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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 ∣ 张欣:狐步杀 ⑤

2017-03-17 北京文学

小说以一起凶杀案的侦破为主线,描写柳三郎、苏立(苏而已)、苞苞、端木哲的情感纠葛乃至爱恨情仇,以及公安刑侦员周槐序对苏而已的爱慕之情。故事云诡波谲、引人入胜。素以创作都市言情小说著称的著名作家张欣,沉寂数载之后为我们奉献的这部精彩力作,相信不会辜负读者朋友们的阅读期望。




狐 步 杀



张  欣


5



这是一个街内的酒吧,又是下午时分,所以相当冷清。

推门进去,最为醒目的是废置的旋转木马台,镶嵌镜面的圆顶还在,下面换了桌椅,但是飞奔姿态的小马都在,蛮抢风头的。

音响里放着一首经典的狐步舞曲,旋律摇曳虚渺,让人想到狡猾的舞步你退我进我进你退煞是湍急。只见小王先生独自坐在一张旧得发毛的皮沙发上喝啤酒。离他最远的吧台是旧红砖砌成的,分行挤满了奇形怪状的酒瓶。年轻的酒保坐在金属支架的高凳上看Iphone刷屏。

周槐序向小王走了过去。

老实说,小王打电话给他约见面,实在出人预料。

或者说简直令人愤怒。前一天晚上,小周和神秘代驾顺利地把马达送到家,马达的老婆早早地就在楼下等候,小周把马达架下车来,这时他的手机响了,小周依稀记得女代驾从驾驶室跑出来帮忙扶人。于是小周接了这个电话,正是小王先生打来的。

总共说了三五句话。小周挂线之后,发现身边空无一人,马达的空车停在路边。小周上楼敲开马达的家,马达的老婆说代驾并没有上来,她付了钱之后,代驾就走了。

下楼以后,小周在悦达起亚旁边发了一会儿怔。

随即拿出手机打给同学,问代驾的电话号码。

当时他极有冲动,必须找到这个神秘代驾,约她第二天晚上见面,随便找个地方把自己喝高不就好了。

同学说,我发给你吧。

隔了两分钟,短信来了,是一个400开头的服务电话。

所以今天见到小王,小周还是在心里骂了一句妈蛋。之后他暗自做了一个深呼吸,和颜悦色地走了过去。真是内心戏够多。

虽然有些背光,但是小王颓废加劳累过度的神色还是令小周有点吃惊。老王的死亡原因查清之后,应该没有警察什么事了,但是无论老王的家属还是院方,都希望警方不要撤离得那么彻底。因为现在医患矛盾日益恶化,沟通不畅就会动手。有警察在场彼此略为安心。

然而短短几天时间,小王就已经被折磨得胡子拉碴,憔悴不堪,眼神显得格外浑浊无力。本来就不年轻的他一下子又老了10岁。

这也难怪,他们家四处找人,同时也请了律师,要跟医院打官司。院方感受到压力,最终让步到私下调解,医院付10万元人道礼赔金。但是这个数目离小王的心理预期相差太远,所以老王仍旧没有火化。双方还得坐下来进一步商讨,小王先生变成这样也就不奇怪了。

小周坐了下来,点了一罐苏打水。

小王懒洋洋地抬起眼皮道,“我是没有力气了,就直接讲重点。”

这当然也是小周希望的,于是认真地看着小王。

“这么说吧,”小王挺了挺腰身,似乎要把自己调整地更舒服一些,“我终于想明白了,其实是我哥杀死了我爸。”

周槐序愣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出大王先生的模样,他们两兄弟长得还挺像,中间相隔4岁。大王不太爱说话,有点闷闷的,相比起来小王更灵活,样子也更讨喜一点。

小王说,本来家丑不可外扬,但现在也没办法了。主要是父亲死得蹊跷,令他深受打击。说到家里的状况,一直是大王在外面闯荡江湖、结婚生子,而小王则离了婚,陪着父母住。后来母亲的身体也不太好,家里的财政大权就交到小王手里,一切由小王支配。

