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死亡小组”出线、绝杀英国、创下历史最好成绩……中国女子橄榄球队在巴黎奥运会上的顽强表现，让七人制橄榄球（Rugby）这个在国内偏冷门的项目被更多人看见。
最后一场比赛结束后，我们与队员阮洪婷聊了聊这项运动，以及她的心路历程。
北京时间7月30日晚，巴黎奥运会女子七人制橄榄球项目进入到5—8名排位赛的胶着关头。对于中国女子橄榄球队（下文简称中国女橄）来说，这是一次历史性时刻。在东京奥运会上，中国女橄曾获第七名的最好成绩。所有人都在内心渴望着这次巴黎奥运会能实现新的突破。与英国队的这场比赛打得激烈且艰难。比赛常规时间结束时，中国队以14:15的比分落后于英国队。由于英国队的一次失误，中国队获得最后争界外球的机会。在计时器即将终止的时刻，队员胡宇成功达阵，实现19:15的大逆转，进入前六名。2024巴黎奥运会女子七人制橄榄球5-6名排名赛，中国vs法国，陈可怡持球突破。（图/icphoto）尽管中国女橄在随后的5—6名排位赛中不敌东道主法国队，停留在第六名，但这对整个中国女子橄榄球事业来说，依旧是一个历史性的突破。中国女橄的摄影师兼队管告诉新周刊记者，他在这场比赛中看到了女孩们前所未有的求胜欲望，她们渴望拿下这场比赛，胜于以往任何一次。“我看到她们不断去传球，寻找一切机会，最后在对手的严防死守达阵得分。这个过程但凡有一丝松懈，这个比赛肯定就输了。”以上的“达阵得分”，是指球队成功将橄榄球携带进对方球门区域并触地得分，这个区域通常被称为“得分区”。达阵得分通常为5分。在七人制橄榄球比赛中，由于球员数量较少，达阵得分通常具有更高的分值。2024巴黎奥运会女子七人制橄榄球5-6名排名赛，中国vs法国，刘潇倩成功达阵。（图/icphoto）
这次巴黎奥运会对于中国女橄来说是一次不小的挑战。在不久前的小组赛中，中国队还被分到了堪称“死亡小组”的A组：同组有卫冕冠军的新西兰队，此次获亚军的加拿大队，以及曾在东京奥运会上获铜牌的斐济队。相较之下，上个月才通过奥运落选赛（未获得奥运会某个单项直接参赛资格的国家，可通过落选赛争夺最后的“入场券”）获得参赛资格的中国队，自然被视为实力偏弱的一支队伍。实际上，在东京奥运会的高峰过后，中国女橄沉寂了一段时间。直到去年11月，巴黎奥运会亚洲区预选赛在日本大阪举办，中国队不敌冠军日本队，遗憾落选直通奥运的资格，队伍陷入了低谷期。这段时间，队伍经历了一次人员重整，教练陆专也是临危受命。当时的策略是，走一步看一步，一步步赢下去。2024年上半年，中国女橄一直在参加国际比赛，一路完成了27连胜，其中就赢了包括日本、西班牙等世界强队。最后在6月摩纳哥的落选赛上，中国队6战全胜夺得冠军，成功挺进了巴黎。2024巴黎奥运会女子七人制橄榄球分组循环赛A组，斐济VS中国。（图/icphoto）
与一众欧美强队相比，中国女橄的历史其实很短。2003年，中国第一支女子橄榄球队成立，才有了所谓的中国女橄。从成立国家队到挺进奥运会前六，不过21年时间。这项起源于英国的运动，是典型的“绅士的野蛮运动”。肉体之间“哐哐哐”的撞击，散发着原始丛林的气息。运动员被撞倒后要立马爬起来，做好防守姿势，继续奋力追赶，体力消耗巨大。相比起英式橄榄球，美式橄榄球（American football）还要再“野蛮”一些，通常运动员需要带上脸部护具防止受伤。2016年，七人制橄榄球才正式成为奥运会比赛项目，比赛时间通常持续14分钟，分上下半场，球员得分方式分为达阵和射门两种。由于赛场人数少，比赛节奏快，其对抗的激烈程度远远超出足球和排球等主流球类竞技。人们容易认为，橄榄球天生与力量绑定，这项运动属于高大强壮的人，例如生长在高纬度地区的人，或者男性。但中国女橄队员阮洪婷不认同这一观点。