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气娃娃之逸 | 郑在欢
小说新标
-《今天》129期-
编者言
郑在欢是“90后”小说写作最鲜明的代表,这代人所崇尚的自由直接反应于对文体、写作样式的态度。一方面是类型小说盛行,一方面,像郑在欢这样的写手可自由、自觉地来往于各种方式和样式之间。郑在欢相当“杂食”,作品从语言到题材选择都呈现出别样的生机。加之天生的幽默感,游戏精神便成为题中应有之意。只有当你透过这层郑在欢式的文字娱乐接受邀约(他的作品很具诱惑性),才可窥见到作者可怕的严肃、尖锐、精准以及难以名状的热诚和能量。
韩东
2021.1.25
郑在欢
我们假设,一个充气娃娃失恋了,她该怎么办?
前提是你愿意回答这个问题,然后就可以听我讲下去。
1
她叫茱莉,美丽又性感,是安吉丽娜茱莉同款。第一次爱情,不是她选择的,是她的买主,一个患有社交恐惧症的绅士。他叫保罗,买她的时候,他多次强调,功能越少越好,最好话都不会说。店员很无奈,怎么可能呢先生,这可是二十八世纪,墩布都有学习说话的能力,能根据主人性情和其友好相处,推算出多久墩一次地让主人舒服,一次墩多久以节省电量。更何况是一个充气娃娃。这世界所有的人造物质都有了学习的能力,即使头天吃下一根香肠,次日拉一坨屎,如果不及时冲下马桶,又碰上它心情不好,也有可能被攻击,当然,要是碰巧大家心情都不错,你也有可能和它成为朋友。
在空旷(人不是太多)而又拥挤(所有人造物都有自主意识)的二十八世纪,人们什么都不缺,唯一需要不断增强的技能就是如何与周遭世界和平相处。你无法判定,刚刚从茶几下面拿出来的开瓶器是什么脾气秉性,有没有暴力倾向,如果不好生对待,它会不会像开啤酒一样把你脑袋撬开。这种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保罗在电视新闻里看到过,一个胖子,因为不喜欢绿色,只买棕色酒瓶的啤酒,结果惹怒了自己的开瓶器,脑袋被强行撬开,脑浆像啤酒沫一样喷出来。在后来的“万物法庭”上,名叫小红袄的开瓶器辩称主人色彩歧视,“如果他不喜欢绿色,不买中国制造不就完了,在我的出产地东北那疙瘩,人人都知道红配绿好看,作为一个大红色的开瓶器,总见不到绿色的酒瓶,我的心情是崩溃的,你们知道我这一天天是怎么熬过来的吗?”因为言之凿凿,它最终无罪释放。在二十八世纪,人们最讲的就是尊重,如果你让什么感到不爽,只要它能说出杀你的理由,它就能杀你。当然,小红袄的下场很悲凉,没有人再敢使用这个有暴力倾向的开瓶器。它没有酒瓶可开,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如果它强行去开别人的酒瓶,就给了别人杀它或者将它告上法庭的理由。它当然不敢这么做,它只能等着,等锈迹爬满全身。
高度文明的二十八世纪把所有人都变成了绅士,任何一句错话都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唯一的对策就是少说或者不说。在二十八世纪,最大的时代病是社交恐惧症。人们走在城市里,和独自出来打扫街道的扫帚、去商店打酱油的空瓶子并肩而行,除了礼节性问候不发一言。就是礼节性问候,也要区分对象,不然很容易冒犯对方的籍贯肤色种族信仰什么的。最安全的方式就是沉默。连电视都是沉默的,大多时候画面是静止不动的。曾有大批脱口秀主持人因为说错话被暗杀,纵使有一千万支持者,只要惹到一根话筒线,同样有可能在下班路上被活活勒死。