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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小东:我画里的人,没有一个是小人物

Felicia 新周刊 2021-10-19
刘小东作品《你的城之三》,2018

“我只是跟着这个社会一起纠结,一起想不通,于是奔赴现场。”

差不多十年前,画家刘小东登上《新周刊》杂志封面时,他这样形容自己的创作状态。

从二十世纪末开始,他离开安静舒适的画室,到中国各地及世界各个角落去写生,从老家东北的金城到中国南边的金门,从东边浩渺的太湖到西南险峻的三峡库区,他画下了中国城市化过程的侧面和瞬间。


“如果后世的人们要从绘画中去了解二十世纪末期的中国人的生活状态的话,他的作品毫无疑问是最重要的窗口。”十年前,学者汪民安在接受《新周刊》采访时,将刘小东的作品比拟为当代中国人的生活史。

“我们在刘小东的绘画中,看到了自己。这些绘画像镜子一般,我们在观看画中人的时候,看到的是自身:自身的卑微,自身的庸碌,自身的琐碎,自身的习性,自身的历史。绘画中的人,毫无喧嚣的光芒,亦无罪恶的阴影,他是我们所有的在饱尝艰辛同时又将艰辛转化为乐趣的凡人。”

这是《新周刊》2012年专访刘小东的主要原因,那一期的封面标题叫《疼痛》。

《新周刊》381期封面为刘小东自画像。


如今将近十年过去了,刘小东在画什么、他去了哪里写生、会如何描绘这个时代的城市和人?

2020年春,刘小东因为疫情滞留美国,索性便拿起画笔,画下疫情中的纽约:空荡荡的大街和儿童公园、在人烟稀少的十字路口下国际象棋的市民、随意在城市路面活动的白喉带鹀......经历这场世纪疫情,人们对城市的看法也起了变化。

贾樟柯谈到刘小东的作品时说:“所有中国当代对生活还有知觉的艺术家,可能都很相似,因为我们就生活在这样的变化里,只要你对生活还有知觉,你不可能对这个变化不关注,没有感受。”

大流行即将满两年,社会生活逐渐开放,但未来依然充满变数。在上海UCCA Edge举办刘小东个展“你的朋友”期间,我们和刘小东再次聊一聊他的最新创作,还有画中的城市与人。
 

记者/Felicia
编辑/萧奉

灰调的人
 
刘小东的画总是灰蒙蒙的,很少清亮、宽敞的感觉。画里的人也是皱巴巴的,丑与美潦倒地混杂在一起。他画的肉体,不是希腊雕塑式的精致、圆润的肉体,而是粗犷、生猛的。男与女绷紧的肌肉、皱巴的脂肪,混杂着血汗与荷尔蒙的味道。

刘小东几乎总在灰蒙蒙的环境里作画,他用灰色调点染着画中生活的人,躯体是他画里提神的造物,是在他的笔下生长的,也是由自然安排的。刘小东爱惨了画这些青壮的躯体,一用神一画就是十来个小时,“这些青壮的身躯不会因为具体的脏臭而不美”,而生出这些躯体的壮阔的景观,“也不会因为具体生活的脏臭而变得不壮观”,他在创作日记里这样写道。
 
这是刘小东式美学:没有美能脱离丑而独立存在。那些原始的贲张的生命力在沉闷衰败的环境之中像是被孤立了,却是这片土地上独特的颜色。

刘小东在三峡写生,模特为《三峡好人》主演韩三明。/纪录片《东》
 
纪录片《东》里的他,看起来也是灰蒙蒙的,跟他的画色调一样。16年前,贾樟柯和刘小东接了一个项目,投资方让他们到三峡去搞点现实创作,刘小东画画,贾樟柯将之拍成纪录片,后来又拍了剧情片。纪录片里画画的刘小东,穿得跟当地人一样,裸着上身,就着大太阳,以山河为背景,汗如雨下。和当地人相比,他的肤色浅了两个度。
 
