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疫诗专辑】武汉春天的冬泳(外六首)| 邹波
庚子疫诗专辑
-《今天》125期-
编者言
一场无形的病毒战役,招致目前我们所面临的世界之变局。这也许是二战以来最大的一次易变,沦陷与崛起,洗牌与抗拒,绥靖与惊醒……种种可能都建立在对人民的折腾上,风起云涌历历在身,痛岂能忍?
有形的口罩盖住人的嘴巴,却解放他们要说话的心。人亦有言,何况是被寄予卡珊德拉命运的诗人?强力者胁迫吹哨人签下“能,明白”,诗人却是要在不能之境中走钢索寻找一个真明白的冒险者。
我们赶在春天的悲剧尚未落幕之际,约来十二位诗人的疫情时期诗作,非只抗疫,实为抗异也!天轴倾折之时,我们唯一能够端正挺住的,也许只有语言的秩序。这样的诗,才能稍稍祭奠吞声的死者。
廖伟棠
W.H ——
紧缩后,武汉渡轮的名字
在我的精神史里
后来它还是
W.H.奥登——
一个天真的
英国医生之子
严肃地拼自己
又以北欧神话的口吻
吹响它的前缀
W.H ——
从未试图念你的全部
需将连串选择
像中国医生
念一个不相干的
W.H ——
什么脸写出什么诗
可我真不解英国人的天真
即使我从我们的无知悄然醒悟,在诗歌里
还要再成熟一次
而你的成熟已在害怕你的修辞
这些形容词
有腿的注视
使城市没有了街道,通过无限叛逆(那些审慎的诗)
与过度揶揄(滑稽而武断的莎士比亚讲座、对亨利·詹姆斯的崇拜与那些审慎的诗)
人类的愁容
紧密排列(与艾略特的流畅异曲同工)
你来过中国,
与依修伍德、卡帕,西班牙摄影队
只有你
未经采访授权
但没有什么秘密
不能被诗人
从外部刺探,诗歌是早晨的耳朵
不是纪录,是正要去听
灵活却业已可读
以便一些病人
在异乡,查阅自己
有一天
因离开的手续
我反复出现在
以你命名的船上
W.H ——
长江起了风
飞走三只麻雀
船写下
潮湿的一撇
我看见矛盾、矛盾
W.H ——
正在发生的诗人
或故乡最简的形式
世界荡开一笔
从前,打武汉精美的桥上过
从前,打武汉精美的桥上过
妈妈温暖的靴子声
脚步的精妙,都令我神往
后因走路所致的顽疾
卧床一小段时间
没有舒服的睡姿可封神
没有灵修的姿势可封禅
负重在中草药的湿地、
不能投票的双脚、
养不家的小狗
做了许多光脚的梦,在家却想离开
彻夜冷酷回忆着桥梁,而不是妈妈
断拱舍不得修复
穿一双软底走过美,都很难
这是最虚弱的时候,却又不是蓄势待发
时常读到真相
武汉,谄媚地,撒谎,用祭祀治疗
武汉,谄媚地,自我瘫痪,落入蹩脚的狂欢
最终是一堆毒气室外的靴子?
也许永无法撑起自己了
只有坐下来、坐定、伸出做梦的大手、
只有恐慌全人类的命运,才会试着站起来、
挺起吹哨的半身
时常这样想,浑身带刺地躺下
梦见史铁生,梦见李文亮
梦见史铁生在梦见李文亮
让世界从我身上过,我只去地坛
学会了死亡
两个以上理性的我
在殡仪馆门前说话
讲着我们短暂生命的回忆录
周围都疯了,绿了,活了——
背影阻止了风、惊弓拉满铁面
两个月以前
一个灵魂灭门成五个
一个月以后
生者紧贴地粮
鸟紧攀高枝儿
两个月以后,海归的春雁熨着穹顶
时而引发抵抗归来的轮廓
但我学会了死亡
今天我首次出门
首次翱翔
今天以后,我们漫长地没有传记
一起学会了死亡
摩擦着沉思、人字变成一字
一字变成人字
我们真的在握手,在交易,在沟通
请杀死逼我坠亡的人
摇篮上空
手热了又冻,冻了又热
真的在聚拢,在汇集
我们真的在学习,在繁衍……
但细细说来
谁都绕不过一个复仇的自焚者
灯火朝平原寂灭
安静吧——眼前的安静
又分裂成喧嚣与安静
武汉春天的冬泳
好像从去年江岸一场场大火
留下深深浅浅的街道
永久的黑积水
她就这样,冒着病毒,离开门面
朝江走去
披着一条大浴巾,兴许私奔的厚裙子
或肥胖本身
也曾端坐凄凉的洪水里,裸着腿
去年幸存的仓皇者?
