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怡颜悦:我们不怕被误解,也不会被真正打击到
颜怡颜悦想从双胞胎的角度讲一些事情。/《女女胞胎》©乌镇戏剧节
在成长的过程中,颜怡颜悦感受到双胞胎身份所带来的束缚,同时也享受到反衬过来的自由。她们这样形容这种自由感:“如果你在一种失重的状态下蹦起来,其实没有什么蹦起来的感觉,只有当一些重力把你向下拉着,你蹦起来,才会感觉到自己蹦起来了。”
颜怡颜悦几乎不会单独现身。
从小到大,她们都视对方为超越血缘和亲密关系的存在,是彼此绝对的精神支柱,是无论如何都能互相理解、互相支持的灵魂伴侣。
大学毕业后开始说脱口秀,她们成为行业内真正的双子星,双胞胎身份是她们自带在生命基因里的“标签”。随着在脱口秀舞台上不断讲述自己,她们开始思考自己的存在性问题。
刚刚结束的《脱口秀大会》第四季见证了她们将“双人脱口秀”研制成熟,最终升级为“类音乐剧三人脱口秀”的过程。她们的文本,显示出精雕细琢的文学气质和隐隐绰绰的公共思辨性。
一场跳出比赛的表演。/《脱口秀大会》第四季
10月,她们自编自演的戏剧作品《女女胞胎》登上乌镇戏剧节的舞台。她们试图通过脱口秀和戏剧的结合,从全新的角度探讨自己作为“复制人”的人生,思考两个外表看上去似乎一模一样的女性,本质上到底有什么不同。生活中,今年她们开始“分居”了,两个家相距几百米,猫咪仍由她们共同抚养。
在《某某与我(颜怡颜悦篇)》中,她们说:“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对着空气讲话,得不到回应,非常痛苦,但至少有个人帮我一起讲。”这句带有存在主义气质的思想描摹,揭示了她们的生命本质:被无形编织进世界的流沙,在互相的纠缠和支援之中,不断自我挣扎。
特别的是,颜怡颜悦这次并没有以双胞胎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颜怡因为过敏外出就医,独自留下妹妹颜悦在家修改剧本,聊天内容围绕着她们俩,却只有颜悦一人作答。谈到与观众的情感共鸣时,颜怡回来了,带来户外轻快、明亮的空气,打散了屋内创作残余的凝重和严肃感。
“哦,颜怡出现了。她出现在了我家。”颜悦语调上扬,轻声说道。颜怡顺势加入对话。
以下是颜怡颜悦的讲述——主要是颜悦在讲,但大多数内容以“我们”开启。
颜怡和颜悦。/受访者供图
完成比完美更重要
之前我们一直做的是脱口秀,它的形式相对简单,能承载的内容也有限,这次我们想把脱口秀和戏剧做一个结合,看能不能呈现出新的东西,表达出新的内容。
对于剧本创作风格,我们一开始特别明确,就是想写出自己习惯的小说风格的故事。随着其他演员相继加入排练,我们就慢慢迷茫了,考虑着是不是应该往比较平均的方向妥协一下、退让一下,到后来,整出戏的感觉越来越像Sketch Comedy(素描喜剧、美式小品),这个过程还是有点失控感的。
表演方面,因为我们没有接受过专业的表演训练,确实不太清楚戏剧表演的标准在哪,所以心里很虚,担心戏剧观众不能接受我们脱口秀演员的表演方式。刚开始我们也纠结了很久,到底是“伪装”成一个戏剧演员,还是干脆用一个脱口秀演员的方式去演戏。
后来我们的戏剧构作和朋友们建议我们,不用刻意把自己变成一个专业的戏剧演员,首先短期内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这是我们自编自演的一个剧,剧中融合了我们很多的生活经验和感受,呈现出完全真实的状态,反而可能是我们的特色。
背词也是一个大问题。一般来说,脱口秀演员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背这么大量的台词,我们在背词方面的压力非常大,但没办法,只能硬来。因为考虑到背词,我们一开始写剧本的时候,也尽量写到我们能背的程度,语言表达上会更加口语和好背一点。剧本最终还是削减了一些我原本想表达的东西,挺难受的。