脱口秀艺人已经绝迹了,他们没办法发明出不得罪任何人造物和人的幽默。哦不对,在寂静而又拥挤的二十八世纪,还有一个脱口秀演员尚存于世,他就是患有社交恐惧症的保罗。他完全变成了一个绅士,不再说任何笑话,对每一个人或物彬彬有礼。一个人住在木头搭建的房子里,屋子里除了一只陪伴了他二十年的马克杯什么都没有。这只杯子名叫春生,来自中国四川。它脾气火爆,心地还算善良,二十年来与保罗和平相处,虽然时有摩擦,还好他们互相包容,保罗没有摔碎它,它也没有砸死保罗。保罗要定期给它泡点花椒水,不然它会因为太过思念家乡而不爽。除此之外,保罗都是用它来冲咖啡,保罗不能没有咖啡。一开始,它不喜欢咖啡,保罗好言相劝,晓以大义,它才接受了身在美国的现实。
除了春生,保罗就不用和任何人造物交往了。他加入了“自然派”,只和没有基因突变的动植物打交道,当然,也吃它们,谁让它们没有自主意识呢。不管什么物质,只要经过车床锻造,很快就会拥有意识,并且性格习惯千差万别。没有人再敢大规模生产武器,谁也不知道你拿枪指着对方的时候你的枪在想什么,它是更想射杀目标还是反过来给你一枪。没有人敢确定。
大家还是怕了。
人们开始尽量少造新鲜玩意,一款新产品被研发出来,要经过漫长的测验,它的智力水平,它的政治倾向,有无特殊癖好等等,全部搞清楚之后才能批量生产。在二十八世纪,产量最大的是充气娃娃,它们最接近于人,除了不能生育什么都可以。相比人类,它们更富爱心,更懂体贴,当然充气娃娃的品性还要取决于硅胶的产地。这对于人类繁衍极其不利,因为充气娃娃的优良品质,人们更倾向于这种橡胶伴侣而不是同类。这是完全自由的事情,没有任何机构和个人可以干预。在经历了长达十年的独居生活之后,保罗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或许自己也需要这样一个品格高尚的充气娃娃来共度余生。出于对人造物的恐惧,他提出了“最好不能讲话”这个要求。这着实给店员出了一个大难题。
“没有学不会讲话的充气娃娃。”店员再次强调,“你看这些,还没充上气就咿呀学语了。”
保罗犹豫了,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好不容易下的决定,他不想轻易否掉,也不敢随便就买一个娃娃带回家。
“哦对了!茱莉。”店员说,“有一个老款的,二十六世纪的产品了,一直卖不掉。你也知道,一旦被制造出来,谁也无权销毁。这一款当时很火爆,二十六世纪怀旧潮嘛,什么莫妮卡贝鲁奇,斯嘉丽约翰逊范冰冰之类卖得最火了,只要是二十一世纪的女人就卖断货,只有茱莉还剩下一个,一直在库房压到现在。二十六世纪那会儿技术还不成熟,很多硬件功能都没有,没有螺旋喷水,没有自动变速,也没有瞬间增大缩小,话也不一定能学得会,或许你可以试试茱莉。”
2
把茱莉带回家保罗才发现,他带回的不仅仅是茱莉。拆开箱子之后,他看到随茱莉一起到来的几位新成员:
一个充电器
一根充电线
一顶金色假发
一顶蓝色假发
一套女仆装
一套裙装
保罗瘫在沙发上,他知道,自己麻烦大了。由于加入自然派太久,由于这么多年只和马克杯为伴,他大意了,他忘了电器是最麻烦的人造物,买一件电器就要被迫带回无数配件。他忘了娃娃也是电器!看着这堆配件,它们已经开始叽叽喳喳地交流了。这还不算组成配件的小配件,女仆装上的纽扣、充电器上的螺丝、裙装上的丝袜、假发上面的成千上万根纤维……天呐!保罗顿时想要退货!可这是二十六世纪的积压品,没有退货服务。他也不能扔掉,随便遗弃还没报废的人造物同样是重罪。没办法,他只能照单全收。
他满脑子只有一个问题:以后还能去参加自然派的聚会吗?