最初的几年一切安好,看上去一片祥和。后来搬进了新房子,整层楼的面积就有200多平米,地段是寸土寸金的天河商圈,父亲的工资补助又都有所增加。大王的心理就开始不平衡,回家的次数也多了,又带母亲外出旅游什么的。母亲马上就说房子太大,不如让你哥也搬回家住吧?小王坚决反对才没搞成,但却埋下了祸根。总之,当大王发现父亲以什么方式活下去,他都沾不到半点光,自然一直怀恨在心。于是整天跟老刀在一起嘀嘀咕咕,肯定是他跟老刀策划了整件事。

小周心想,这不就是家庭矛盾吗?跟案子没有半毛钱关系。

当然他不能这么说,便道,“当时你为什么事跟老刀吵了一架?”

小王沉默了片刻才道,“这个人抠门,每一分钱都恨不得挤出水来,我明明给他发了当月的工资,他非说没有。好几大千交到他手上,红口白牙地说没有。这跟明火打劫有什么区别?仗着我们家离了他不行,现在穷人都变得很坏,我看他当时手上有刀非砍了我不行!”

小周也不好发表意见,只能不作声。

小王又呷了一口啤酒,把跷着的二郎腿交叉换了一个方向,涣散的眼神流露出老牌公子哥儿的一丝余韵,或者说就是落寞。

他说,这就是一根导火索,大王看准了时机,自掏腰包给老刀补上了那个月的工资。按正常人的想法,老刀是不是应该风平浪静地干下去?但是没有,他说辞职不干了。这不就是大王的授意嘛。

“这只是你的想法,但不是证据。”小周听完述说,这样解释。

“你们只要抓住老刀,先打他两个耳光,一审,必定是这个结果。”

其实,苍老的小王给小周留下的印象就是一个自说自话的人,这种人是没有临床症状的自闭者。

 

凌晨4点钟,会议室里云蒸霞蔚,几乎每个人都在冒烟。没办法,提神。例行的,出完现场铁定开会,小现场小会,大现场大会。假币案当然是大现场,机器还是热的,上千万的百元大钞堆积如山,据称以每张3毛2分的价格出售,颇有市场。但警方赶到时这里已作鸟兽散,所以各个部门分别汇报、分析、探讨,然后领导布置下一步工作。

忍叔是不抽烟的,闭着眼睛养神。

散会之后,头儿又把小周和忍叔留了下来问端木哲的陈案。

忍叔仍旧半闭着眼睛,小周汇报了案情:整整两年,有关端木哲和苞苞的踪影没有丁点儿线索。终于,技术部门传来消息,尘封已久的苞苞的银行账户有了动静,并没有取钱,而是一个查询余额的客服电话操作。经查,电话是由银川市区打出的,是一个公用电话。

小周和忍叔赶往银川,在当地警方的协助下,根据这条线索,查到了苞苞的行踪。她投奔了住在这边的一个同学,目前在一个小区内的幼儿园当老师。案发前苞苞就是幼师,她在小区内租了房子居住。

为了找到端木哲,小周和忍叔并没有惊动苞苞,而是日夜蹲守监控。但是将近一周都是苞苞独往独来。

只好把她带回广州协助调查。

问来问去,苞苞坚称两年前就没有跟端木哲一块儿逃离,他去了哪里她完全不知道。既然把自己说得这么无辜,为什么还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藏匿起来?苞苞的解释是她也在躲端木哲,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下落。

为什么?

