是[iẽ]。发鼻化元音的时候,气流是同时从口腔和鼻腔溢出的,和普通话中闷闷的鼻音相比,就像是漏气了。


闽南方言韵母表中的鼻化音,以厦门话为代表。/ 《汉语方言概要》


如果一个福建人想要矫正地瓜腔普通话,需要进行更多的练习。


一种方式是用“滑音法”控制发音位置的高低前后,逐个发出区别较小的不同音。比如学普通话的ü,可以保持圆唇的口型,伴随着舌头的逐步后缩,从闽方言里熟悉的u/u/到央元音/ʉ/,最后到ü/y/,这样就能探索和体验到正确的发音状态。也可以用“夸饰法”,比如不断强调唇齿接触的f/f/和卷舌动作。


总的来说,闽普这类地方色彩浓重的普通话实际上正处于一种中介语的过渡状态。大家喜闻乐见的一些笑料,大多是在方言背景下习用普通话时产生的语音缺陷。


话说回来,中国的方言区多了去了,为什么闽方言的干扰这么大?



不好意思,掉队了



实际上,闽方言是所有方言中与通语差异最大的,没有之一。为什么呢?它与汉语的演变轨迹脱节了。


汉语的演变一般被划分为四个阶段:上古汉语,中古汉语,近古汉语和现代汉语。中古汉语和上古汉语的分界大约在唐宋之间,在语音上有重大变化发生。网传根据古代汉语拟音朗读的诗经选段,大家吐槽上古汉语听起来根本像泰语,到北宋时期已经顺耳多了。


《国风·桧风·隰有苌楚》上古汉语和中古汉语朗读 / Youtube


总的来看,闽方言保留了更多上古汉语的特点,没有按照中古汉语的套路出牌。


我们辨别汉语上古中古的发展阶段,很主要的就是看唇舌音的分化。唇音的分化,指的是中古汉语在后期有了重唇音部帮b[p]、滂p[pʰ]等和轻唇音f/f/的区别;舌音分化,意思是中古汉语有了舌头舌上音的区别,韵书上出现了发音位置在舌上的,像是彻ch[ʈʂʰ]、澄zh[ʈʂ]这样的音部。


在第一部分的声母系统对照,我们就已经看到了f/f/和卷舌音在闽方言中的缺失。闽方言的这一现象,在全国的方言区中是独一例。另外,闽方言中反映最重要概念的常用词汇,也有一些也没更新到中古汉语。比如稻谷说“粟”,男人说“丈夫”,很多都是我们在先秦诗文中才会读到的。


这就很奇怪,全国的小伙伴都参与了中古汉语的演变,为什么闽方言掉队了?


基本的汉语谱系树。考虑到研究范围,省略了苗瑶语和藏缅语谱系枝节。 / 北京大学汉语语言学研究中心


首先,闽方言是怎么来的呢?从地理上看,福建省大部分以低山丘陵为主,西北的武夷山脉和东北的鹫峰山脉,形成了北部和西部的天然屏障,最早的时候生活在福建的是闽越人,说的是古越语。


不过,汉武帝灭了当时的闽越国后,大批闽越人被强制迁徙到江淮地区。根据分子人类学的族群分析,越族基因的分布这时在福建出现了急剧的断层。当时的福建差不多成了个无人区。


俯拍福建丘陵。可见地形复杂,水道崎岖,交通不便。/ 视觉中国


今天的福建人,祖先大多是六朝后宋元前到来的大批北方移民。孙吴垦发江南,晋代“八王之乱”、“永嘉之乱”,南朝割据,初唐五代征战,大批北方移民入闽,带来了包括中原东部、中原西部、江东吴语区和长安文读系统。到宋代的时候,闽方言已经基本定型化了。


后来的北方移民就不去福建了。由于福建的人口已呈饱和状态,人地关系紧张,一度恶化为杀婴之风最严重的地区,本地人纷纷流到广东与海外。


北人入闽少了,语言接触也就少了,久而久之,福建的闽方言和大江南北的汉语发展轨迹脱了节。语言环境的长期保守与稳定,闽方言保留了更多早期移民带来的,现在已经失传的上古汉语特征。今天福建人苦学普通话,语言学家则努力挖掘福建方言的历史层次与变异,还有“古代汉语的活化石”这样的说法。


