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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的故乡,不曾经沧海桑田

易米三升 新周刊 2019-03-02

除夕时的城乡结合部,人们买菜准备年夜饭。图/安老板


最近的电影带火了一个词:“小镇青年”。


仔细想想,“小镇青年”真不是个陌生词汇。中国约9亿多农业户口居民,谁能说自己生来就是城里人呢?


四十年前,人们聚焦在北上广深大都市,高楼大厦、繁华街景、大工厂、高工资;四十年后,这些焦点又退回到了十八线小县城、乡镇、广袤的土地。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里说,“只有直接有赖于泥土的生活,才会像植物一般地在一个地方生下根,从容地去摸熟每个人的生活,像母亲对于她的儿女一般。”


现在人与土地慢慢松绑,人们不再像过去那样依附于此。于是9亿农村户口中,约1.05亿人住在了城里。


过年难得回农村一次的他们,故乡已模糊成了他乡。


 


清晨6点出门,赶最早一班地铁去机场。年底的地铁格外悠然,人人有座,都是带着行李箱的异乡人。


走到候机室,便听到满耳朵的乡音。有的在跟家里人打电话,重复一遍什么时候落地,有的在跟孩子视频聊天,嘴里说着“爸爸马上就回来啦”。


除了偶尔与父母通话,我已经一年没听到如此鲜活的乡音。下飞机转高铁,走过漫长的返乡路,我应该看见熟悉的故乡的风景,可车窗外这片土地,却陌生得像是他乡。


每年见一面,每一面都不一样。稻田和炊烟早就消失了,到处是纵横的马路和密集的工厂。这里和城市一样,空气里饱含雾霾,房价挂在天际线上。它一年比一年陌生,褪掉一层皮,擦掉脸上蒙的黄土、挤干净江河里陈年的污血,迅猛又欢快地变异。


但它仍然令我感到熟悉:天然气管道旁边还是要堆上熏腊肉的柴火,节约的主妇坚信井水煮饭比自来水好吃,新娘子即使穿上西式婚纱也要弯腰拜堂,逝去的人宁愿罚款也要坚持土葬。永远有人坐在门口,一边开着门吹风一边用炭炉子烤火,而新生的人,永远在想着离开它。


它用血缘扯着你,它也只能用血缘扯着你。


大风一刮,尘土飞扬,是人们对乡村的固有印象。图/安老板

 

返乡路,就是一场国产SUV车展


四车道上挤满了车,比北上广深的早高峰还要堵。


马路上一排排的国产SUV,半开的车窗里伸出半截胳膊,夹着一支烟,时不时缩回车里吸一口。


嗅着尾气和二手烟一路堵过来,你会发现这些夹烟的手指头都长得很像——皮肤皲裂,指节粗大,食指熏黄,甲缝就像沟壑。这是在乡村烙过印的手指头,每年隆冬时节,便准备着把远方的荣耀拽回故乡。


柏油路从城市里蔓延出来,触角伸到乡村深处,切割田地与村庄,也串联田地与村庄。路边处处是崭新的楼房,还有精致华丽的别墅。青瓦屋檐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但坐在院子里打牌聊天的人,和当年坐在青瓦屋檐下的一样是老年人。


实用,是农村人民衡量事物的标准之一。图/安老板


但这些好看的楼房都没有花圃或池塘,门前的空地遵循乡例,用水泥铺得严实平整,不许一棵杂草冒头。这样的院坝曾经是晒谷子的好场地,现在,它的功能一般是用来停车,七座SUV、四座轿车,或者装了塑料防风棚的电动车和三轮车。


人们喜欢买SUV,因为高大气派,还很宽敞,能坐得下一家人。宝马、奔驰、奥迪也很多,挂着粤、浙、沪、京的车牌,带着粤、浙、沪、京的风尘,在乡间马路上呼啸而过。偶尔看见凯迪拉克、路虎,青年人会惊叹一声,然后给身边的老年人解释这个车比宝马奔驰还要酷。


老人会问:“还要贵啊?多少钱?”


五菱宏光、国产SUV、三轮车、大货车,是乡村标配。图/安老板


用尽全力,离开土地


一边是轰轰烈烈的车流,一边是野蛮荒芜的田地。前几年还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大工程水泥田埂,薄薄的水泥地皮被野草拱破,布满黑黝黝的裂缝。


这些漂亮的田埂没什么人走了。它们通往我儿时的记忆,尽头应该是油菜花田和番薯地。如今望去,那里生长着蓬勃的松柏和翠竹,象征着一份退耕还林的补贴收入。


还有一些没有荒废的土地,老妈妈站在门口,对刚回家的儿孙们解释:那一片被承包种了果树,开春就该开花了,这一片是隔壁村一户人来养的鱼虾,那个铁板房就是守夜的时候住的。