保罗给茱莉充上电,坐在沙发上抱着春生喝咖啡。春生看到那么多新鲜的朋友,感到很兴奋。可以看出来,它迫不及待想要和它们聊聊天,认识一下。但是保罗正捧着它喝咖啡,在履行使命的时候,它不能太吊儿郎当。它等着保罗把咖啡喝完,好将它放回桌上。虽然春生什么都没说,虽然春生在老老实实履行自己的使命,保罗还是能感觉到它的焦急。保罗的心乱了。这么多年,保罗不与人打交道,不与物打交道,就是为了保住心中的宁静。他每天最享受的时刻,就是捧着春生安安静静地喝一杯咖啡。再喝一杯咖啡。喝咖啡的时候,他能感觉到春生和他之间进行着的无声的交流与微妙的互动。这是长时间磨合后取得的信任。现在,因为茱莉的到来,全乱了。他当然可以不理会春生的感受,他完全可以长时间端着春生,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自己的咖啡。这是春生作为一个马克杯的使命,如果春生不安分,他完全可以去“万物法庭”告它,甚至直接摔碎它。但他无法忽视春生的感受,毕竟他此刻正握着春生白瓷的把手,还时不时把它往嘴里送。他明确感觉到春生的渴望。若是今天不给春生行这个方便,日后春生同样有可能不给他方便。毕竟,日子还长。他把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将春生放在了桌上。
“谢谢你。”他对春生说。
春生终于可以和地上的充电线,蓝色假发套聊聊天了。人造物聊天的时候,没必要让人听见,它们传递着极低的声波,像是森林中若有似无的气流。但保罗能明确感知到它们在聊天。过去十年,自从保罗决定做一个自然派,这间木屋再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交流。从今天开始,他知道,再无宁日了。
保罗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把脚放在茶几上。在他脚边,马克杯春生正和地上的假发套密谈。他不知道它们在聊什么,有没有说他的坏话。春生大概率是会夸我的吧。他想。他长时间看着地板上的茱莉。因为还没充气,她暂时像一枚纸片,软塌塌地贴着地面。她耳后显示充电进度的红灯一闪一闪地亮着。保罗在内心祈求,希望她是个哑巴。不过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他只是微弱地希望一下。既然她的假发都会说话,她又怎么可能不会。保罗在心里痛骂充气娃娃售货员。保罗开始担忧未来。保罗已经看到,这间自然派木屋今后的乱象。保罗开始计划,要再做几只木箱?好把这些配件分门别类放进去,让它们不至于午夜时分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保罗清楚自己的权利,主人有权利按照自己的需求和习惯存放人造物。这是人权。要干的事太多了。保罗看着那粒一明一灭的红灯,心被悔意席卷。保罗睡了过去。
夜里,保罗醒了。他同时感到渴、热、脖子酸痛、吵。他不确定究竟是哪一个原因让自己醒来。不适的叠加让他烦躁。他去看马克杯春生、假发套、裙子和女仆装,它们都很安静,他不确定它们的交流还有没有继续。他拿起春生,去木桶里舀了杯水。他一口气喝完,又舀了一杯。端着春生回到客厅,他看到茱莉耳后的灯不闪了,变成了绿色。他不知为何感到恐慌,心突突直跳。他捂住胸口,想把要跳出来的心塞回去。他再定睛一看,才知道为何恐慌。充好了电的茱莉已经自动充好了气,此刻躺在他地板上的,是一个栩栩如生的美女。或者说,躺在他地板上的,是21世纪的安吉丽娜朱莉,一具真实存在过的身体。
“你好。”他弯下腰,和她打招呼。
茱莉睁开了眼睛。这是一双沉睡了两个世纪的眼睛。眼神稚嫩,像小鹿。茱莉坐起来,没有任何慌乱与不适。大概她的出厂设定已经将醒来后看见的第一个人默认为她的主人。她笑了一下,表达善意。茱莉本人,21世纪的那个,怎么看都不是善茬。这个茱莉因为其稚嫩的眼神,有点不太一样。她的笑很纯净,连带她线条分明的脸部轮廓都变得柔和了。她跪坐在保罗面前,吻了他微微颤抖的手。
她再度仰起头,对他笑。
“你好。”保罗说。
家里突然多了一个女人,无论是谁都会有点不好意思,更何况,茱莉还光着呢。她的两次微笑让保罗脸红。保罗这才想起,应该让她把衣服穿上。
保罗选择的是裙装。女仆装让他感到色情。应该把那一套卖掉,不过这是以后的事了。就是裙装,他也不太满意,这件黑色连衣裙太薄,太短了,下面还有黑色的丝袜。这样穿着的女人在眼前晃悠,不太平静。保罗没有别的办法,他自己也没有几套衣服,都是自然派发的手工麻制品,这些粗麻穿在身上极不舒服,唯一的好处就是它们没有经过任何机械加工,永远学不会说话和思考。保罗在想,该怎么从自然派那里拿几套女装,能用什么借口呢?