这些移民历史,对闽方言还产生了其他影响。不光和外部差异大,内部格局也很复杂。


人们带着不同历史层次的语言落户福建,然后又被大量山陵河流互相阻隔。闽方言有明显不同的闽东、闽南、莆仙、闽中、闽北五个小区,还有1/4的县市有客家方言、赣方言、吴方言和官话方言岛。各方言区之间的小方言相互穿插、递相变异,福建省境内,“十里不同音”。



福建境内的方言一般被分为七个大区:闽东方言区,以福州话为代表;闽南方言区,以厦门话为代表;莆仙方言区, 以莆田话为代表;闽北方言区,以建瓯话为代表;闽中方言区,以永安话为代表;闽客方言区和闽赣方言区。中间还有过渡区和方言岛。 / 中国方言地图



普通话的逆袭



福建并不是没有推广过普通话,只是效果大都不尽人意。


历史上的第一次大规模针对福建地区的推普运动,起源于雍正被方言支配的恐惧。


雍正接见官员时,发现通行官话的朝堂之上,“惟有闽、广两省之人,仍系乡音,不可通晓”。雍正6年,朝廷下旨在闽粤两省开展“正音运动”,以八年为期限改正口音,否则就要暂停举人贡监生童参加科举考试。


可是到乾隆37年,皇帝命福建巡抚钟音考察官话推广情况,已经发现“福建并无官音义学”。官方文件问罪“乡曲愚民”,真是锅从天上来,让福建百姓去哪里学官话?39年的时候,朝廷直接批复运动“有名无实”,相关事宜“毋庸议”。雍正一拍脑袋的正音运动就此告吹。


民国时期虽然发起国语运动,不过再度开展针对福建本地的大规模推普工作,要等到新中国成立之后了。


福建漳州市东山县的海岛上生活着一群老人。南屿老人们只会讲闽南话,听不懂普通话。从他们小时候记事起,就开始在这片海滩上以捕鱼为生。/ 视觉中国


50年代,大批北方干部南下到福建工作,依然摆脱不了带“翻译”的宿命,有时带一个竟然都不够。1956年,国务院颁布《关于推广普通话的指示》,三个月后福建省第一个即成立推广普通话工作委员会。


讲到福建的推普工作,大田县是不得不提的。解放初全县会讲普通话的仅占总人口的2%,到1958年,普通话的普及率已经到达86.7%。1986年,全国语言文字工作会议上正式确立大田县为福建省图谱工作的红旗。


不过,大田县的推普成功,可以在福建地区复制吗?


明朝时期,大田县从尤溪、永安、漳平、德化等各县的边缘地区合并而成。到解放初的时候,一县交叉五六种方言。由于方言地域狭窄,无法形成支配性语言,在交际需求下,大家就更容易学习普通话。


与大田县情况不同的是,福建东部沿海的方言属于向心型方言,十几个县、几百万人甚至上千万人通行着类似的方言,并且有自己的标准音和文学戏曲形式。再加上人口外流多,外来的少,莆田市的300万人就依然操着十分一致的莆仙方言。


2011年11月10日,福建省莆仙戏大剧院的演员正在演出剧院成立后的首场莆仙戏《智取金刀》。/ 视觉中国


而在交通闭塞,经济更加落后的农村,这种情况还要严重一些。根据2013年一份针对泉州地区城乡普通话使用情况的调查,10-20岁农村地区学生日常使用闽南语或以闽南语为主的比例高达79%,老师长年使用方言给学生授课,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福建某地区的第18届推广普通话宣传周活动中的千人签字活动。/ 福建省语委办


不过总的来看,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和交际的需要,方言母语正随着代际的更迭被逐渐废弃。


对福建各地方言片的调查显示出一种共同的走向,那就是方言随着语用对象的年龄增长使用频次增加,在其他场合则使用极少。


闽东和闽南方言片的语言使用对象和使用场合各项均值差。从1到5表示从只说普通话到只说方言的五个等级。/ 福建省教育厅方言与标准语语码转换机制研究基金


2015年下半年对福州市区中小学生语言生活状况的调查显示,即使父母均为福州人,中小学生家庭使用普通话的比例也达到了85%左右,完全使用福州话的家庭为0。人们已经预测30年后,城区内的福州话就将要面临绝迹的危险。


普通话在社会生活中,如愿地占据了方言的空间。


然而,方言一旦消失,以此为依托的大量上古痕迹、口传文化、民风民俗都将随之消亡,并且永远无法恢复。最理想的情况,是能在社会生活中同时保持方言和普通话的同等输入。


当然了,在这种双语环境下,福建人的普通话恐怕是再也学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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