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回看:朱文的“断裂”年代
中国艺术电影专辑
-《今天》124期-
当下,中国电影已经成为一片不可忽略的红海市场,票房一次次摸高,但现实并不全然令人乐观,关于电影与现实的关系、电影题材与关注人群、电影的大众属性和艺术创造等各种问题的讨论都一直在进行中。
在拥有强大话语权和资本力量的主流商业电影之外,那些更注重艺术性和创造性的电影作品,其影响力应该如何作用于社会和时代?相应的电影人又当如何在创造力、现实性和观众接受之间找到平衡点,并在当下的国际电影文化生态中找到自己的独特位置?
面对诸多问题,《今天》124期精心策划了“中国艺术电影专辑”,邀请到娄烨、王小帅、万玛才旦、刁亦男、文晏、陈冲等“第六代导演”及新生态的电影导演进行对谈,听听他们如何应对这些矛盾,分享实践中的尝试和经验。
往期回顾:《娄烨访谈:用电影抵抗空间记忆的消失》、《文晏访谈:电影的讲述关乎对世界整体状况的理解》、《王小帅访谈:撇去一切技术浮末后的历史记忆》、《陈冲访谈:我情愿去看不完美的尝试》、《刁亦男访谈:活死人的浪漫主义》、《万玛才旦访谈:藏区的现实与想象》(点击标题阅读)
射雕回看:
朱文的“断裂”年代
刘盟赟
和朱文的采访是在南京一个安静的酒店大堂进行的。
采访前,我已经读了大概两周他的小说。但仍然觉得朱文这个人很神秘。他像极了金庸小说里一路神隐在山林草莽的人物。但又绝不是风清扬或者扫地僧般勘破红尘,无欲无求的绝世老仙。朱文更像金毛狮王谢逊,屠龙宝刀在手却默默修炼,虔诚忏悔。曾经沧海休提,但老夫血气不减,只待时机成熟,那未竟的文学与电影梦,便会前缘再续。
在深秋的南京,如同多年后走进少林寺的张无忌,但不同的是,我不为劝老英雄重出江湖。而是只为了听故事,这样想着,便记起了王维的那首诗,竟也徒增几分豪气: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一
《今天》:你第一次“触电”是做《巫山云雨》(In Expectation,1996)的编剧?
朱文:对,那是1995年。那时,他们专门读了我的小说,到南京来找我。
(按:据章明后来回忆,他有一个做房地产的朋友,想投资拍电影;从一开始这个朋友就说了,不抱收回成本的希望,只是希望有一点民间的声音。当时投资是一百二十万,只能勉强拍片,拍摄人员几乎拿不到多少报酬。章明本是巫山县人,当时就想拍自己熟悉的生活。以前的很多片子都在拍北方的黄土地,而南方的、长江边的面貌很少出现。看到朱文小说的时候,感到它符合我的想象,能拍出我想要的东西。)
《巫山云雨》DVD封面
《今天》:章明当时读到你的是哪篇小说?
朱文:《我负责调查一桩案件》。
(按:那年冬天,章明和朱文一起到巫山县,并在县里过春节。两人住在招待所,持续一个月,非常茫然。走访了很多地方,那个江边的信号台很醒目,勾起了章明许多童年回忆。于是他们决定写一个信号台上的普通工人,当时觉得这个人物也可以充分反映出他们当时的思维方式。我们要那种普通的情感,和能引起想象的事物。)
《今天》:这篇小说似乎是你最早的几部作品之一,甚至可以算作处女作?