贾樟柯拍的剧情片席卷好多个国际电影节,而刘小东在三峡画的系列,也成了他的代表作之一。《三峡新移民》在2006年的拍卖成交额是2200万元,刷新了当时内地当代艺术品的拍卖纪录,有人以“拍卖奇迹”来称呼它。这些年,刘小东的拍卖纪录屡次被刷新。
 
与拍卖纪录的红红火火相比,大量的灰色调存在于刘小东几十年的创作之中。拍卖场与他所画的具体生活,指向两个世界。
 
他不习惯画过分辉煌的事物,创作的环境经常是乱糟糟的,残损的阁楼、废弃的工厂。“高大上的柏林墙、宴会厅、会所,通通没有画,离我的童年生活太遥远了,”刘小东在电话里头对我说。刘小东是85美术新潮后少有的“新写实主义”画家。
 
他坚持现场作画、画具象画,他觉得人才是创作之中的神妙。他将每一次出行都变成一个事件。他到新疆和田的矿山画挖玉的工人,画青藏铁路边上牵马的小伙子,画工业凋敝的小镇,工人在破败的飞机残骸前打牌,人们在废墟中作乐,龇牙又咧嘴——每个人都是一部小历史。

刘小东作品《金城飞机场》,2010
 
刘小东的灰色调让人想起他的老家,辽宁盘锦边上的小镇金城。近几年东北文学的兴起,人们又重新将目光对焦这块土地,反复叙述东北的魔幻。刘小东离开金城已经40年了,他知道故乡对他的雕琢,到哪儿都自然而然地拿金城来比较,吃饭、走路、画画时也习惯性地想起它,“人生在哪里长大是对他影响最大的,我觉得无法脱离。”

后来的这些年,刘小东画画的轨迹早已穿越国境,照他的话说,尽管和老家传达的内容不太一样,但他总是找有生活痕迹的地方去画。“我所有的作品都围绕着迁徙,它的变化,围绕着人生的不确定性形成的辉煌,没有一个例子是离开这个的。”

世界浓缩为个人着陆在刘小东的画里。生活在希腊海滩边上的难民、美墨边境的家庭。无论是来自何处、什么肤色、有什么生活习惯,这些人都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承托着世界的厚重。

刘小东作品《本来事情会更糟》画的是聚集在意大利米兰车站前的移民群体。
 
神奇的共性就是:无论在哪里画、画什么人,他的画大多数都是灰蒙蒙的。产业转型、人的劳作,人以本能对抗集体的气喘病,人类社会不同又相似。
 
灰色是基底的颜色,是世界的混杂。刘小东又往里加一些超乎现实的元素,比如红和蓝,一些超越性的颜色,是生命的颜色。
 
前几年,他跑去孟加拉画拆船厂的工人,当地依赖手工拆船回收钢铁资源。这些被遗弃的钢铁机械曾游走过大洋,如今残损退休,工人靠拆解它们来养家。刘小东把工人抬钢板时的沉默都画了下来,“不都是挣钱养活家庭吗?赚着辛苦钱,人生不都是这样。”

刘小东作品《钢板1》,2016

城市蚂蚁
 
刘小东日常住在北京,不出门画画的空闲日子,也会随手画些北京的图景。城市的夜晚朦朦胧胧,日头则被喧哗包围。
 
《你的城》是刘小东走在北京四环所目睹的生活。车水马龙的北京,不具名的打工人抬着颇沉的印花床垫,一步步往天桥上走。人们能猜想到他的故事:北漂,在北京城寻找性价比高的容身之所。人的脸被遮蔽了,观众只能看得见他为生活劳作的姿态,脊梁和四肢都很用劲。
 
刘小东在大马路上观察北京:北京城郊城乡结合部的变化,城市内部的变化,这里北漂的人群。刘小东也经历过数次搬家,在北京生活的人,大抵都是要搬几次的。如果有点闲钱,就找搬家公司,要是打工的,就跟画里的人一样,这样的场景每天都会发生。这座世界级大都市自动运转、洗牌,人与土地、建筑博弈又维持相对平衡。

