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30日，西班牙瓦伦西亚遭遇百年一遇的特大洪灾，对此毫无准备的人们刚刚扛过天灾冲击，正在艰难重建生活。在瓦伦西亚生活了十一年的华人导演Kean，用视频与文字记录下危机的细节，还原了灾难之下的声音。
作者 | Elise编辑 | 腾宇题图 | IC photo当Kean打开电视时，西班牙当地电视台正在播报着灾情救援进展。当地时间11月5日，西班牙政府宣布提供一项106亿欧元（约合114亿美元）的援助计划，以帮助受灾严重的地区。已经回到巴塞罗那的Kean，只要一回想起他在瓦伦西亚（Valencia）遭遇DANA暴风雨卷着山洪来袭的恐怖画面，依然感觉像是一场极不真实的梦境。
（图/IC photo）
2024年10月29日，西班牙南部出现百年来最严重的暴风雨天气，引发严重洪灾。受灾较严重地区在瓦伦西亚以及半岛东南部、南部。瓦伦西亚是西班牙 17 个大区中第四大区，人口 500 万。其中，瓦伦西亚自治区奇瓦镇（Chiva）8小時內降雨491毫米，达到当地过去一年的降雨量。洪水冲垮房屋、道路、设施和农业区等等，一些地区电力和公共运输中断。洪水让一些城市的大道、街头顿时成为河流，各地的损失数以百万欧元计算。
Kean是上海人，与妻子、女儿一家三口定居在瓦伦西亚近十一年。今年9月，因为女儿即将去巴塞罗那读高中，Kean决定举家搬迁到巴塞罗那。10月29日暴风雨来临当天，Kean一家在瓦伦西亚的家中忙着打包各种物品和家具。他家位于V30高速出口旁边不远的第14层高层公寓里，位于当地一个重要交通枢纽之上，洪水距他不过三四百米。因为住得高，Kean能够观察到方圆几公里的情况。
从事影视导演工作的他，用短视频的方式把这次世纪洪灾记录了下来，截至视频发布一周时，点击量已超过100万次。
10月28日，天气是阴天。
我之所以能清楚记得，是因为阴雨天在瓦伦西亚很少见。由于地中海气候影响，瓦伦西亚地区的降雨非常少，这是一个一年365天中有300天都是大晴天的城市。因此，只要哪天天气稍微不好，就会给人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身边的所有人都对这样的大阴天不以为意。当地新闻没有预警提醒，天气预报也只是显示“未来4天有降雨”。我在瓦伦西亚定居的十一年里，每年到了十月份，都有那么几天集中下大雨。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认为那是每年几天的雨天到了。
没人预料到，这是一场世纪重大灾害的前兆。
10月29日上午，起风了，天空开始下起小雨。
和平常一样，瓦伦西亚的市民们在八九点钟陆续出门，去咖啡店吃早餐，然后上班。
我们一家都忙着整理搬家前的东西，连早餐也没出去吃，在家里吃了面包和咖啡。整整一个上午都在收拾，不断来回下楼丢垃圾。虽然市区雨势不强，但是那天的风特别大，我把家里所有的门窗都关上了，但是强风依然透过中央空调的管道倒灌进室内，吹得屋内也轰轰作响，有点像国内遇见台风时的情形。
我家住在14层。瓦伦西亚的高楼本来就不多，我基本上能在家里看到整座城市。
一直忙到将近中午，我发微信给一个华人朋友，希望可以把暂时带不走的家具寄放到他父母家。朋友住在瓦伦西亚郊外的一个小镇，差不多开车要50分钟的距离。他发了一张照片给我，看到了龙卷风。他告诉我，他的店早上已经进水了，担心我去到他们小镇时车会被淹。他说为了安全考虑，今天先别过来。
Kean的朋友发来一张龙卷风正在席卷大地的照片，告诉他先别过来。（图/受访者提供）因为我马上搬走，还约了很多朋友，有些东西是送给他们的，有些是暂时寄放在他们那的，有些打算放二手网站上卖掉，人家还要过来取——有很多安排，但因为天气不好，这些计划都取消了，当时完全没有想到灾难会如此严重。
一直到晚上，风力没有丝毫减弱。此时的我们对于天气的恶劣程度一无所知，正打算出门去超市买晚餐。我们发现公寓的三台电梯有两台显示故障关停，只有一台正常运作。
我们在过道间等了30分钟，电梯一直没有出现。等待期间，我们清晰地听见强风把电梯井内的铁索吹得发出哐当乱撞的声响，才开始感到害怕。