朱文:对。1991年9月我请了探亲假,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口气写了四篇叫小说的东西。这是我第一次尝试,当时作为一个过于自尊的诗人,我对小说并不太上心,但是想辞职是真的,所以必须先趟趟路。韩东帮我把其中的三篇寄给了《今天》的小说编辑查建英。那些都是手写的初稿,我是准备听听意见再改的,但是韩东没有给我这个机会。他这么做的原因可能有二:一,广种薄收,三篇如果能发一篇对我是个鼓励;二,全部退回,不耽误修改,对我也是一次磨练。但没有料到的是这三篇小说分成三期在《今天》先后都发表了。记得是《美国,美国》、《两只兔子,一公一母》和《我负责调查的一桩案件》,电影《巫山云雨》即改编自最后一篇。
(按:朱文的这段话取自《无负今天》。)
《今天》:在此之前,和写小说一样,你也未曾受过任何编剧的训练吗?
朱文:真的没有。我的编剧经验也特别不职业化。我觉得这跟我合作的是章明或者张元这样的导演有关。他们从来没有给我任何来自导演的压力,让人感觉他们似乎都听我的,一切都非常简单。而且他们这两个项目比较特殊。拍《巫山云雨》的时候是章明的第一部电影。剧本刚写了一遍就拿去拍了。改都没改,拿出去就是这样的一个东西。
(按:和朱文创作小说的经历颇像,一遍未改!)
朱文:后来我想,一个真正的编剧,工作起来不该是这么简单的,我都希望可以更充分的准备,完成。所以我的电影经验,比我写小说的经验更无可奈何。小说你一个人就可以决定,虽然很仓促,但是东西拿出去,我不脸红。
(按:用朱文的话说,如果当时(写小说时)不是那么浮躁,我就能意识到,这是一个作家的“梦幻开局”。)
朱文:而且希望这个项目上做完就不要再重复。你看我后来自己做导演,《海鲜》、《云的南方》、《小东西》都是不同的方向,完全不一样的风格。我一个方向只想做一部,最好做到位。做的总是措手不及的事,结果总是无可奈何。
电影就是这样一个工业流程,再加上审查制度。做完《云的南方》以后,我觉得还不如回去写东西。
《今天》:《巫山云雨》之后,你编剧了张元的《过年回家》(Seventeen Years,1999)。
朱文:这部电影也很快。《过年回家》的编剧除了我,还有余华和宁岱。我们三个人写的。前期是我写的。
《今天》:前期主要着重在哪部分?
朱文:前期是要完成一个“过程”,就是从没有故事到有故事的过程,没有故事找故事。首先,拍监狱这个想法是张元想要的。他和我说的时候,差不多是在香港回归那一年。于是我们去了全国的十几个监狱做采访。想要从中发掘故事,找到电影里那个人物原型的发展依据。我和他去跑,然后我们确定了现在的这个故事,我写第一稿。到了后面是余华和宁岱写的。
《今天》:《过年回家》应该是张元自《北京杂种》后第一次“浮出水面”的作品?
朱文:对,你说的这个第一,《过年回家》也是他们“第六代”导演第一部浮出水面的作品。
(按:张元的第一部电影《妈妈》,现在被认为是中国第一部独立电影,但这里的独立,往往单就经济意义而言,即民间资本独立投资制作电影。《巫山云雨》亦在此列。张元一九八九年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分配制八一电影制片厂,但几个月后便辞职(朱文亦是从体制内辞职)。一九九三《北京杂种》未经审查直接参加国外电影节,张元的名字被国家广电总局划上禁令。此后,张元便开始了他的“地下生涯”,绕开国家审查部门走海外艺术路线,在国内则是一直处于被遮蔽的状态,九十年代末才以《过年回家》一片再次回到国内视野。)
《今天》:你和“第六代”似乎有着天然的“血亲”。
朱文:因为“第六代”跟我是同届。我们上大学都是一九八五年,然后差不多都在一九八九年毕业。像他们那时刚毕业,在体制内是很难拍成电影的。张元岁数应该稍微大一点,其他人岁数稍微小一点,小帅、娄烨,娄烨是工作过几年的。