刘小东作品《抽屉》,2018

25年来,刘小东画里的人随着城市一起变了。他觉得这一代人长得好看,普遍身高也更高,和他们那代人不一样了。城市规模也越来越大。以前,一眼就能分辨到底哪个是城市人,哪个是农村人,现在模样已不能说明答案。刘小东也画城市里隐藏的细微的变化。他画城市人的抽屉,塞满各种类型的药片,对标各种病症。女孩的梳妆台上,摆着印有各色奢侈品牌logo的化妆品。

刘小东大学毕业那会儿,画了一圈身边的朋友,东歪西倒,头发乱糟,皆是北漂。当年人们把北漂称为“盲流”,有点贬义的色彩,当年北漂的艺术家,生活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吃饭没有着落。25年后,“盲流”这个词没了,北京满大街都是北漂,他们是新北京人。

刘小东作品《青春故事》。

刘小东画的现代城市多了。以前他画的背景大多是乡野、山河。他觉得这就是正在发生的事情,大的社会背景是迅猛城市化的过程,山山水水都会被城市化影响或者是占据。“我们看到城市化的扩展,附近的农村在不停地缩小,我们坐火车也能看到周围的田野慢慢插满了楼房,这个是今天我们面临的局面,我就面对着这样的局面,我也得去画你的城,你的山水。”
 
刘小东始终有某种逆流的浪漫:他画“过时的”具象画,像古老的画家一样现场作画。逆流的另一面是他对乡野的迷恋与执着,他常画正在逝去的景致。
 
他的画记录着城市覆盖乡野的过程,藏族青年牵着马,背景是绵延的古代的山水,戈壁的干草,碱厂的大型烟囱冒着浓白的烟穿插其中,一列火车横穿而过。对刘小东而言,真正的家乡已经变了。可家乡是移动的,有农业文明特征的地方都是他的家乡。可他也很清楚,“我爱农业社会又享受着工业社会的方便与舒适。”这是他日记里的原话。
 
刘小东的画是不动声色的暂停与追问。场域里的人彻底地迎向城市,奔向新生活,所有人想要幸福,获得财富。可乡野的历史,能在人的心中种下什么种子,又会培育出何种城市呢?

2020年春,刘小东在纽约创作了一系列水彩作品,并在去年推出线上展览《纽约之春》。
 
几年前,刘小东跑到鄂尔多斯,画一只驴对着新建起的商品楼盘发呆、画游牧民族在空无一人的城市里骑马。《空城记》是他所有系列之中最有魔幻色彩的。这座靠煤炭矿业壮大的城市,在世纪之交迅速衰落,一度成为口口相传的“鬼城”。之后又迎来东风,在规划之中,它将成为承载百万人口的大城。
 
对刘小东来说,鄂尔多斯的气质还是没变,还是那座巨大的露天煤矿。一批又一批城市将按计划成为壮观的伟大的城市,可就审美和人的具体生活而言,刘小东还是喜欢老城,喜欢不是人为的城市,喜欢自然形成的城市。
 
“我喜欢的城市,是能够步行的城市,能够跟农业社会有所衔接的城市,还有人的比例合适的城市。现在的城市到哪都是高楼大厦,都是一个楼里装好几万人,都很吓人的,是不是?”

“去那儿我都吓死了,都是高收入的城市,它不是为人步行(考虑)的城市,是为了交通便捷,为了人更像蚂蚁,你能够快速地到达你的工作岗位。所以容纳量越来越大的城市,人也是更无力的。”

“对今天的城市、城市化,我毫无能力去判断和毫无能力去表达,我只是喜欢能够走路的城市,多中心的城市。”

当我问他,怎么理解当今的热词“内卷”?刘小东形容“内卷”是“打不开的世界”,“大都会关系很复杂以后,只能内卷,内卷不是好的方向。作为社会来讲,应该更加国际化一点,内卷都是今天社会各种因素形成的。这不是理想的方向。”        