茱莉的裙子很合身,穿上衣服的她更美了。她戴上蓝色假发套,坐在保罗对面,等着保罗吩咐。
“你不会说话吗?”说了几次“你好”都没有回应之后,保罗喜出望外,他好像真的遇到了一个哑巴娃娃。这一问显得多余,保罗只是为求心安,随便确认一下。他已经可以确定,茱莉不会说话。
“我会。”盯着保罗看了一会儿之后,茱莉缓缓开了口。
她不光会说话,她的声音还很悦耳。保罗想跑。当然他没地方跑。
“你会?”保罗稳住自己,定睛看她,“那你刚刚怎么不说。”
“我有感应能力。”茱莉说,“我能感觉到,你不希望我说话,所以我尽可能不说话。”
“那你为什么还要说。”
“你的问题,我不能不回答。”茱莉说,“这是程序设定。”
保罗想哭。当然保罗也不可能哭。
“好吧。”保罗说,“你以后不要说话,除非我让你说话。”
“只要你不问我,我就可以不说话。”茱莉说。
他们达成了这个本就是事实的共识,睡了。去卧室之前,保罗本想问一下她睡在哪里,一想到说出问句她就要回答,他什么都没说,回到卧室躺下。他没有灯泡,只能就着月光脱衣服,脱完衣服还要拉上窗帘,摸索上床。每一夜都是这样。自然派的蜡烛有限,他不敢浪费。今天在充气娃娃商店说了那么多话,回家后还十年来第一次和人造物说了那么多话,他身心俱疲,没有拉窗帘就上了床。不一会儿,茱莉掀开被子钻了进来。保罗吓了一跳,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茱莉躺着,睁着她尚显稚嫩的眼睛看着他。
“你干什么?”说出口保罗才意识到这是一个问句。
“陪你睡觉啊。”茱莉说,“这是我的使命。”
“不用,我不用,你快走。”
茱莉不说话,也不走。
“你走。”
茱莉不走,也不说话。
“你下去。”
茱莉依旧无动于衷。
“你听不见我说话吗?”保罗忍不住又将祈使句变成了问句。
“我听得见。”
“那你怎么没反应?”保罗索性将问句进行到底。
“你不提问题我就不能说话。”茱莉说,“你刚刚讲的。”
“你不能说话还不能照我说的做吗?”
“我可以照你说的做,我只是想问你,你不让我睡在这里,我该睡在哪里?”
“你爱睡在哪里睡在哪里。”保罗说完,觉得这么说太狠了,很有可能伤害到茱莉的感情。如果伤害了茱莉的感情,保不齐茱莉哪天杀了他还能无罪释放。这就是人造物可恶的一点,它们能事无巨细记起每一件事,当所有这些事一点一滴累积起来,就构成了无罪的理由。这句话似乎太重了,保罗担不起。他马上采取了急救措施,“你想睡在哪里?”
“我想睡在这里。”
“好,我多加一床被子,你不介意吧?”
“随你所愿。”
他们各睡在一床被子里。保罗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他太累了。月光洒在床上。保罗面对月光,侧身朝外。往里是茱莉,她的眼睁着,她没睡。人造物不需要睡觉。当然她想睡还是可以睡。她此刻不想睡。她眼睛睁着,不知在想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想。
保罗比以往醒得早。睡得不太踏实,做了春梦,这是好多年没有的事了。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彻底丧失了性欲,把茱莉买回来也只是为了有个伴儿而已,没想到,他心底还有骚动。外面的天刚蒙蒙亮,他睁开眼睛,发现正抱着茱莉。他一条腿搭在茱莉的被子上,胳膊从上面搂着茱莉的脖子。茱莉是有温度的,一个女人该有的温度,比男人稍低一些,但也足够温暖。保罗觉得舒服,同时感到不好意思,他怀疑睡梦中是不是对茱莉做了什么。茱莉老老实实地躺在自己那床被子里,他应该什么都没做。他唯一做的,就是在睡梦中顺从身体的记忆,抱住了身边的人。茱莉还闭着眼睛,人造的睫毛和蓝色假发虽然不太精细,依旧散发出异性独有的柔美。