沉默。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苞苞说是她和端木哲之间的感情出了问题,她不想多说,也跟任何人没有关系。

最终只好放人。监视居住。

明知道去柳三郎的工作室不会有什么收获,但还是去了,果然是徒劳。但忍叔坚持这么做,他说办案的法宝就是不厌其烦,你永远不知道在下一个路口会遇到什么。

说了半天等于什么都没说。头儿板着脸坐着,微微侧目,表情就是这个意思。

“这个案子上升到督办,要查出端木哲的下落。目前外省发生的一起大案,有证据表明,端木哲做绿闪只是面子工程,重点是他在感冒药里提取冰毒,然后通过秘密途径卖到外省去。”

头儿说到冰毒这两个字的时候,忍叔的眼睛睁开了。

头儿也见怪不怪,冲他们厌烦地挥了挥手。

出了工作大楼已是旭日东升,两个人先去芦姨的利群茶餐厅吃早饭。忍叔径自找到一处卡座坐下,小周去了收款台点了两个套餐,分别是粥粉和馄饨。芦姨收款时不抬眼皮道,“日子过得好喧嚣哦。”

小周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夜生活啊。”

小周脸一沉,夜你妹啊差一点脱口而出。

不等他说出话来,芦姨懒洋洋道,“不要告诉我开了一晚上的会。”

小周也懒得解释,自己拿着托盘领取两份套餐。总之,男人晚上不睡,在芦姨眼里都是去了夜总会。

要忍耐,出来混就是让人误解的。忍叔一直这样教导小周。

吃饭的时候,小周问道,“一会儿回去看‘大片’吗?”

“大片”是指监控录像带,苞苞说她最后跟端木哲约在一家建设银行的门口见面,但是她并没有赴约,而是自己去了长途汽车站离开了。有关端木哲最后出现的录像带他们反复看了多次,从家里出来之后上了出租车,但完全是那家建设银行相反的方向。也就是说端木哲同样没有赴约。

这都是什么情况啊。

“不,一会儿去大王的单位,看他怎么说。”忍叔说道。

小周嗯了一声,心里又觉得有些多余,小王约他的事告诉忍叔之后,他当时什么都没说,似乎并不重要。小周同感,毕竟是他们的家事,此案也只好搬个板凳备好瓜子看热闹了。这是小周的真实想法。

看似无用的走访和询问,忍叔比较坚持,而且一丝不苟。

每一个细微的发现,存在着上千种可能的原因。刑侦工作不是想当然的推理,只有多角度多层次的观察,线索才可能慢慢显露出来。

这是忍叔坚持的一贯风格。

和小王先生完全不同的是,大王先生可以说是一位成功人士。他在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做资金部部长。到达他们公司之后,有秘书模样的人把忍叔和小周带进小型会客室,为他们倒好香茗。

不一会儿,大王先生就匆匆赶来了,穿着正装,彬彬有礼地打招呼。

待他坐定之后,忍叔先开口询问他对父亲事件最真实的想法。大王先生表示他是同意10万元的协调费的,并且都给妈妈和弟弟,他不参与分配,只是希望父亲尽快火化,入土为安。

关于家庭矛盾他只字不提,包括他跟老刀的关系他也不想解释。

最后他说,我父亲这辈子太不容易了,尤其是脑萎缩以后,每次见到他其实都是一种折磨,现在他走了,还要继续折磨他吗?

他说不下去了,微低着头,眼圈微红,看得出来,他在竭力克制自己。

小周的鼻子有点酸酸的。

兄弟两人的品行立见高下。他想。

对于任何问题,大王先生的回答都是终结式的,绝不展开,直奔结果。所以谈话期间会有一些小冷场,直到忍叔和小周不得不客气地起身告辞。

重新回到大街上,两个人沿着骑楼往回走。

“你相信阴谋论吗?”小周问道。

“当然不信。”

小周没有接话,只是看了忍叔一眼,意思是有必要跑这一趟吗?