(按:独立电影在西方首先是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界定的,即脱离大制片厂制度,由独立的电影制片公司进行资金运作。在中国,由于九十年代初经济转轨,制片环境发生巨大变化,民营资本开始介入电影制作,使得经济意义上的独立电影渐成规模。但由于“独立”本身所带有的鲜明倾向性,独立电影还被赋予与主流意识形态相背离,具有强烈个性的电影。)
朱文:与“第六代”的关系,当时我做编剧的同时,我主要还是在写书。我完全没有想到要真的做编剧。只是说他们那时找到我做了这么个事。
《今天》:但我总感觉你和他们在精神气质上是一类人,阿甘本意义上的“同时代人”。
朱文:我们当时都正处在一个大环境里(按:时代转型的大环境)刚刚毕业,就是要融入这个大环境。所谓成名,所谓让大家接受了,然后也许大家都接受了,你很快就会成为一个著名作家,或者知名导演。每个人似乎就是按照这样的游戏规则生活。
但当时我也本能地感到对这种东西的恐惧。就是说你将成为你所厌恶的那群人中的一员,我当时就是有这样的想法,你也可以说它是一个幼稚的冲动。
(按:朱文回忆九十年代的生活时说,多年后我认识到,其实我们既不自由,也不独立,只是对“独立”、“自由”这两个幻影认了真。)
《过年回家》电影海报
二
《今天》:其实无论是《巫山云雨》还是《过年回家》,你那时的主要精力都还是放在文学上面。九十年代末,你和韩东发起的“断裂”当属爆炸性事件。
(按:1998年10月,《北京文学》第十期刊登朱文发起并整理的《断裂:一份问卷和五十六份答案》和韩东的《备忘:有关“断裂”行为的问题回答》。以问卷调查的名义,联合五十六位青年作家,发起一场针对当下文学体制和中国现代文学传统的讨伐。)
朱文:2018年,《花城》本来要策划一个“断裂20年”专辑,开头他们有这个想法,也开始约稿。后来没有完成,我估计他们最终不敢去做。你可以看出二十年过后,从某种向度上讲,这个世界没发生什么变化,甚至更糟糕。
当年呢,说“断裂”事件处在一个关口,既是对个人而言,也是对当时国内整个文化氛围而言的。我们产生一个冲动,必须发出明确的声音。而且要创造性地发出,不是通常打笔仗那种。
(按:在朱文看来,1998年做《断裂》,是写作最好的阶段。新的一代作家被接受,体制内的秩序开始接纳他们。从他的直觉出发,不想加入他们,但又没有办法。他们这一代作家从办地下民刊开始,改变当时没有地方发表东西的境况。)
《今天》:“断裂”的整个过程,从制作问卷到散发再到整理刊登,大概多长时间?
朱文:你要考察那个断裂的整个过程,它拉的时间很长。整个拉了好几个月,就像一场行为艺术。开头的过程是问卷在传播,因为全国都在谈论,比如收到问卷的某个作家的反应。总之,先是传,然后发酵,其实到最后整理成文本发表已经是一个结果性的了。
我记得我在“断裂”的后记上写,时间和世界杯等长,那时大家正在看世界杯。问卷像传单撒向全国,因为各种情况,有的人拿着传单发愁,因为他不敢回答、不敢参与这个事。有的人想参与,又没有得到邀请,还托关系来跟我要。
在整个的设计里面,有适合舞台表演的方式,其实我们的提问是很弱智的,就是一定要规定你,像体操的规定动作,规定好技术难度,然后让你回答。这也是后来让人诟病的,缺少做学问的态度。中国文人都是在这个所谓做学问的态度里面沦陷的。
《今天》:这给人一种霸蛮的强势感。
朱文:换句话说,我们不允许做风度表演。所谓风度表演,就是这样也行,那样也行,这等于废话。我们要求黑白分明,比如你对体制的态度,大家表达的都很暧昧,其实很简单嘛,你是不是体制内的人,是不是某个作家协会的会员。
然后你会注意到最后一个问题,前面看起来都很严肃,到了最后一个问题却问你,是否认为穿一身绿衣服的人像一只青菜虫子。这也是整个问卷里面,唯一一个是我亲手设计的问题。
《今天》:为什么要设计这样一个问题?