新的表现形式刺激颜怡颜悦产生很多新的想法。/《女女胞胎》©乌镇戏剧节
《女女胞胎》讲的是一对女性双胞胎的故事。我们一开始很明确,需要建构两个人设,完全呈现现实生活,它就不能被称之为虚构作品,因为日常生活总是有点无聊的,即使它再戏剧化,也是无聊的,甚至是毫无逻辑的。你去观看真实的生活,总会感觉有点不对劲,或者说没有升华感,但是好的戏剧不会给你这种感觉,好的戏剧一定是升华的、有力量的、引发共鸣的,即使它可能比真实生活虚假一点。
对自己的真实人生下手,我们一开始还是有点于心不忍,所以我们尽量不写自己的真实事件,而选择把自己的感受复原,从而塑造出两个人物。这就遇到了一个问题,我们想贴近想写的人物,又要把她们掌控到Sketch的风格里面,从中找平衡,确实有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做,很迷茫。
不过跳出来说,我觉得所有人的第一次尝试到头来都会感觉有心无力,这种感觉或许是永远无法消除的,不管时间充不充裕。我现在在改第二版的剧本,很重要的一个想法是,完成一件事情真的非常重要,你只有先把初稿完成,才能狠下心来对它进行删减,做出核心改动,如果你没有把它完成,一直在担心这个作品没有被充分表达,一直在小修小改,那你根本没办法退出来看到全局。所以去完成它对我们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身为“复制人”
一直以来,我们都是作为两个看起来一模一样的人成长起来的。虽然自己觉得我俩长得并不像,但是大多数第一次见我们的人还是会说完全分不清我俩,然而我们和大多数人认识又必须有那个第一次,所以我们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别人跟我们说“我分不清姐姐妹妹”的类似场景。
小时候就感觉很好玩,觉得大家会因此关注你,小孩子没什么特色值得别人关注的,所以那时候但凡有一个特色被人关注,都不会觉得它是一件坏事。等到长大之后,我们有了一些更值得关注的地方,但是所有人还是在说我俩长得一模一样,一个人还是在被另一个人代表,我们就会开始思考这个东西。
《女女胞胎》里的两位女主角在任何场合都必须同时出现,穿着、妆容永远保持相同。直到有一天,这种“复制人”的困境,因为她们交上同一个男朋友而发生改变。
女性在成长的过程中,要不断地证明自己的主体性。/《女女胞胎》©乌镇戏剧节
我们选择创作“被同一个男性喜欢”这个情节,是因为从小到大,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其他场合,我们好像一直都被鼓励要去做一些该做的事情,比如说考大学、学一些无足轻重的技能,但是你总隐隐觉得这些所谓的“该做的事情”有一种终点在那里——你得等着有人爱你,似乎那是所有女性最终一定要去达成的一件事情。
在成长的过程中,我们也能目睹很多所谓没有明显得到爱情的女人,看到她们脸上的那种落寂感,你也不知道那种落寂感是周围的人制造出来的一种幻觉,还是她真的有落寂感。反正我们从小特别不清楚自己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自己在乎的人,包括父母,嘴上对我们说的是一种东西,但是我们自己感觉终点好像又是另一个地方。
我想用《女女胞胎》这个戏来说明我们这个自我发现的过程,确实在这种自我发现的过程中,我们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女性,因为我俩在外人看来是外表一模一样的人。同时,我们也希望借用这个契机去发现我和她的本质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She's fine, she's absolutely fine./《伦敦生活》
“即使我们不再一样,
又如何呢?”