刘小东作品《空城计 03》中的鄂尔多斯。

再回故里

急速的北京与迟缓的金城有着鲜明的对照。

刘小东去年十月回了一趟东北。再一次回去,是对十年前《金城小子》的再回望,也是为上海UCCAEdge的新展“你的朋友”再画几张画,放到“再回故里”的序列里。

其中一幅大画叫《换灯》。明明只需要换一盏灯而已,但一群人在那儿观望。一个拄着扫把在那儿看着,三两负责观看和唠嗑。东北的速度似乎总在相似的凝滞之中,群聚的人们对时间的流逝并不敏感。从北京回到东北,刘小东用画笔捕捉凝固的时间。

东北的日常是被冬天切割的。在漫长的冬日,人们习惯了串门、吹牛度日。刘小东觉得东北的艺术性就来源于这些漫长的时间:无法劳作的冬日,大家聚在一起唠嗑,每个人的血液里总是爱胡搞。胡搞是地区文化,是一种表演,也成了产业。后来大家流行做小视频,刘小东觉得也蛮有意思的。

刘小东作品《换灯》

凝滞的侧面是衰落。这几年东北小说反复哀悼故乡的衰老或崩溃,气氛大多是阴沉沉的,文学意义上的东北,是各种凶杀案件诞生的温床,是各种阴郁情绪的集成器。总是展现人的真实伤口的刘小东,画金城时却是柔和的,衰老与乡愁是底色,也有一些怪诞的、玩闹的、古怪的、金灿灿的诗意。

十年前,刘小东的《金城小子》系列是他第一次直面金城的记忆。直面自己的来处、直面自己的根,是画家和作家最永恒的主题,它们要求真诚和坦白,要求不矫饰,要求名利场中心的艺术家放下面具。刘小东在金城呆了三个月,刚刚好跨越了三个季节,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离家后,这是他第一回在老家呆那么久。

纪录片《金城小子》里的刘小东,走街串巷,走访多年的老朋友,逐渐串联起童年的后章:哪个人开了餐馆、哪个人四十多岁老来得子。《肋骨弯了》,画的是站在河沟边的老朋友力五和旭子,两个半百的人在看自己的X光片,研究自己的身体,透过现代医械反复确认自己的衰老。

刘小东作品《肋骨弯了》,2010

旭子的身影常常出现在刘小东的画里,手臂上画了个大花臂,却只画了一半。因为文身实在太疼,他只文了一半就放弃了,这一半的花臂像是他再明确不过的个人标记。

年轻时刘小东就认识旭子,旭子鲁莽、好斗,喜欢打架,是个混江湖的。后来他与他的花臂有着雷同的命运:因为生活切实的刺痒,旭子放低江湖的野心,到工厂上班。可他很早就下岗了,刘小东不知道到底是他不愿意干了,还是工厂不让他干了。旭子到中国各地打工,帮别人修公路、修桥,工资老发不下来。后来刘小东周期请他当模特,带他去过不少地方。旭子见得多了,性格变了,懂得体恤了,也开始知道别人不容易。

去年回东北,刘小东去看他,旭子有了孙子,年龄也大了。旭子是金城命运的样本。在小地方生活,没大理想,每个月领着很少钱,打零工,照顾家庭。向中老年迈进的旭子,一边照料着喜事,朋友、孩子的婚礼、升学;一边应对着丧事,朋友的、家长的葬礼;之间分身处理江湖的杂事。可刘小东觉得旭子还是和以前一样,乐观又逗乐。

刘小东作品《旭子在家》,2010

小城的衰老无法阻挡。刘小东看着老家的工人群体被打散了,上下班的结构松散了。年青一代离开家乡,去个体经济发展好的地区谋生。剩下走不动的,像他这代人,不闯世界了,在家里头帮着带第二代、第三代。

留下来的人,在东北过着差不多的生活,如果有一份守大门的工作便算差不多的好。年轻人到城里读书,拼尽力气到城里买房,故乡的逝去是大势所趋。可留在故乡里的人,在刘小东的画里,也有着自己一套应对生活的哲学。他们是灰蒙蒙的金城里生活的具体的人。