保罗想起年轻时的女友,同样温存的早晨,赖在被子里玩闹。保罗同时感到伤心与羞愧,这只是个娃娃啊。保罗悄悄抽回抱着茱莉的手。茱莉睁开眼睛,直直盯着他,羞涩地笑一下,尔后继续直直盯着他。保罗僵住了,他的手虚悬在她的脖子上。此时抽身而去,会让他像个事后不认账的负心汉,继续保持,好像又进展太快了。保罗也不想和她有什么进展。她是个娃娃,还会说话。每一条都让保罗望而却步。保罗僵住了。他大脑飞转,想着脱身之计。怎么能不失礼貌而又立场明确地结束这段床上关系?茱莉忽闪着眼睛看他,那稚嫩的眼神饱含希冀。保罗慌了。他说出了还未思虑成熟的一套词,“我睡觉不太老实。”保罗笑笑,“没有(“没有压着你吧?”,这是一个问句,保罗及时做了调整)品,我睡觉没有品,喜欢到处乱动,我可能还磨牙了,很没有品。所以我不太想你和我一起睡,打扰到你就不好了。”保罗说完,抽出了悬在茱莉脖子上的手,移开了压在她身上的腿。保罗坐起来。茱莉也坐起来。茱莉对他笑了一下,继续忽闪着饱含希冀的大眼睛盯着他。保罗看着她,不自觉地弯起了嘴角。他想要的,正是这样的陪伴,无声的陪伴。只是她的“智能”和说话能力让他如鲠在喉。如果一直是这样的场面该多好啊。他们互相看着,偶尔你笑一下,我笑一下。没有任何目的地互相看着。一段时间过后,保罗还是感到有些奇怪。茱莉的眼神,似乎包含的希冀过于多了。
“你是不是想对我说点什么?”
“是的。”茱莉说,“你睡觉很可爱,不光磨牙,还说了梦话。”
“是吗。好吧。”
“是的。”
“你说什么?”
“你问我说是吗,我说是的。”
“好吧。”
他们又不说话了。茱莉继续看着他。
“你还有话要说?”
“是的。”
“说。”
“我本想起来给你做早餐的。”茱莉说,“可是你搂着我,我怕把你弄醒。我现在可以给你做早餐吗?”
“做早餐?做去吧。”保罗没有吃早餐的习惯,他只想让茱莉赶紧离开这个房间。茱莉听话地走出门去。保罗对着她的背影,补了声谢谢。
3
一连两个星期,保罗没去参加自然派聚会。不是不想去,是他还没搞定家里的新状况。他也没收拾好心情。要是自然派成员知道他有了一个娃娃,他们会怎么想?
头一个星期,他在悔恨中度过。他痛恨自己一时软弱,带回了茱莉。茱莉忽闪着大眼睛,脚步轻盈地穿梭于房间各处,毕恭毕敬地为他服务,随时听候差遣。无论如何,这个画面都应该让人享受。但他不信任茱莉。连人在想什么他都不知道,凭什么相信一个娃娃?这是个两难的境地。为什么人越来越少了,因为人造物太多了。一个人要同时和千百件人造物生活在一起,怎么和谐共处是个问题。刚开始,人造物的学习能力让人惊叹,那些不屑于和人造物交朋友的先一步被牺牲掉了。那些笼络了人造物的人,犯罪成本变得极低,只需要取得一个保龄球的信任,就可以让它为你杀人。仅仅是一个保龄球,就抵消了一条人命,这世界有多少保龄球?人不光要提防人造物,还要提防人。毕竟,一个人随随便便就可以拥有成千上万个物件,你不能确定明天来追杀你的勺子是谁派来的。勺子的智力极低,极容易受人蛊惑,且嗜血如命,它满脑子只有剜下去的动作。勺子做了一段时间杀手后,被禁止了。但还有筷子、刀子、叉子,剪子……禁不绝的。于是自然派应运而生,大家摒弃一切人造物,不用再提心吊胆地活着,但要忍受寂寞。寂寞不是每一个人都受得了的,所以加入自然派的还是少数。一周的两次聚会,成为自然派成员不多的社交慰藉。保罗在自然派试图交往过一个女人,她叫梅梅,黑人,不太漂亮,但很温柔。他们在城外的树林里约会,大部分时间不说一句话。他们一起采挖野菜,去收拾陷阱里的猎物。这让保罗感到安心,言多必失同样适用于恋人。他们在沉默中取得了信任,如果后来没在一起,保罗应该就不用购买茱莉了。在梅梅家,保罗发现她和自己的修眉夹说太多话了。她总是一个人躲在角落对着修眉夹絮絮叨叨,不知在说些什么。这让保罗恐惧。她不和人说话,却和一个修眉夹无话不谈。保罗总是忍不住想到被这个小夹子杀死的情景。