大约晚上7点55分，我们的手机突然同时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持续了大约5分钟。所有人的手机弹窗显示出国家安全警报的消息，提醒市民不要出门，尽量留在家中，或者去高处避难。这是我在西班牙这么多年，第一次收到手机传来的特殊警报声。
我们折返回屋内，决定晚餐就吃点方便面对付一下。同时我打开手机，发现所有社交媒体铺天盖地的都是各种洪水灾难的画面，包括水库决堤、山洪暴发。新闻媒体报道，DANA飓风正式来袭了。洪水暴发的时候大约是下午4点，天空还是亮的，然而国家安全警报发出的时候，已经将近晚上8点。
红圈位置是Kean的家所在位置，黄色范围是洪水受灾区。（图/受访者提供）
我家住在瓦伦西亚南部，是护城河的V30高速边缘的地方。瓦伦西亚的地理位置很特殊，它在一个平原，三面环山，城市距离山区非常近，大概开车半个小时就能到山区。这场暴雨最集中的地方是在山区，那里有很多水库，多个水库同时决堤了，连带着山洪暴发冲向城市。
我突然在一个新闻镜头的画面中，看到这个洪水已经来到家边上的社区了。因为太熟悉，所以我一眼就认出这里。我才意识到外面非常危险，事态越来越严重。那个晚上，我们待在家里，外面特别吵，强风呼啸了整整一晚上。
我女儿和她的同学一直在通话。她从小学一年级就在这个社区里面长大，班级里基本上90%的同学都是来自于几个重灾区。她一直在安慰同学们，不要慌，救援会来的。而我也一个晚上没睡好，不停看着手机里面大家发出来的受灾画面，内心感到焦虑。
我们醒来发现，眼前的一切刷新了我对这场灾难的认知。V30的环城公路被淹了，混杂着黄泥的洪水涌入附近的社区，无情摧毁了沿途的一切。路上的汽车被洪水冲到积压在一起，像经历过一场海啸。媒体上陆续出现人员伤亡的报道。一切显得非常不真实。我在家中往南的方向去看，可以看得到那条挡住洪水过来的V30高速路，但是那天我拍出来的视频里，高速路里面的车子都已经陷在高速路上，它不是动态的，没有车在上面走，所以几乎看不出是一条路。很多的货车、卡车都停在上面，更远的地方完全被水淹了，变成一片汪洋。我第一时间给我的朋友们发去信息，问他们是否安好。很快有几个朋友联系上了，他们告诉我，他们的车被冲走了，一个朋友带着小女儿在一辆货车顶上被困了整整一晚上，直到六七个小时后才获救。还有些人没有回消息，后来才知道他们整个社区全部被水淹没了，没有电也没有网络。我家往南都是灾区，距离洪水最近的位置只有三四百米。救援开始陆续抵达。作为一个通往灾区的重要的交通要道，我家楼下的警报声和鸣笛声一直没有停过。我赶紧下楼去查看情况，发现我们社区里人山人海。我从未在社区见过这么多人。人们身上都沾满了泥巴，短裤、短袖、鞋子上全部都是泥，一看就是从灾区逃出来的人。他们来我们楼下的超市购买水和食物，以及扫帚、拖把、簸箕这些清洁工具。很快超市里的水都被买光了。在V30高速路口不远处临时搭建了一个紧急救援处，给受灾的人提供简单的衣服和一些简单工具，最主要的是提供晚餐。我的心情既紧张又难受，希望能够在人群中找到熟悉的朋友。我很关心他们，不知道他们现在情况怎么样，因为有些朋友至今都没有联系上。我在临时救援处看到了一个朋友，他带着他的女儿刚从灾区救援回来。很多人陆陆续续地排着长队，从通往灾区的道路陆续走出来。这里的华人不算多，一个在当地开店的华人老板，据说当天晚上是爬到二楼去才获救的。他的宝马车停在马路上，和他的店一起都没有了。还有一个开酒吧的华人家庭，他们有一个16岁的女儿，当天一个人在酒吧一楼，在洪水淹过时不幸触电身亡。根据官方统计，只有找到遗体才能确定死亡，失踪人数不算在内。所以官方报道的数据也挺模糊的，我们只能通过一些传言，或是当地华人的微信群去知晓同胞伤亡的信息。所有往南的大部分地区，都被洪水淹没了。我们居住的社区刚好在灾区边上，是通往灾区的一个主要通道。像我们这样的沿着V30高速建设的社区有很多，大部分情况都差不多，但是我们这边最严重的就是Catarroja社区，人特别多。所有灾区里面出来的人要去市区，先要穿过运河和V30高速，才能到达附近安全的地方。我们家楼下的人更多，交通已经彻底瘫痪了。 和昨天不同的是，这些人的车没有污泥。