朱文:这个问题太骚扰了。我曾在“断裂”后记里面都写到,这个问题引起了很多喜剧效果,有的人做政治影射,做各种理解的都有。但是很少有人,几乎没有人体会我的初衷,我的初衷就是,这是一个游戏。给你们一个轻松的游戏,感谢你们来参与我的问卷。
(按:据朱文后来回忆,针对当时的文坛他们设计了十三个问题。前面十二个问题都比较严肃,汇集了文坛中大家集中关注的热点问题,在第十三个问题他开了一个玩笑,内容为‘你是否认为穿一身绿衣服的人就像一只青菜虫子?’这打破了当时大家程式化的回答,并用一种逃逸的方式呈现了大家关于政治、文化的想象。)
《今天》:从“他们”到“断裂”这当中似乎可以摸得到一种延续的线索。
朱文:我们是一以贯之。我现在这种生活状态等于是从南京开始的。现在叫“北漂”,那时候叫“南漂”。“南漂”、“北漂”就意味着在体制外。那时的一种感觉,我们似乎什么都没赶上,什么都迟了,到现在仍是这样的感觉,什么都没有的感觉。美国也有这样的作家(“垮掉的一代”)。或者说反潮流,我们就是反潮流的。
我写作的九十年代,简单的讲是一个理想主义的最低潮。“断裂”这种行为、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说明写作对于我们还是次要的,首先它是一种生活方式。
《今天》:你怎么理解韩东说“断裂”是一个空间概念?
朱文:空间,我觉得就是指我们南京这么独树一帜的一群。“他们”作为一个群体,当时创造了一个团体的气氛,一种乌托邦一样的南京。其他地方的人如果到了南京,一定就会知道这是到了我们的地盘。有人如果到南京约稿,当时也是分两波。不能放在同一天的,一天约的是体制内的一帮作家,另外一天约的是体制外的我们这一波。这是事实上的存在过的。这就是那时的气氛。
1985年,《他们》创刊,起初是比较松散的,一直到我们做。九十年代初了,我们扩展到小说领域,主要是韩东和我,率先开始写小说。原来“他们”主要是诗歌社团。我认识“他们”的时候是1988年,我大学三年级。
《今天》:当时为什么突然从诗歌转向小说?
朱文:就是因为诗歌不能养活你。我写诗的时候很单纯,也瞧不上小说,那会儿在我们来看,写小说都是俗人。但是你要写小说生存,写诗无法生存。所以你必须干这个。
写小说之前,我没有任何储备,跟我们当时那一拨的很多人不一样,他们好多是中文系出来的,我们的团体当中很多南大中文系的,都有训练。我是工科大学,以前对小说也没什么认识。
《今天》:所以几乎就是动笔就写?
朱文:开笔就写,好多就是一遍写完就成了。
(按:朱文曾说:“我的写作中,最好的状态就是面对未知。提起笔时并不知道这篇故事会怎样,只是活在语感里,把全身的触角都打开,去接受某种信息,去辨别。”)
当然,那会儿是根本不可能改的。写完就出去换稿费了。我们那会儿没有钱,辞职以后生活问题变得更加切实。那会小说写完就拿出去发表,写完就拿出去发表,我所有的小说都是写完了就发表。这样基本的生活费就有了。
(按:据朱文回忆,到了1993年下半年,韩东和朱文的小说在国内的发表才基本顺畅,1991、1992年是最困难的,屡遭退稿。那时是《今天》的肯定和支持帮助他们度过了那段最难的时光。)
《今天》:在“断裂”之后,你就不再写作了。
朱文:有人说不理解什么叫“断裂”,老子二十年没干了,这就叫断裂。1998年底,我那会已经确定了不再写。1999年是《大家》杂志找我,他们其实是在“断裂”前已经跟我谈好,要在他们的杂志上开一年“朱文工作室”,我给他们写小说。所以我就是履行这个约定,写完了给《大家》杂志“朱文工作室”的六篇小说。然后就没再写了。
《今天》:现在回过头来,你如何看待当年的“断裂”?