这么小的一个夹子,得在大动脉上扎多少下才足以把血放完。保罗疏远了梅梅,再也没有去过她家。梅梅也没来质问过他,大家都知道,分手时最容易说错话,所以干脆不分手。现在他突然有了茱莉,这算不算是对梅梅的一种背叛。好在他和梅梅也没有明确表示过要在一起。他们有实无名。他现在担心的不是梅梅,是茱莉。启动之后,茱莉再没停下过,她会给自己充电。白天,她一刻不停地忙碌,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把保罗伺候得舒舒服服。没事干的时候,她也在保罗身边随时待命。到了晚上,她和保罗同床而眠。但实际上,她是不需要睡觉的。她做的一切都是履行使命而已。她就没有自己的事儿要干吗?有时候,保罗午夜醒来,发现茱莉不在身边,保罗来到客厅,看到茱莉坐在沙发上充电,耳后的小灯发出幽幽的红光,身边散落着她的配件。物件交流的声波戛然而止。保罗这才意识到,随她而来的充电器、充电线、假发套、女仆装都是她的嫁妆,或者说是她的娘家人。它们是一伙的。就连马克杯春生,也因为和它们同属为物而更像是那一边的。春生是瓷器,它们是电器,这不是问题。保罗是人,这才是问题。保罗更寂寞了。他时常忍不住偷偷观察茱莉。不说话的时候,茱莉从来都是一副表情,笃定地坐着或忙碌着。保罗观察不出个所以然,这让他更没底。茱莉的笃定,映照出他心中的乱。这一张标准的美人的脸,表情不多,所能传达的信息极为有限。保罗想起这模版的原型,七个世纪前的名女人,安吉丽娜茱莉。他只是有所耳闻,并不熟悉,几百年来美貌更迭,每一年都有新的美女长成,安吉丽娜朱莉早就被埋没了。他迫切地想要看看曾经的茱莉,那张脸上出现过什么,每一个表情的释放又意味着什么。十年来,他第一次来到影像档案馆,这座智能的大厦,保存着自影像诞生之初的所有影像。茱莉的影像很多,他看了一些时尚活动、接受访问的视频,还看了一部她主演的电影。Maleficent,仅仅是标题吸引了他。他知道Maleficent是童话故事中给公主施加魔咒的巫婆,封面上就是安吉丽娜茱莉暗黑的面部特写。她头顶两只角,画着烟熏妆,看起来很可怕。保罗就是想看看这张脸在邪恶的状态下是什么样子,在心怀恶念的时候,又是什么表现。看完之后,保罗有些伤心。Maleficent并不是生下来就是巫婆,是爱将她变成了巫婆。她本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还长着一对翅膀,可以在森林里到处翱翔。森林很和谐,飞到哪都是欢声笑语。后来一个人类小男孩闯进森林,他们在一起玩得很开心,却不料这个人类长大后变坏了,为了一己之欲割去了仙女的翅膀,迫使仙女变巫婆。茱莉饰演的巫婆,表情极为丰富,她快乐,悲伤,狂怒,质疑,懊恼,心灰意冷,阴狠,释然,慈爱,惊慌,担忧,决绝,气定神闲——这一系列表情变化,让保罗由衷地同情茱莉,信任这张脸。走在回家路上,保罗步伐轻快,心里洋溢着甜蜜的忧伤。原来七百年前,人可以有那么多表情。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茱莉,在她脸上印证他的考古发现。等他回到家,更近距离地面对这张脸,他再一次感到失望。他观察了整整一天,茱莉脸上只有快乐和气定神闲,笑的时候,她快乐,不笑的时候,她气定神闲。其他的所有,都消失在进化的长河之中。保罗痛恨气定神闲。保罗痛恨茱莉。