在感受到双胞胎身份所带来的束缚时,我们也能享受到反衬过来的自由。这种自由感形容起来就像,如果你在一种失重的状态下蹦起来,其实没有什么蹦起来的感觉,只有当一些重力把你向下拉着,你蹦起来,才会感觉到自己蹦起来了。
这种自由感就是当我明确地意识到,我跟她外表几乎一样,甚至内在也很相似——简单来说,她就是我的灵魂伴侣——但这也并不意味着我的存在就是不重要的。
为什么我跟她如果是“复制人”的话,我的存在也是重要的?我现在还说不出明确的原因,但我的感觉就是如此,这可能是需要通过文学去说明的东西,而不是我能够用简单的结论下定义,说每个人都有她的价值,好像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在创作这部戏的过程中,我们也时刻感受到成长一般的撕裂感。一方面,我们心灵相通,不管我说什么,她立刻就能理解,不需要有一个翻译的过程,无论我做什么、说什么,都不需要其他人来评价、支持,反正我至少有一个无条件的支持者。
但另一方面,我跟她也有不一样的地方,这个不一样是很私密的,不是能力上的区别,而是爱情观、价值观上的区别,这种区别不能给人造成任何的分摊价值,只是单纯地造成两个人的分裂。当我们发现这种区别的时候,其实我也有一种释然感,跟另一个人一起承担这种发现,即使她不再跟你一样了,又如何呢?
自我发现的过程也在不断地提醒我,人本质上的孤独,所谓的爱、工作、人生价值,所有这些人类存在的本质,可能都是一些让你从孤独上面挪开眼睛,分散你注意力的东西而已。当你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摆脱孤独时,这种孤独就释然了。
“真实的故事不一定有力量”
我们是观点输出型的脱口秀演员,而观点是很多故事的浓缩,通过故事讲述观点是所有小说家都在做的事情,也是一件非常难、但值得去尝试的事情。
稿子取材于四面八方,比如说关于家务劳动、容貌焦虑的稿子,就源自我们的生活。在日常生活中,我即使再被恶心到,也不可能永远处于那样的情绪状态里,但我会抓住那个最深的情绪点,最痛苦、最不被理解的那一点,然后把它写进段子里。
很幸运的是,我们周围的大多数人都对我们挺好的,我们没有一直处在那种非常恶劣的思想环境里,但是作为一个女性,我们总会在某时某刻、或多或少地被很深地影响过,我们也能非常轻松地想象到其他女性在被恶劣环境影响的样子,我们只是需要收集一些真正受到重大创伤的人的事件,或者她们的生活细节,就能写出那样的段子。
颜怡颜悦聊个人感受,也聊家庭和社会生活。/《脱口秀大会》第四季
书房看起来平静如水,纸墨笔砚也很安静,文学给人的形象是很平淡的,但是它们却能孕育出非常浓厚的情感。当我有意识区分那些让我产生浓烈情感的作品和看完索然无味的作品之后,我开始认识到,虽然并不是说一个作品能让人大哭大笑、让人有浓烈的情绪,它就是一个好作品,而但凡我看过的好作品,它多少都能让人印象深刻、让人沉浸进去、让人有一种强烈的情绪,即使它不是那种外放的情绪。
平时我们也会做一些积累,看一些书、电影、各种各样的网络文章,因为我们自认为自己的生活不算特别丰富。总体来说,个人经验总是有限的,想成为一个职业的虚构创作者,你不可能只依赖自己身上发生的故事,所以就会下意识地去搜集身边的故事。
之前我一直有一个障碍,就是不太愿意用我看到和听说的故事,因为我不太能够分辨那算不算抄袭,直到后来我意识到,大多数作家都在用别人的故事,只不过他们用自己的理解和方式记录下来了,比如说马尔克斯和冯内古特,后者尤其明显。这点让我觉得非常神奇,后悔自己浪费了好多本可以“抄袭”的故事,然后我也开始收集故事。
创作不是玩弄文字技巧。/《成为简·奥斯汀》