寒风平静,没人信她是戴着口罩去游泳
以为饥不择食找到什么,像贵妇披在肩上
她就这样,朝江心走去
默默脱光,露出无可辩驳的泳衣
背对武昌,面对汉口,斜对汉阳
深深压自己,沉下去
剥离死去的泳姿时,向上伸出胳膊,呼救
好像,专门在迎合
今晚这一个跳桥的人
但我听不见、看不见,
也不清楚这里地理的改变——
这里的坟包突起了,那里的坟包突起了
信息也完全不对称
也并不相信
她也会被水吞噬
在她自己的疯狂里
有她自己的谨慎与冲动
气泡围着末世的华尔兹
我爱她的稳定,爱她的救援,
爱她的同情,也爱她的忧伤
或者说,我的辩护越来越强烈、越来越体贴、
越来越像是乐观,为了故乡的人们
一个冬夜的长江里重新深不可测的主妇
在我久未涉足的黑色波光里游啊游啊
直至桥身像暗淡的胴体
坠饰的灯火又疯了
她牵动了整个无鱼的江面
长江越像回忆柔和温暖起来
于黄鹤楼码头
写于疫情开端的新年自省
荆棘鸟,从海上漂流的荆棘屋
歌唱梦和胸刺,将自己刺醒
无论新世界,新朋友,邻居狼人是新狼人
还是理性出发,戳诗的洞、
打井,见感情、见到软弱的无底
是未来一年,什么都还没干!
给我第一个创伤
什么家还没回!给我新一轮随波逐流
什么话还没说!拿出些真话、
撕裂,至隐喻最薄处
站起来,又缝合的手,再垂下
拿尽可能多的麦子、积木
洗净,再拿起,来不及消化的病
缴给迟暮的胜者
拿给一个个生日无多的国王
一月,人们这样奔向外省
沿途播撒着
麻雀或蝙蝠的腹中取出的民族春天
松果体的空白里
抿着嘴抿着嘴正P个什么图
这霜,这雾,这霾,这唾沫星子——
剩唇边薄薄的情欲
是未来一年,什么都还没干!
时间的零头却出现了——监狱、医院
抑或回家之诱饵、离家之诱饵
一脸过分的光
一脸地海的凝脂
明年将调换壮硕与羸弱的位置?
从鬣色冬原升起华北的腹心
开始流传着
互相抵消的血色格言
纵然我对北方局部有了丧家的感情
小树越冬以后仍被广阔地视为逆子
既蒙上眼睛
就把值更至破碎的社交眼镜攥在手里
既然到处是复眼
愿隔阂而锋利地去看、去嗅那臭烘烘的蓝图——
变成猥亵的往事啊,猥亵的往事!