在她看来，橄榄球恰恰是一项颇为包容的项目，不同特质的人都能在其中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这也是她热爱橄榄球的地方。作为队里最高的人，她在前锋发挥身高优势，承担接球、对抗的工作。阮洪婷告诉新周刊记者，因为橄榄球，她感受到了最直接的女性力量：大胆、自信和要赢。因为打橄榄球，她逐渐意识到，“我们可以完成很多以前觉得不可能的事情” 。橄榄球是那种肉体直接撞击的运动，相比起很多国外队员，我们在身材上不是特别强壮。我们队伍的特点是灵活，在速度、耐力上更胜一筹，而且还很团结，这是我们的优势。除了有七个队员在场上打，场下还有五个替补队员。在这七个人里面，前三号是高个子的前锋，会做一些开路、托举的工作，前锋需要吸引更多人卷进这个点里边，让对方的防守都往你这走，这样外边就有空间。4号组织分球，连接后锋。后三号则偏向于灵活、速度快的小个子队员，一般让她们去达阵。拿女子橄榄球队来说，前锋队员一般是在1.7米以上，相对比较壮，因为要接球，不能特别瘦。而队伍里的4号，普遍在1.6米左右，因为这个位置需要灵活，包括手部的传球和脚步的移动。如果说4、5号是“大脑”的话，那6、7号就是“利剑”。前者在场上属于带动、战术、组织的角色，后者通过配合尽可能带出达阵。我现在是队里最高的，有1.82米，这个身高在国外的队伍里，也算是高大型的。我们队里也有个子小一些的，我觉得她们比我要更勇敢，因为她们要面对比她们要“大”得多的运动员。每个人在自己的位置上都有优势在，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橄榄球是一个特别有包容性的项目。它不一定要求你有特别快的速度，也不要求你必须有特别高大的身材。它不会说，你太矮，或者你太高，所以你不能打这个项目。我们七个人在场上各有各的用处，相互弥补，取长补短。要说这次比赛中，如果有一个时刻是我觉得特别重要的，那就是我们战胜英国队、挺进前六的那一刻。当时在比赛场地上，我已经累到站不起来了，那种激动让我热泪盈眶——我们做到了，我知道这不是一个人就能做到的，而是整个团队的付出才能做到。那个时刻我真的特别感谢自己在这个队伍里面。2024巴黎奥运会女子七人制橄榄球5-8名排名赛，中国 19-15 英国。（图/icphoto）
来巴黎之前，我也没有想过比赛会是这样的结果。因为我们很久没有打这种顶级水平的一线赛事了。我们是通过落选赛一步一步走上来的，对于这次对手的能力，我们其实是有些未知的，他们真的很强。但我们也拼尽全力了。没有拿到奖牌，当然还是有遗憾。每一个运动员的梦想都是站在最高的领奖台上，我们也希望能拿到一块奖牌，大家都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去的。但我们已经拼尽全力了，而且我们相信队伍把中国橄榄球的历史又往前推动了一步。其实外国人玩橄榄球，就跟中国人玩乒乓球一样。他们是从小就开始接触，你可能看到三四岁的孩子已经开始玩橄榄球了，他们从小有这种文化熏陶，你能感受到他们真的从骨子里热爱这个项目，所以愿意为此而做出努力。在国内，很多时候运动员可能并不一定是因为热爱才选择这个项目，而是因为教练认为你适合。我是在2014年6月份加入山东省的橄榄球队。在那之前，我练的是标枪，也是通过教练选拔进的省队。后来教练建议我换项目，从田径转到橄榄球，这也意味着从个人项目转到团体项目。我身材比较高大，在前锋位置上有一些优势，当时教练也是看到这个优势，挑选了我。一开始我还不是很想参与。当时我对这项运动的认知是，橄榄球会把人晒得很黑，还要跑很多，会很累。女孩子嘛，不想晒得特别黑，但这个项目就是必须得在室外训练，没有办法避免晒黑。