当我问刘小东,在如此底色中生长的东北人,有什么共性么?他们似乎又逗乐,又悲观,但刘小东不认为该这么定义。东北还是人情社会,有着自己运转的法则,在其中生活,不能给别人带来麻烦,不能使人讨厌,不然生活不下去。“它不是个契约社会,东北还是有很强的农业社会的人际关系,生活都是靠人际去维持的,得靠你的情商、言行举止获得你的生存空间。生存的环境造成了他们这种习惯。”

东北的逗乐是习惯,蛮劲是习惯,用力生活也是习惯。他的画里有那么多用生命的本能,对抗伪现代野蛮的人。

刘小东非常反感用“小人物”这个词来形容他画中的人,他再三强调,他的画里没有一个人是小人物。“他们都是暗自顶天立地的人,他们都承担着生活的苦乐——生命给他们的快乐和悲伤。城市化进程把一群人归为弱势群体,可在一个画者面前,每一个人都是个伟大的生命。千万不要扣上小人物的标题,我觉得在我眼前的,都是我尊重的扛起生命重担的人,没有一个人是小人物。”

衰老的金城,在刘小东记忆里干燥又灰蒙的金城,在纪录片的镜头里看起来水润又富有诗意。导演姚宏易多年前对《新周刊》说,他没想拍出“故乡的崩溃”,他对金城最深刻的印象并非小城外表,而是小东的家人和兄弟们热情的招呼,还有好吃的东北菜。姚宏易与刘小东都对乡野的构想有相当浪漫的执着,而且他们都在做同一件事——他们重新审视乡村,审视全速现代化对人与景观的改变。

刘小东作品 《力五上夜班白天睡不着 》完成后,与模特合影。
 

向中老年迈进
 
金城有过一家大型造纸厂,小镇以造纸厂为中心,生活着几千名工人和他们的家属以及附近的农民。刘小东的妈妈当年便是厂里头得力的选纸工、圈线工。后来得带孩子,妈妈没再上班了,改在街口卖冰棍。刘小东的学费就是靠着冰棍钱攒下来的。刘小东年轻的时候要面子,总羞于谈及妈妈的营生。
 
等刘小东进入中年,写母亲的语调不同了,画母亲的笔触也变了。
 
十年前回金城,刘小东躺在老家的炕上,头发花白的老母亲也躺在一起,听力衰弱的老父亲坐在边上,心不在焉地看电视,纪录片《金城小子》记录下了这些。就像一种仪式似的,去年回金城,刘小东又和妈妈睡到同一张炕上。
 
他在炕下悄悄地写日记,他想起四十年前,妈妈睡觉,他躲在炕下画画。只是他离开睡一炕的生活已经四十年了,少年时代太遥远了,“妈妈不知道我睡前咳嗽,我也不知道妈妈睡前那么安静”。
 
母亲有着上一代的苦命运,刘小东以前“总容易把妈妈画得过于苦大仇深”,画不出来她柔软亲和的样子。现在刘小东即将迈入中年的尾声,他画里的母亲变了——母亲站在花园之中,站在时间的缓慢的河流里。用大半生的劳作撑起家庭生活的强悍的母亲,在画中央泰然而沉静,连皮肤的皱褶也自得。

刘小东作品《老妈》,2020
 
正在上海UCCA Edge举办的刘小东个展“你的朋友”,串联起刘小东离开金城以后的生活。他在北京观察城市,他在世界各地观察人的迁徙,他回艺术故乡纽约,他回金城,记录金城,母亲的画也在场展出。刘小东刚毕业那年,常常用身边的朋友当模特。多年以后,他又一次将画笔对向身边人:亲人、好朋友,还有妻子喻红,女儿“红孩”。
 
“你的朋友”来源于朋友张元的口头禅,刘小东顺手就拿来用了。刘小东有点担心南方观众没法理解这种偏北方的情感表达,“你的朋友”是关于几十年斩不断的交情。
 
他很少将私人生活公之于众。在公开场合,刘小东没对“你的朋友”作过多阐释。新展开幕式时,因为疫情而无法到展览现场的他,通过视频对媒体说:我说得多了,容易显得油腻,还占用媒体资源,不好。他觉得一个画家最好还是少说话,多画画。