忍叔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过来。可是有一个人说话了,总要听听另一个人怎么说。好多事都是这样,你以为结案了,结果是刚刚开始。”

小周点头。

“只是一种预感,说不清楚。”忍叔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大王工作单位伟岸的大楼,“这个人的性格还蛮刚烈的,但是刚则易折。”

“嗯,我也觉得他挺正直的。”

“真困啊。”忍叔捂着嘴打了一个哈欠。

 

雨滴撞碎在玻璃窗上,像一场奋不顾身的爱情。

晚9点的中山大道两旁,因为下雨行人稍少,但是霓虹灯和滴水灯依旧相映生辉。太古汇像一只巨大的丝绒首饰盒,灰白的颜色沉默富丽。在它对面的正佳广场前,汽车商修了一个英伦范儿的摩天轮,整整一圈的各色MINI轿车登高落低地旋转,给人的信息是豪华生活触手可得。一条充满欲望的大道,由于夜,由于雨,也由于玻璃的幻化,加上一定角度时各种灯光十字形闪耀,宛如一节堂皇深邃意味无穷的电影片断。

苏而已开着一辆辉腾。这车结实、厚重,就像开着一所小型住宅。

找她代驾的是一对年轻的热恋男女,估计都是富二代,穿着时尚而不廉价,这从女孩脚上的香奈儿茶花拖鞋上可以看出端倪。女孩是插画师,喜欢下雨天夜游车河激发灵感,而且是酒后。苏而已已经不是第一次为他们服务了,除了车技的平静平稳,主要是苏而已设计的自选路线总是能让女孩满意。

上一次,她选择了花城大道区域,可以看到博物馆如月光宝盒一样晶莹剔透,有层次地散发酒红色的光芒,纯白色的音乐喷泉时而曼妙时而舒缓,引而不发是为了直上云霄。苏而已带来的音乐碟片是席琳·狄翁的《爱的力量》,配合辉腾在夜幕下驶上猎德大桥,有一种临风海上的穿越感。当席姐姐飙高音的时候,车已经驶到大桥的中央,是乘风破浪一般的豪迈与超然,灵魂出窍。

女孩拉开天窗,把头伸出去哇啦哇啦乱叫。富二代的品位也不过如此。

桥上桥下,各种桥的循环,真感谢这座城市有那么多桥,可以给心灵枯乏的都市人一点点微妙的刺激。

那一晚的代驾费是1000元。

代驾,首先是需要钱。这当然没有问题,但是对苏而已来说,还有一个原因是不想丢掉开车的技能,她是在国外考的驾照,回来以后没有车,她认为总也不做的事情就会机能退化。

再说,她还蛮喜欢开车的。

雨天配巴赫的音乐比较合适,旋律重复,略显沉闷,但是会让人心安。麦斯基的大提琴对巴赫的演绎浑然天成,混搭在“电影片断”里是西红柿炒鸡蛋式的经典。

车内的后排座上,两个年轻人开始卿卿我我,发出非同一般的声响,应该是那个男孩子更主动一些,他的样子干净而青涩,有着英俊的脸庞和令人捉摸不透的吸血鬼气质,格外喜欢这个大眼睛细长腿又有点心不在焉的女孩。

如果苏而已不在车上,估计得来一场车震吧。

但这丝毫不会引起苏而已的不适,或者脸红心跳。好吧,她承认自己患有“爱无能”,对A片情节缺少正常的生理反应。

她也有过甜蜜的过往。

当时在华南理工大学读纺织与制作专业,年轻貌美还是次要的,关键是她有一个殷实的家庭背景,她的父亲从事印刷业,生意颇有规模。有钱令苏而已可以像男孩子一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大二的时候确定了男朋友,当然是同班同学,他的样子平常,性格怯懦。可是他有才华,他的作业或考试每每都是于无声中听惊雷。

两个人的理想是一块,去伦敦读中央圣马丁学院,据称那是时尚鬼才频出的地方。但就个人风格,苏而已非常喜欢川久保玲,就是那个“乞丐装”的妈祖,她的理念反叛,大胆强暴了斯文得体的高级品位,以宽松、立体、破碎、不对称、不显露,以至于无美感而胜出。其实还是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是修饰肉身还是想象人体的千古一问。自然令川久饱受争议又备受推崇。

