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的文笔 | 阿涅丝·斯皮盖勒
加缪纪念专辑
-《今天》127期-
1960年1月4日，加缪因车祸去世，热爱他作品的读者无不为之震惊和惋惜。时至今日，加缪的思想和作品经受了历史的考验，赢得越来越多的读者，人们在他的作品中看到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作家“如何在一个不公正的世界中公正地思考”。
[法]阿涅丝·斯皮盖勒
《局外人》极简的句式，非同凡响的开篇与默尔索和现实，以及他自己的关系完全相应；其新颖的文体给小说最初的读者以深刻的印象。但是我们不能将加缪的文笔归结为这一“白描式的写作”；只要完整阅读这本小说就能发现，那些突然涌现的画面，长长的复合句，有节奏的幅度和句子的音乐性在第一部分已初露端倪，在第二部分的分量更加重要。写作活动探索所有半音阶：默尔索不可能以同样的方式，根据记录平庸的一天发生的事情，讽刺地展现审判的戏剧性，悲剧般地窥探预示他即将被处决的动静，或者在死刑临近的时刻，以接近加缪在《婚礼集》中的抒情方式倾吐他的幸福：重新找到与他母亲和“世界温柔的冷漠”的内在接触。
真正的作家知道每一部作品都应该发明它自己的形式和文笔。正如加缪的阅读笔记和文章显示的那样，他从青年时代起就以文笔优美的作家为师，如拉法耶特夫人2，拉罗什富科3，司汤达……同样，他很早就尝试严格的新闻体写作，学习掌握修辞学，而不“辱没”他的文笔。战后，他为《战斗报》撰写的社论就是证明：思想的密度以严谨和跳动的文字为衬托，话语同时瞄准真相和说服力。
在他的文学作品中，加缪不断重新创造，直到在未完成的自传体小说《第一个人》的写作中达到最高的自由。当然，我们不可能知道他如何处理其中的普鲁斯特式的长句子。但是很明显，这本小说承接了他在写作中练就的灵活性，这正是他在《手记》中要求这本小说企及的创作自由。1950年代，在《堕落》和《流放与王国》的短篇小说中，加缪提出他思考存在和现代世界的基本问题，同时尝试文体的各种变奏。《堕落》的主人公克拉芒斯是一个双关语的高手：他用讥讽的方式揭露或操纵，同时表露他的羞愧和痛苦。《通奸的女人》的叙述者（见《流放与王国》）以一种奔放的抒情手法描绘雅妮娜面对沙漠产生的性高潮，其文字随人物灵魂与肉体的亢奋波动。在《第一个人》中，为了表达惊喜，讲述一个熟悉的场面，描写一个风景，铺展缓缓升起的记忆，或者挖掘一种青春期骚动不安的细微变化，加缪善于变换语调和节奏。未完成的小说草稿既能转述雅克·科尔梅里（Jacques Cormery）跟他的朋友和同学萨多克（Saddok）激烈的政治辩论，又能以抒情的笔调勾勒小说主人公爱情故事的梗概。
加缪曾经写道：“是的，我有一个祖国，法语。”学校和市图书馆让他懂得爱文字，欣赏古典作家的节制，从他们那里吸取限度的训诫。出于对限度的考虑——在他看来，限度在写作中与在哲学和政治的思考中同样重要——他首先克制自己的冲动，担心冲动的危险会使其“失去优雅”，就像他在1958年《反与正》的再版序言中说的那样。后来，他一点点减少了对那些冲动的疑虑，但仍然对韵律持有苛刻的要求：他的《手记》是其作品的实验室，充满了闪光的文字；人们一点儿都不奇怪《太阳的后裔》揭示了加缪是一个真正的诗人，这本散文诗集经加缪和他的朋友勒内·夏尔在1950年代反复酝酿，用吕贝隆（地区）的照片做插图，然而直到他去世都未曾出版。
人们可以打开任何一本他发表的作品，在高声朗读中“听”他的文笔。他是一个懂得倾听寂静的人，也懂得用一千零一种方式激荡意义和文字的色彩。
1 AgnèsSpiquel, Figure de style – De L 'Étranger au Premier Homme, Le Nouveau Magazine Littéraire, N 24, Décembre 2019.pp. 38-39
2 拉法耶特夫人（Madame de La Fayette, 1634-1693），法国作家，文体家，代表作《克莱芙公主》（La Princesse de Clèves）。
3 弗朗索瓦·德·拉罗什富科（François de La Rochefoucauld，1613-1680），法国作家，伦理学家，代表作《箴言集》（Maximes）。
（陈力川 译）
作者：阿涅丝·斯皮盖勒（Agnès Spiquel，1948- ），法国瓦朗谢讷大学文学教授，加缪研究会前任主席。
题图：Bottle of Rum，Georges Braque
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1913—1960），法国声名卓著的小说家、散文家和剧作家，“存在主义”文学大师。1957年因“热情而冷静地阐明了当代向人类良知提出的种种问题”而获诺贝尔文学奖，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诺奖获奖作家之一。代表作品有小说《局外人》《鼠疫》《堕落》和短篇小说集《流放和王国》，哲学随笔《西西弗神话》，剧本《卡利古拉》《正义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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