如果不是他的创作日记,我们也许无法看到刘小东更敞开的一面,“我的主题就是’向中老年迈进’,我想画一批我的朋友,三十年交往以上的朋友,已经发胖步入中年的朋友。”他知道时间不会听他指挥,下半生的他,将体能下降、小脑萎缩、两眼昏花。这些都将会来临。而他现在需要画画,画这几十年来的身边人。

刘小东画妻子喻红。作为艺术圈内的著名夫妻,这两人却约定了似的,几乎从来不在公众场合谈论家庭生活,也不评论对方的作品。要是遇上好奇的观众八卦他的婚姻生活,刘小东总是回绝道:家里事就不说了。可在日记里,他给喻红写了一段动人的情话。
 
“在我眼里,她不曾青春,因为我在青春里,浑然不觉那就是青春。她也不会衰老,因为天天在一起,眼皮都眨出茧子了,也没注意到眼角的皱纹。其实好像也真没有。如果说眼前的生命真有什么变化的话,就是过去她总爱矫正我这样那样的毛病,我也不知道哪天起她不再那么挑剔我,也许她对我完全失去了改造的热情,而我完全理解成这是宽容。她有了孩子,我也像个孩子那样让她顺手带大了,但她却不承认,总是甩出一句:我可没有这么丑的孩子。”

刘小东作品《喻红和红孩儿在纽约西村》,2020
 
他画与写自己几十年的老友——阿城、王小帅、张元。他们都各有脾性和神妙之处。阿城善写,老说脑力劳动者消耗太多,要用肥肉补偿。王小帅拍独立电影,口若悬河才华一身也磕磕碰碰。张元搞纪录片,喜欢咖啡兑威士忌,逻辑跳跃天南海北,和谁都称朋友。刘小东画朋友,好几年没见了,像昨天才见过,“朋友没有时间隔阂”。
 
功成名就的中年男人常有这样的老毛病——总觉得自己是个意见领袖,刘小东没有。他不喜欢定义他人,“我什么都概括不了,甚至也概括不了我的家庭。我这一代人更加没能力概括下一代人。”他老说,他是一个画家,主要是画画,“至少我的态度是诚恳的,这样而已。”
 
画现实的疼痛的刘小东、画生猛茁壮的生命的刘小东,和画身边人时逗乐又柔和的刘小东,是同一个人。
 
刘小东仍在延续一件古老的事:坚持具象绘画,画具体可见的人,画能与现实对得上号的真实场景。他的创作跟拍纪录片似的,要走到现实里去。我们仍能从这种古老的艺术之中觉察到刘小东的锐利与敏感,他一下子就能铺开故事的张力。如果少了刘小东的照明,我们所经历的生活就少了些鲜明而有力的证据。

刘小东作品《民工打麻将》,1997
 
刘小东的画是部相当克己的电影,他画那些被遗忘的故事,从来都避开煽情的高潮:人是如何生存与迁徙的、时间是如何流淌的、世界是如何悄然换了面孔。人们到城里打工念书,国外留学、做生意,生存下去,或者迫于母体文化的变化,不得不离开那里。所有人都面临着主动、被动的迁徙,寻找更好的工作、生活。
 
他画人的能量撞到权力的铁板,依然洋溢着光芒。他将画的隐喻埋藏于人的脸,人的姿态,他们的颜色与轮廓光影,以及他们所处的景观之中。刘小东生猛的冲击力,也来源于这些被抽象与浓缩了的真实。
 
艺术圈都忙着定义,忙着将自己嵌入艺术史辉煌的进程之中,忙着表达,忙着对号入座,忙着升华自己的作品。刘小东依然在诚恳地画画,警惕油腻又自我的观点输出。刘小东仍像三十多年前他画的《田园牧歌》里的自己,原始又浪漫,他记录生活、生命,以一种艺术史上已经“退潮”的方式。就此而言,他没有变过。

刘小东作品《田园牧歌》,画的是刘小东本人和妻子喻红,他们在东北老家一个小火车站前。

✎策划 | 新周刊新媒体
✎记者 | Felicia
✎编辑 | 萧奉
✎校对 | 杨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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