如果顺理成章,那应该是另外一个故事,另外一种写法。有时候,要想成为一个庸俗的人,一个大团圆结局里的配角,是相当不容易的。

22岁那年,大学毕业前夕,作为奖励,苏而已参加旅行团去了巴黎。这一直是她的夙愿,感受真正的时尚气息。就像大陆的文艺青年没去过北京,操着家乡口音怎么谈艺术啊?而一个有情怀的设计师没去过巴黎,也是不可思议的吧。

在左岸喝咖啡,在普罗旺斯采集薰衣草。然而那一年的法国对于苏而已来说,不再是每一天都生活在电影里的游人心态,不再是一掷千金买下圣罗朗配饰的公主情怀,罗浮宫的堂皇和地中海黄金一般的阳光都在瞬间黯然失色,变成浮云。留下的只是沉重的伤痕。

旅行即将结束的时候,她接到父亲的电话,叫她不要回国,就在法国找个学校念书。父亲说会通过香港的朋友给她汇钱。

父亲说,家族生意已经彻底破产了。大环境是一个方面,金融风暴就像龙卷风一样,所到之处洗劫一空,几乎无人幸免。偏偏父亲不甘心,又一直太过自信,听不进劝说,犯了一个又大又低级的错误——去地下钱庄借了高利贷。以为自己靠苦撑就能力挽狂澜,结果可想而知。

苏而已大三的时候,家里的经济己经出现问题,但父母怕影响她的学业,对她一瞒到底。性格粗枝大叶的她竟全然不知,还吵着欧洲游。

父亲是深爱她的,希望她能够实现自己的梦想。

她当时就哭了,她说,我没有问题,我要和你们在一起,我也可以不当设计师,打工赚钱帮补家用。

父亲说,别傻了,又不是演电影,在一起只会产生怨恨。

他说,本来以为可以陪你久一点,走得远一点,现在不行了,到此为止。你自奔前程自求多福吧。

事实证明父亲是对的,他卖掉公司、工厂和几处房产,包括自住的大房子,跟母亲去了乡下投奔远房亲戚,却仍有讨债的人千里迢迢找上门来。他也只能东躲西藏,最终彻底失联,直到现在都下落不明。

母亲从此一病不起。

父亲只汇过一次钱而且数额有限,谁都知道在国外读艺术是最贵的。苏而已来到法国高级时装艺术学院,在校园里伫立良久,算是向这所1841年创办的号称时装界的哈佛致敬,并且痛悼自己玫瑰色的梦想。

她还没有傻到真以为靠自己打工就可以把艺术文凭读下来,她的人生遭际了巨大的转折,从此认识到钱的重要性,也知道了钱被万人膜拜的原因。以往她对钱几乎没有概念,态度无比轻慢。

她决定把自己安置下来,打工赚钱,幻想着有一天腰缠万贯回国搭救父母。

然而生活的课业,就是先养活自己都困难重重。在一个陌生的国度,语言不通,没有亲人,两眼一抹黑。所幸她是一个男孩子的性格,她找到唐人街,找到教会,寻找面善的同胞请求帮助和指点。她相信人在异乡多少都会滋生出一点恻隐之心,是“沦落人”之间特殊的情愫。

即使如此,没有身份,她也只能做最底层的工作,洗碗,看护老人或者残疾人,在艾滋病患者专诊牙科负责挂号,为此患上洗手强迫症。

她洗碗洗到腰都直不起来,被残疾病人暴吼,甚至扔东西砸破了头。所有这一切摧残的都不是她年轻的身体,而是崩溃和坍塌了她的精神世界。她的梦想,她的文艺小心灵,她的自尊心,包括爱情或者貌似爱情——她也想过用婚姻来解决困境,所能碰到的对象除了老者、中餐馆的胖厨子,还有一个流浪汉(法国人,可以解决身份)。每一次的答案都是绝望。