第二个星期,保罗认清了现实。奢望什么重回人间之类的景象是不现实的,人间什么样,他也没见过。他只求能够在这间屋子里实现最大程度的和谐。具体到行动,就是恢复以往的生活图景,不要有人说话,大家履行使命,各自相安。当然,这只是保罗单方面的一厢情愿,他只能确保没有人和他讲话,它们之间的交流,他管不了,那样未免显得太专横。他只是委婉地表示,希望它们不要在自己面前窃窃私语。“我有神经衰弱。”他说,“请你们谅解。”为表诚意,他还对着这一堆物件鞠了个躬。其实在这里他已经犯了错误。他说慌了。他没有神经衰弱。在二十八世纪,说慌这事儿可大可小,谎言,是不稳定能量,因此致命的大有人在。保罗说完就后悔了,他为了这一刻的和谐透支了以后的稳定。这是不理智的。保罗感觉自己的节奏全被打乱了。他更加烦躁,更加痛恨茱莉。与此同时,他也深刻意识到自己需要茱莉。茱莉来的这些天,他的生活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虽然坏的变化比好的变化多,但变化总体而言是好事,变化让他有事可做。他暗自分析了茱莉最被需要的功能,使用排除法选定了最后几条。这是一项挺复杂的工作,因为怕留下证据,他没用纸笔,这一系列分析全在脑内完成。清洁,按摩,跳舞,微笑——保罗给每一项服务编排了动作指令,为了尽可能减小动作幅度,保罗选择用手指下达指令。清洁——拇指;按摩——小拇指;跳舞——中指;微笑——食指。这是反复演练的结果,保罗也知道对一个女人伸出中指不太雅观,只是无名指实在不容易伸出来。保罗跟茱莉郑重谈了一次,告诉她只需要做这四件事就好,别的一概不用干。茱莉好奇这四件事为什么对保罗那么重要,为什么她最重要的功能他却置之不理。保罗没有回答她,这就是保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在这间屋子里,有人时不时对他微笑,可以偶尔看到舞蹈——他是一个狂热的舞蹈爱好者,可惜家里没有电视,他很久没看跳舞了。按摩,是身体的刚需,年纪大了,总有一些部位莫名疼痛。清洁,其实是他最不需要的功能,纯粹只是为了照顾茱莉的情绪,让她觉得还有正事可干。进入实战演练后,保罗还是发现了一些问题,清洁和微笑还好,他伸出大拇指,她去打扫房间,伸出食指,她对他微笑,他再回以微笑。按摩和跳舞就有些麻烦,他伸出小拇指,茱莉来给他按摩,按摩是不可控的,力度,频率,按摩的部位,因为缺乏交流,总是不尽如人意。保罗当然可以通过语言修正,“按得太重了,轻一点。”“按肩膀,肩膀。”“慢一点,对,就这样,哎哎哎,别按这里。”这些都可以说,但保罗不愿意说。他也不知道怎么说出口,人家在给自己按摩,这么说有挑三拣四难伺候之嫌。可是不说,按还不如不按,这就是鸡肋的地方。跳舞同理,不同的舞蹈对应不同的心情,保罗在开心的时候伸出中指,她跳起悲伤的舞,保罗在伤心的时候伸出中指,她跳起欢快的舞——无论舞有多美,都被事与愿违的情况破坏了。保罗当然也可以申明,“给我跳一曲忧伤的舞。”这句话说出来就太怪了,忧伤由此变成了刻意的喜剧。保罗明白了,茱莉不是电视,茱莉不能转台,茱莉是他无法用意念操控的存在,茱莉也有意念,也许意念比他还要强烈。想到这里,保罗就不敢往下想了。于是他的四根手指废了两根,小拇指和中指很少再伸出来。那几天,他最常用的是食指,举起食指,茱莉对他微笑,他静静看着这笑,感受友好与爱意在空中浮动,直到自己不好意思或觉出尴尬,他回以微笑,茱莉旋即收住笑脸,该干嘛干嘛去。
当笑变成指令,茱莉在其它时候就不能笑了。她想笑的时候,就只能紧紧绷住嘴巴,一方面是防止自己实在忍不住笑出来,一方面是要用绷嘴瞪眼的夸张表情来表达自己的笑意。这个表情出现在茱莉脸上不太好看,像是生气,像是做了什么坏打算,像是Maleficent刚被割去翅膀时的样子,痛苦,压抑,待爆发。保罗有点怵她,但他又不能禁止她表达自己的笑意,这太专横了。保罗也想过取消这个指令,让茱莉想笑就笑,虽然那样场面会有些失控,他必须要面对茱莉复杂的感情起伏,不过那也比目前这种状况好一点。他意识到微笑这个指令的荒诞之处,由此深深怀疑带回茱莉的意义,好像她只剩下清扫房间一件事可干,而那最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他是自然派,他的房间几乎没有垃圾。他很少伸食指了,他知道这个指令迟早要取消,只是不能现在就取消,他不想太早示弱。