朱文:如果说北岛一代是“共和国的同龄人”,那么我这一代就是“‘文革’的同龄人”。从娘胎里开始,我们就在感染一个颠倒时代的疯狂,残缺的教育更加重了先天不足的症状。可笑的是,这群精神畸形儿还坚决继承了胸怀天下的志向。时代的烙印不同于扮酷的刺青,疼痛是滞后的。印记的确凿有时让你不敢相信,也没有勇气面对。近些年我常常为自己过去的言行的感到不安,为自己贫穷的修养感到羞愧,对那些被我“语言暴力”伤害过的人,如果有机会我都愿意道歉。但是我不后悔曾经干过“断裂”这件事。(取自《无负今天》)
《海鲜》电影海报
三
《今天》:《海鲜》是你导演的第一部电影。
朱文:《海鲜》是数字时代来临了的一次操演。DV转胶的第一部。
《今天》:张献民说2000年是中国DV元年。
朱文:第一部,当时转胶没地方,我是去澳洲做的。问都问不到,都听说过,没有人做过。没有人做过转胶,所以那算数字时代的第一部。
《今天》:当时是如何想要开始导演电影的?
朱文:1999年我停止写作,就离开了南京,去了北京。因为南京的朋友太多,太热闹。到了北京去以后,有半年我啥也没干,我还不确定自己之后干什么。当时在我身边的一些朋友,有吴文光,他们就撺掇我拍电影,说你拍电影肯定牛逼,然后就帮我找来了钱。
《今天》:《海鲜》当时投了多少钱?
朱文:一百多万。有相当一部分都用在转胶上。当时是不接受数字模式的。如果你要去威尼斯参赛,必须要接受胶片模式。
《今天》:《海鲜》当时没有在国内上映?
朱文:拍《海鲜》的时候,当时脑子里面还不能接受地上的东西。你脑子里压根儿就是不想通过体制。但是呢,《海鲜》在全世界巡回的时候,我没跑几趟,就感觉不太对。外国人期待的好像就是这样的脏乱差的电影,还是这么一个“后冷战”模式。观众的反应,更多的还是做某种政治解读,还是西方人眼光看中国那老一套。而如果一味迎合着去拍,我觉得会加深他们对中国的误解。
《今天》:这和九十年代“第六代”的很多风格是相似的。
朱文:差不多,“第六代”的反叛性思维,很多可以说是策略性的。有迎合这种西方观众以及电影节的趣味在里面。
《今天》:所以开始自我怀疑?
朱文:是的,自我怀疑,就是说,妈的,这个气氛不是我要的。对片子的理解很狭隘,不是我要表达的态度。所以《海鲜》之后,我决定不拍“地下”电影了。所以到《云的南方》的时候,就是一部体制内的电影。
《今天》:《海鲜》在国内,好像只有在成都的白夜酒吧放映过。
朱文:对,在那放过。
《今天》:还有什么地方放过?
朱文:没有,我不太愿意公开放。很多朋友直接跟我要求要看,包括北岛,我都拒绝了。因为陪看挺痛苦的,你总觉得这个事过去了,翻篇了,自己不太想再拿出来讨论。
《今天》:《海鲜》字幕的最后一行,写着“2001年3月28日北京”。这很像小说的创作,最后会写上日期。
朱文:有我个人的意愿,就像小说。这是我的密码。
(按:朱文曾说,拍电影,好像是一个借口,让我消磨。)
《云的南方》电影海报
《今天》:《海鲜》之后紧接着就是《云的南方》。
朱文:2003年,大概隔了一两年。起先是焦雄屏看了《海鲜》来找我拍电影,这就有了《云的南方》。后来是田壮壮,他是这部电影的监制。他是最省事的监制,几乎什么也不问。
《今天》:这部电影,是在国内上映过的?