当然,如果你要用身边听到、看到的故事,你一定要对它进行大量的二次加工。就像画画和摄影一样,你把别人当成一个景观,就要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它,要带着自己的观点和独特的方式进行二次创作。不管是用什么方法创作,只要创作得好,我觉得那就够了,因为创作得好真的非常难,我基本上就没觉得这世上有几个好的创作者。
现在很多公众号、自媒体会收集别人的故事,剪辑后发出来,也有很多人会到别人的微博私信里,用很直白的方式讲述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你看完那些故事会感觉很真实、很伤痛、或者很戏剧性,但是它们一点美感都没有,你看完好像也得不出什么结论和经验。我觉得这就是真实和创作的区别。再真实的故事也不一定有力量,那种力量取决于你怎么去处理它。
共鸣与勾连
我们俩毕业于同一所政法学校,且大学都是辩论队的。大学期间,我们就会比较关注一些社会话题,觉得这些东西是会影响我们生活的,讨论它们是很有意思的。后来我们开始接触脱口秀,看的是国外囧司徒那种新闻脱口秀(Talk show),并不是现在大家比较熟悉的单口喜剧(Stand-up comedy ),所以我们潜意识里更多地想讨论那种公共话题,觉得那样的东西写起来更爽。
对公共话题发表观点,创作者就会面临自我暴露的问题。大学的时候写东西,我认为只要把形容写得足够好、素材足够奇特,我就能写出一个成功的故事来。脱口秀改变了我这个想法。进入脱口秀行业以后,我发现这些脱口秀演员全都在自我暴露,他们难道一点都不珍惜自己的隐私吗?他们难道一点都不心疼自己吗?他们不怕说出的话被人误解吗?
后来我慢慢被这种自我暴露给感动了,我会觉得这是一个人在把自己当成一个故事讲给你听。一个好的创作者一定是尽量把自己的一辈子石化成一块石碑让你去看的。所有的自我暴露最终都会凝结成一种观点。你一旦提出了观点,你就要为这个观点负责,这就相当于你也在给自己下定义,就像你穿上了一件红衣服,等着一群牛冲向你,然后你说,来看我吧,来误解我吧,随便你们怎么样理解我,你们都来吧,我觉得这是非常有勇气的事情。
与观众的共鸣对我们也很重要。写一个很高级、很独特、很有表达力的东西,同时又做到让人很想看,这是世上最难的事情。我既不想成为那种说的话和观众极其有共鸣,但是没有任何价值的创作者,也不想成为那种价值深刻但没有共鸣的创作者。
有时候,我们讲的一些东西会收到观众的反馈,她们真心觉得我们说的东西对她们的生活有一些改变,这时候我会觉得自己的表演更有价值了。在观众的帮助下,我们也意识到,有些东西真的不容易表达给别人,也不容易被承认,当你在一个公共平台说出来,会让跟你有相同想法的人有共鸣、感到宽慰。共鸣不是我们讨巧的工具。
当然,我们也会有受挫的时候,这可能是所有创作者都要面对的问题,这种挫败感甚至都不一定来自于观众的负面反馈,就是单纯的自我否定。
但是我们俩始终不会被真正打击到。我们从事这一行,是因为看了那些特别好的演员和作品,被他们深深震撼和感动了,包括现在我们尝试其他领域的创作,比如小说、戏剧,也是看着那些好的作品前行,它们是我们创作的目标和准绳。我们知道自己现在的水平可能还不能创作出让人特别叫好、让自己特别满意的东西,但是我们也知道,自己在不断地向好的作品靠拢。
不同领域的刺激能给我们带来快感。我觉得不同的艺术之间是有勾连的,就像我非常喜欢的作曲家汉斯·季默,他通过看弗朗西斯·培根的画寻找灵感。我现在也在画油画,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获取灵感和感受世界的方法。哪天我要是不说脱口秀了,或许我还能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