他们满面红光,伸着手为孩子们指点这片陌生的江山。


绿油的田地变成了宽敞的停车场。图/安老板


谁还老老实实从地里刨钱过活呢?年轻人去外地打工,中年人在工地上搬砖,留在这里的老年人,早就扛不动锄头了,每个人都有别的去处,每个人都离开了土地。


玩具厂的厂房就建在居民楼里,门口挂着“乡镇小企业”的光荣标志,卷闸门后摆着几辆电车。村里高家那个16岁才从福建外婆家接回来养的女儿,没有念高中,如今就在那里上班,一个月500块钱,老板娘夸她电车踩得很好。


她还不会讲本地话,过年了很开心,因为有很多返乡的哥哥姐姐,可以用普通话交流。她小声抱怨薪水太低了,想想又开心地说,还是比外婆那里好,那里还要挑水种地,舅舅的儿子什么也不干。


如果有人在水泥厂上班,算是很体面的事。镇子尽头的水泥厂占了两座山头,白色屋顶的办公大楼,远看像白宫一样宏伟。走国道,时不时就能看见水泥厂蓝底红字的广告,涂刷在路边人家的砖墙上。


高铁跑起来了,旧时繁华的火车站被废弃,周边工厂的水塔和仓库还在,向路人讲述时代变迁。图/安老板

 

县城迁徙


家里的老人觉得,县城从没离他们这么近过。谁家没个在县城买房落户的亲戚,就显得没有正经过日子。


以前送孙子去县城上高中,奶奶都觉得孩子要出远门。那时候他们把去县城隆重地称为“进城”,现在只轻描淡写地说一句“上去”。


他们的玩伴有些跟着孩子迁移去了县城。回来的时候一定要跟老朋友抱怨的:“房子哪有这样宽敞,我就烦进门就得脱鞋,吐口唾沫还要到处找垃圾桶。想种点葱花蒜苗早上煮面,我儿子都不许,说阳台要养花,非叫我去外面店里吃。那不是钱呀!”


几颗花白的头颅凑在一起颤动:“就是,还是我们乡里头好呀。”


刚从北京回来的孙女拿着小一万的苹果手机,这让老人觉得不可思议,明明街上的全网通手机店最贵的款式也才两三千。但同时,他们对于县城七八千的房价已经很习以为然。即使是在县辖边缘的小镇上,房价也要三四千起。相隔20分钟车程,跨越县界到另一个镇,就要便宜一千块。


至于为什么,家里人说:“他们县没有我们这里受重视。”


桂北县城,上演一出好戏。图/安老板


三十六线小县城的薪资水平是多少呢?在县城工业园里做文职的姐姐说,熬了四年升了职,一个月加奖金也才刚七千。


但她前几年就在新城买了房,联排小别墅,推开窗就是崭新的人工湖,围着雪白的栏杆。如今第二期已经卖到一万多了,还很俏,要靠抢。


首付是双方父母给的。孩子两岁了,一家三口人,奶粉钱和房贷车贷,丈夫经常给家里去电话。借钱的事情只能是丈夫干,姐姐的父母是娘家,“嫁出去的女儿,哪能再回去要钱。”


夫妻俩坚持把孩子养在县城,实在带不过来,就接爸妈来住。孩子在县城上学,这是乡村体面人家的标配,送去的年龄要越小越好。镇上没有高中,学生们初中毕业会集体迁徙到县城去。


如果初中、小学甚至幼儿园都送到县城去读,那说明你在县城有家,说明孩子不是留守儿童。孩子会有干净的手指甲和新潮的衣裳,寒暑假回乡撒野,左邻右舍最苛刻的大人也会对他客气一些。


戏一开演,人们纷纷聚过来看。图/安老板

 

离开的人,总要返程


昏暗的乡村道路全都装上路灯,50米一盏,爷爷说,早上五点起来这个灯还没灭。


污黑的河道翻修一新,河岸拓宽加固。等今年夏天来几场暴雨,就能把河里攒了十几年的淤物冲干净了。


晚饭后总有人在几公里长的河岸步道上散步。他们边走边说,这河道花了三千多万呢,是个了不起的工程。


贴满痔疮广告的年末班车,挤着匆匆的返乡人。图/安老板


常年被风湿折磨的大婶,自己提着个小板凳去散步,她走几步就要坐一会儿。她说,怎么不修个凳子呢,这么长的河道,走得累呀。


人们笑话她:“政府为了你一个人修啊?” 她走得太慢了,又老是要休息,渐渐地就追不上大部队了。


于是她干脆倚着栏杆坐下来,等着走远的邻居们返程。他们总要往回走的。



✎作者 | 易米三升

 ✎图编 | 安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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