朱文:这是一个笑话。为了在国内顺利上映,我们找中影集团合作,世纪英雄是当时国内最大的电影投资公司,由中影和中信集团联手创办。但是没想到,到《云的南方》要发行的时候,世纪英雄倒闭了。谁能想到呢?两个最大的国企合办的公司就这么倒闭了。
《今天》:看你的电影,总感觉没有了小说的那种逼人的节奏感。
朱文:我知道你说话的意思,拍电影以后,我讲故事的趣味变得比较淡。但同时我也不想用写小说的方式去拍电影,那是一种自己觉得有把握的方式,过去的方式。
对我来说,结尾是我最在乎的地方。比如说像马三立说相声,絮絮叨叨说半天,最后抖一个包袱,却准确无比。但他前面的东西,有时候你听起来会觉得非常枯燥。力道全部在那个最后显现。当然我不是说就受了他的影响。但我看马三立的时候,有想我现在讲故事的趣味可能和他有点像吧。
《今天》:风格的相像。
朱文:对,絮絮叨叨。
《小东西》电影海报
《今天》:你大概这又有十年好像没有拍电影了?
朱文:没有拍了。并不是说我创作慢,而是我一直以来都没有那种死的职业性的要求。你知道现在大家都是抢饭吃。我以前拍电影都是别人请我拍。可现在你拍片是为了要证明自己。我对证明自己没那么大的冲动。
但对于当下这个感觉,我也是无可奈何。我知道这也不是我要的。
《今天》:未来还会继续创作电影或者文学作品吗?
朱文:比较遗憾的是,我自己知道我的这个电影梦还有文学梦都没结束。感觉到尘缘未了。
(按:艺术家从某种角度,它创造真实,尤其是电影的角度,它创造真实。内心的真实是鲜艳的冲动,可能不符合某个领域。像电影这样的叙述艺术,东西的出现都是有规律的,我着迷的恰恰是对万有引力规律的克服。艺术家至少有一个特权就是不对真实负责,不对现实负责,是务虚的。)
《今天》:你的创作经历似乎一直在和体制博弈,对于当下的体制你如何理解?
朱文:当下的体制更“强大”了。我在今天四十周年活动上,朗诵了一首诗,就是回答了我的体制问题。这首诗的标题叫《遛弯时想起一位前辈可能还活着》,写的老舍。老舍是新中国第一位“人民艺术家”嘛。我开头就是说,“老舍顾名思义,就是老房子。”我开头就开玩笑,后面说了一堆,“位于西城小羊圈胡同,或者东城奶子府,里面住着一位旗人。面黄无须,正红旗”,挺长的一首诗。我把老舍解读成老房子。诗的最后写到1966年老舍之死,我感叹了一句,一句老百姓的俗话,“哎,老房子失火,救不了。”民间不是有这句话嘛。我就把老舍这个意象和老房子失火连在一起。我觉得中国的现实就是这样。
《今天》:你是悲观的?
朱文:我想不是悲观,因为说出真相不是悲观。北岛有个说法,我觉得很好,他说,保存一点精神的种子。我觉得这个说法并不夸张。因为可能还有一个更大的精神饥荒在后面。
朱文,1967年生于福建泉州,诗人、小说家、电影导演。1989年毕业于东南大学动力系。1994年辞去公职。著有诗集《他们不得不从河堤上走回去》,曾获首届刘丽安诗歌奖、台湾《现代诗》第一本诗集奖。另著有小说集《我爱美元》、《达马的语气》、《弟弟的演奏》等,长篇小说《什么是垃圾,什么是爱》。电影作品有《巫山云雨》(编剧)、《过年回家》(编剧)、《海鲜》(编剧/导演)、《云的南方》(编剧/导演)、《小东西》(编剧/导演)等。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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