我们时代最后的记忆
从新年之夜
看猫头鹰凝视的夜咕
要穿进我的身体擒拿什么大自然的证据
在新的一年我有了更主动的新沉默
在新的一年我有了更主动的新泯灭
划时代的母语,她——兀自泯灭地说下去
吹一小片尖尖的苦竹叶
分开一片海洋、将调换人们的方向
一片羽毛,正面朝前
或侧身剖析——从漂泊的手术台前
走进暖冬、身首异处、没有医生的新年
立春复工
一
匈奴踏着匈奴
至夏不触肉体
骨头平行发着烧
卡塔一声
没想它还在缓冲
没想它还有毛孔
继而被夷平
继而躲在无名里
继而被命名者的余怒捏碎
没想到还在缓冲
直到又听见雪的动静
二
既然——要绞死一般,
要自杀一般
够着过去的好时光
祈祷春耕的开始
星期六又像决定性的秋日
透明人行道的波纹下
叶子像去年的小船
潜过一团团冰磐石
不再摇摇晃晃——
世界正消化其重复
不仅仅,四季替我们振奋……
自己的生活
压境自身的纳粹性
只有踮起脚的立春——
逢春进一的卡塔声
处所
如今病毒在全球绝杀
我必须谈论我最后的处所——
是我复眼走路的地方
不想被劫持的地方
看着我们的恐慌的地方
夜光的荒原,
能看着所有人、所有隔绝的时空
后悔地,平移着一个纪元、
一个完全是悔恨、完全掣肘的纪元
一个完全是人质的纪元
一个将用绝症行走的纪元
我不想谈论也是不想被劫持
骑车人自带机场跑道红屁股的火种
航空残值穿过金星和月亮之间
在礼貌的结痂里
终于实现了社交疏远
我看到空白之巨大——
开始对空白计数,算做一个个巨人
还必须说到白天出门一刹那的巨人观
立刻忘了病毒
立刻是蓝天白云,忘了有万物
和进入超市的感觉相反
但路人是被挤压过的,知更鸟是被挤压过的
从野外返回,返回是被挤压过的
和新邻居打招呼,也是被压缩的结果
隔壁的艾里克斯,或者我自己的映射,
反弹回来像下午的月光,
对逃避的厌倦也是被挤压过的
从此能以无赖的眼神看着自己
但没有了对一个人的专注,怎么寒暄
浩瀚地说你好
浩瀚地说你坏
分水岭同样举着断了的把手
一个回到回忆之前的无知
一个是受够了证据的陪审
为了自我保护,爱心中的丘壑、
恨窗外土丘一个月后能看成谷仓
打开的一刹那是危险的
嗅觉是危险的,听觉也是危险的
还必须说到有些感官被离间
这里诊断的第一症候是味觉和嗅觉的丧失
但我在森林里完全浸润着
但我在荒原被裸空浸润着
没有预感,但完成着冥想
爱孤独,恨一个孤独被迎合的纪元
时代幽闭淹没我的幽闭
时代隔离矮化了我的孤独
但可以为了故乡的记忆而死——
这是我们时代的钥匙
但天空根本也是无助
鹅声低至腰部
远处有一下下Rap的惨叫
感染、死亡、还是犯罪?
或惨叫的星星?尤其是一颗流星的惨叫?
夜晚,丝线朝下,琴弦朝下,
面罩朝下,呼吸朝下,瓦解朝下
尤其金星的锦缎明亮的早春
新月,自由下落着,躲避
天空不停盖下一小片玲珑的尸衣
平衡,僭越,陪伴,别离,
却也被存在穿透
智利,阿塔卡玛沙漠,就是这样
巨大的存在不一定含着处所
地球的一块黄斑
一群科学家在这里观星
向上望,寻找星球光谱里的钙,
可能,地外文明有骨头
也可能,什么也看不见
但跟着宇宙转,将我们拧紧
所以观者也不怕扭伤、骨折,
不怕自己粉身碎骨
可大地根本也是无助
同一块电视节目一样的地方
一群女人向下望,寻找钙,望着钙
皮诺切特万人坑的亲人骨头
化身的代价,与还魂的代价
她们什么都能感受
只能站在自己的结痂上
找了28年——
没有大地了,再没有拿得出来的死
但我们应该彻底地寻找,像这样
沙漠荒了又荒
巨大的处所不一定含着存在
天气却永远必须表现
自我蒸发中,寻找凝结
这虽然是一种自我中心的退化
以蝴蝶效应的边缘,力抗蝴蝶效应的起点
也警告无辜者的轻薄
谁有资格哭在最后、
作最后哀鸣、绝对的哀鸣、
轻薄地,以宇宙之名而哭?
惨叫之后,寻找之后,警告之后
又是我那不干不净的绝症的骷髅
听着鹅声和音乐的地方
格拉斯的钢琴不一定有古典
但一定只有肖邦,紧张的重复的排比的
不用带去别处,将我的逃避拧紧
此时,从我的目的地
回任何地方,都将困难无比
也意味着,去任何地方,
恢复肉体,捡起复仇的武器,都将昂贵
也根本不怕坟墓不远
于多伦多
作者:邹波,加拿大联合教堂管理员,田野调查记者,诗人。《现实即弯路》《外省精神》《书与画像——一部个人化的阅读史》作者。诗歌见《今天》《大家》《GQ》等杂志,曾任《锦绣:国家商业地理》总主笔、《生活》月刊资深记者、《经济观察报》美术总监,单向街合伙人,武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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