他们不是从灾区里面出来的，而是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希望进入灾区救援的普通市民。我认识的一个华人超市的老板告诉我，他们店里面所有的清洁工具，扫帚、拖把、铲子这些东西全部都已经卖完了，推车也全都卖完了。灾后随处可见的标语，写着“只有人民拯救人民”。（图/受访者提供）由于灾区交通瘫痪，前来救援的市民把车停到了外围，也就是我家楼下的街道。越来越多的人自发集结起来，每个人手上都拿着物资和工具，徒步走进灾区。这个场面让我非常感动。这里距离比较远的灾区需要徒步好几公里路，且路况非常糟糕，到处都是淤泥。他们必须去找一些希望：比如有一位老人，在她家人的尸体旁边存活了三天后才被救出。我和妻子走过V30高速，想去一个朋友家门口，看看他还在不在，因为他已经两天没回消息了。我们走了差不多2公里，一路上惨不忍睹。刚过大桥就看到一个灾民在抬一个大冰箱，路人都上去帮忙搭把手，我也上去了，手上一直全部都是泥，也没办法从裤兜里掏手机拍素材。我不是什么英雄，妻子也极力反对我进去。我说我只是进去看一下情况，甚至连水都忘记带进去，只是很焦虑地想去朋友家看看情况如何。为了安全，我没让女儿一起去。处在这种环境下，心情真的很复杂，既觉得侥幸，又为曾经住过的城市、那么多人的生活被摧毁成那样感到难过。政府公布的死亡人数仍在上升。那么多的伤亡，是因为很多人对洪水没有概念。人们看到洪水来了，先想的是把车子挪到安全的地方。洪水来时，很多人都在车里，有的人逃出来跑到车顶上，有的人来不及逃，连人带车被冲走。这次政府救灾反应非常慢，引发了大量老百姓强烈的不满。自发前来救援的人们打起了“只有人民拯救人民”的标语。第一批到达灾区的专业救援队居然是来自法国的，他们看到了新闻之后火速集结了第一批小分队，第一时间赶到瓦伦西亚，徒步走进重灾区，问：你们西班牙的救援队在哪里？老百姓说没有，什么都没有，你们是第一批。所有人都很尴尬，就是这样子。人们拿着铁铲清理街道的淤泥，救援队在寻找幸存者。我认识的朋友全都参加了救援行动。灾后清理工作遥遥无期，因为这些社区都比较老，房子旧了，也没有非常宽阔的马路，很多重型的车，包括有些吊车、大型工程车辆开不进来，给清理道路增加了许多难度。尽管许多原定的计划已被打乱，但所幸搬家还是在进行。我一直等到下午，花了将近半小时，才把车开出我家门口。现在西班牙军方已经接管了灾后救援，并呼吁志愿者不要再自发前往灾区，因为怕洪水过后暴发疫病。我看到有很多大型专业的挖掘和救援设备，还有警察、部队的人都已经来了。一个朋友告诉我，他的车辆被水冲走了，一分钱都赔不了，因为保险不包含这次意外，只能自己承担损失。他只能去买了一辆二手汽车，在这里生活离不开汽车。我看到很多认识的人，房子、车子都没了，损失非常惨重，我无法想象他们要如何承受这种无妄之灾。但很多朋友发来消息，他们告诉我，没了房子、车子这些都没事，最重要的是他们和家人都还活着。这个比什么都重要。截至目前，瓦伦西亚阿尔达亚镇博内尔购物中心的地下停车场被淹，救援困难。这个拥有5700个停车位（其中一半以上是地下停车位）的停车场成了“死亡陷阱”。救援人员称，遇难人数可能难以估计。根据西班牙政府最新数据显示，该国东南部洪灾已致至少217人遇难。据中国驻马德里大使馆称，此次洪灾的遇难者中包括两名中国公民，另有两人失踪。这是1957年以来欧洲死亡人数最多的洪灾。卫星空拍照片显示，洪灾让原来的陆地变成一片汪洋，几乎与比邻的巴利亚利海（Balearic Sea）连成一片。西班牙气象部门称，本次暴雨洪水是该国现代史上遭遇的最严重的自然灾害。
西班牙国家气象局在11月4日对受洪水灾害影响最严重的东部和东南部地区再次发布强降雨红色警报，并要求居民采取紧急预防措施，避免不必要的外出，远离可能发生泥石流或山体滑坡的地区。
气象学家认为，这次降雨强度如此大，与地中海水温升高所致蒸发增大有关。此外，2022年至2023年，西班牙刚刚经历长期干旱。本次洪灾发生时，一些地区因地面过硬无法充分吸收雨水，助推洪水暴发。
10月31日至11月2日期间，西班牙全国为遇难者哀悼。《纽约时报》引述当地灾民的话指责称：“这本是一场可以避免发生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