当时进队之后，我不是很情愿，教练就说你去试一下，就适应两周。他告诉我，如果不可以的话，你再回来。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别人对我很好的话，我就特不好意思拒绝人，我们教练对我特别好，所以我说好，我愿意去尝试一下，就这么走过来了。我曾经也有很多次问过自己：如果再来一次的话，你还愿不愿意选择橄榄球？我想，如果在同样的情况下，我一定还会选择橄榄球的。虽然我不是那么自主地去选择它，而很大程度上是被教练挑选的，但它真的从各方面改变了我的人生。这十年经历了很多，我其实是感谢橄榄球的。因为群体项目比个人项目更容易出成绩，我觉得如果坚持练个人项目的话，我是没有办法那么快就进入到奥运会的舞台的。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是比较幸运的那个，一进队就受到了教练的重视。在我还是个小队员的时候，我就跟着省队参加了全运会，拿到了冠军。东京奥运会那会儿，刚开始我并不在参赛名单里。结果因为奥运会推迟了一年，我通过选拔幸运地站在了东京（奥运会）的舞台上。东奥会（东京奥运会）结束后，我就从一个小队员蜕变成了一个老队员，需要在队里承担更多的责任了。直到现在，我觉得橄榄球已经融入了我的生活，我从内心里爱上了这项运动。我一直说它改变了我的人生，改变了我的性格。最大的改变是，橄榄球让我作为一个女性变得更自信了。这是一个特别能展现女性力量的运动项目，超出了传统意义上的“小女生”（形象）。我不是说小女生不好，而是女性本来就有很多面，而我觉得橄榄球代表了其中一种女性力量。通过这种力量感，我能感受到自己作为一个女生，不一定是被人保护的那个，你也可以是自己保护自己。因为橄榄球，我去（参加）了世界各地举办的比赛，像在新西兰、澳大利亚、美国、英国和法国。去到不同地方，我看到外国人如何去展现她们的性格，包括谈吐上可能更开放些。我跟她们接触就发现，不必再去说，女性什么时候就该结婚生子，因为人生就这一次，你可以更有把握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比如我现在练体育，已经练到28岁了。那我28岁的时候是不是应该结婚生孩子了？但其实并不是，年龄不能局限于你应该做什么。我妈妈是个比较传统的母亲，她很多时候会叫我去谈谈恋爱，找个对象之类的。但更多时候我会告诉她，我想在自己有限的体育生涯里做更多自己能做的事情。我不确定我妈妈看到我们的成绩，想法会否改变，但是我妈妈一直以来是很支持我的选择的，妈妈看我比赛时冲撞得很厉害的时候，她也会心疼我。2024巴黎奥运会女子七人制橄榄球5-8名排名赛，中国 19-15 英国。（图/icphoto）
都说我们橄榄球队是全员e人，其实并不是，我们队也有i人。但因为橄榄球是一个特别具有冲撞性的项目，我们平时在训练场上必须拿出更多的自信来，所以会让人感觉我们偏e，也比较开朗。其实我自己以前就是个i人，属于那种见到人都不是很好意思去主动沟通的，甚至会自己在那乱想。但是接触这项体育的时间越来越长，感觉把我自己的性格都改变了，现在会更愿意自信大方去展示自己。昨天刚比完赛，我的心情已经稍微平复了一些，但还是有点不真实。因为这次比赛，看到了大家对于橄榄球的关注，没想到橄榄球会被大家喜欢和关注。其实在国外，橄榄球不是一个小众项目，它受欢迎程度是特别高的。只是在国内它的受众比较少，显得它小众。通过这次巴黎奥运会，我希望更多国内观众关注到橄榄球的同时，也看到橄榄球的另一面，不是一提橄榄球就想到它的冲撞性，觉得它很危险，不适合女生去训练。在我看来，橄榄球的确有很多冲撞性的动作，但是它真的可以让人变得更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