常常在深夜里惊醒,尤其是寒冷的冬天,老旧的出租房间里跟没有暖气一样。在她脑海里飘过的全部是被训斥、被咆哮,然后是无边的茫然和无助。

她学会了忍耐、麻木、硬冷和顽强。

某一天,她走在香榭丽舍华丽的街道上,看到一个中国游客在边走边吃肉夹馍。不知他是从哪里买来的,应该是不雅的行为,但是他吃得十分泰然。这原不是南方的食物,面饼烤得焦黄,夹在馍里的腊汁肉色亮红润,肉香扑鼻,突然就让苏而已热泪盈眶。

想家。面对离着最近最清晰的实物,随之而来的不是食欲,而是掏心挖肺一般的思念。

她一夜无眠。猛省自己为何要呆在这里?贵妇还乡的美梦早已渐行渐远遥不可及,然而在内心深处,她无颜面对过往的一切,也不想面对。哪怕留下的只是一个远在巴黎的背影,还是希望能撑住这个面子。

两年前,她回国了,用存下的钱租了房子,又租了车子连夜接回住在乡下亲戚家的母亲,改名苏而已,悄无声息开始重新生活。

不希望再有债主上门,她原来的名字叫苏立。

她开了一家网店卖童装,隔三岔五地去白马批发市场背回名牌高仿制品,这在内地还算走俏,而且为孩子花钱是年轻父母最容易想通的一件事。那些带有她审美理念的童装寄往全国各地。

母亲也在她的精心照料下,身体慢慢好些了,至少胖了一点。刚见到母亲的时候,见她瘦得惊心动魄,只剩骨架子。亲戚说,因为没钱,她不肯去医院看病,熬成这个样子。苏而已惊骇地哭不出来,根本没有眼泪,心想幸亏自己赶回来了,否则母亲该有多凄惨多可怜!

对于她在国外的一切,母亲一无所知。还问她文凭拿到没有?她平静地回说拿到了。这是许多大陆父母的误区,认为还有勤工俭学这么一回事。

母亲也很少抱怨父亲,她说,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实际上,她是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了吧……

这时,苏而已感觉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转过头来,是那个男孩,他说他们要去吃私房菜,喝红酒。他说了一个餐厅的名字。苏而已掉转车头,向着那个餐厅的方向驶去。

滚滚的商业狂潮中,速度与激情肯定是不俗的经济增长点。但是,人都会饿啊。爱情是不可能饮水饱的。

恰似复古、精致、美轮美奂的蕾丝花边,爱不释手又无处安放。

那间私房菜深藏在一个普通小区拐角的民房里,门口没有醒目的招牌,细雨中可以看见一只昏暗的灯箱,映着“私享”二字。除了一只粗笨的风铃在风雨中纹丝不动,其他如常,半点装饰也没有。这家店以虐心出名,没有菜单,以店家当天的采买为准。食客对于食品必须如初恋情人一样全盘接受,不能挑肥拣瘦妄论咸淡。不合口味,请滚,下次就不用来了。他家只做晚餐和消夜,适合小资与文青。

两个年轻人一头钻了进去。

苏而已坐在车里,一边吃自制的蛋腿三明治,一边喝矿泉水。每每这样宁静的雨夜,都让她有一种苦尽甘来的庆幸。心如止水,拼命赚钱又没有一个熟人的日子,就是她希望的幸福生活。

她最不害怕的就是孤独,因为受过严苛的训练。

友谊这个东西,说得好听一点是累赘,实际上根本不存在。父亲的朋友还不够多吗?春茗美点,菊花蟹宴,无穷无尽的狂饮或雅聚,还不是一个人亡命天涯不知所终。当然这也怪不得朋友,本来就是吃吃喝喝的一群人,哪里经得起托付?在这个铜墙铁壁的世界,还是别作幻想,独自上路。

直到深夜两点,那两个醉醺醺的摇摇晃晃的身影才重新出现。


(未完待续)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15年第8



张欣,江苏人,生于北京。1969年应征入伍,曾任卫生员、护士、文工团创作员,1984年转业。199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作家班。现任广州市文艺创作研究院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广州市作家协会主席。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深喉》《不在梅边在柳边》《狐步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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