茱莉看起来越来越像个怨妇,一个服从丈夫霸权的委屈形象,压抑着自己的笑和情感表达。她充电的时间越来越长,保罗有理由怀疑,她利用充电和自己的配件交流,它们总有很多话说,也许它们就在说自己的坏话。从外面回家的时候,保罗好几次看到她从放配件的衣帽间走出来,这同样在释放一个信号,它们正变得越来越团结。它们无声的团结,甚至还有反抗,让这间屋子笼罩着无休止的低气压之下。虽然没有人说话,保罗依旧能感觉到无数噪音。
保罗受不了了。星期二的早上,他偷偷带上马克杯春生,早早出门,匆匆往郊外去了。
4
远郊的山脉和丛林常年被各个自然派团体盘踞,因为派系不同,区域划分得很清楚。保罗所在的“一星自然派”最远,在山的另一面,一处可以打猎和种野菜的湖边湿地,再往外就是更深的大山,几无人迹。依次往下,二星,三星,四星,五星——最多到五星,五星派成员最多可以拥有五件人造物,这已经是极限,再多一件就算不上“自然”了。即便如此,派系之间还是有难以消除的鄙视链。一星和二星之间存在巨大的壁垒,在一星派看来,二星派耽于幻象,只要还处于二星阶段,就无法切除智能之心。二星派多半拥有手机、电脑、相机、译机、电波传感器等等实用电子设备中的一种,设备主体加上一个充电器,刚好是两件。二星派的聚会基本是大家拿出各自的设备,组合使用,以达到设备的最大化利用。这样的聚会性质在一星派看来同样功利至极,这帮聚在一起玩电脑看录像的人,还是生活在虚无中,在一星派看来,成为二星派就有可能沦为三星派、四星派、五星派——以至彻底陷落,成为智能世界的奴隶。多年来,因为耐不住寂寞从自然派离开的人太多了,唯有一星派成员“还俗率”最低,他们往往能守住最后的底线。一星派,大家所拥有的物件再朴实不过了:锅、碗、瓢、盆、刀、叉、铲、弓、箭、网、斧、锹……都是再原始不过的工具。一星派的聚会,仅仅只是单纯的生产与聚餐。保罗因为保留的是马克杯,在一星派地位极低,这是自私的象征,杯子不太好分享使用,也只有喝咖啡与饮酒时才稍稍彰显出些许仪式感。仅此而已。当然,大家表面上不会看不起他,他选择了瓷器,这是具有美感与情致的一种选择。不怪乎有人觉得保罗透着忧郁气质,看起来像个艺术家。
无人驾驶的城际班车穿过层层的山路,五星派、四星派和三星派陆陆续续在中途站点下车,拥挤的车厢逐渐变得安静,翻过了山,二星派也下车了。车上只剩下保罗一个。车子行驶在密林中,静谧如油脂充斥其间。保罗决眦入林,枝蔓稠密,看不见深处的湖。疾风掠过,树影泛起波光,又好像倒转的湖面迫近眼前。保罗握紧马克杯,用力眨了下眼睛。
在可以容纳一百人的开阔空地上,差不多聚集了一百人。保罗不是最后一个到的,在人到齐之前,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沉默。保罗走向自己的位置,途中跟相熟的人打招呼,多半是一个带有笑意的眼神接触,只有和托尼、理查德、大卫说了哈喽,理查德还多问了一句,“前些天怎么没来?”保罗又撒了个谎,“身体出了点毛病。”他摸着喉咙回答,示意毛病出在那里。像往常一样,保罗故意装作没看到梅梅,但在第二次望过去的时候,两人目光相撞,在对焦之前,他把头扭了回来。
一星派的组织者,独眼比利,是个诚挚热情的人,在普遍不爱说话的一星派,他始终保持着积极昂扬的生活态度,希望通过自己不服输的劲头,向人们传递这样一个信号:没有人造物,人同样可以活得很好。他的左眼丢失于自己的勺子,因为他和妻子在餐桌上吵架时,总爱摔勺子。一开始,在万物法庭,勺子是无罪的,它被虐待,作出反击,再正当不过了。但勺子智力太低,无意中说走了嘴,把比利妻子的一句“他要是再摔你,你就剜他的眼”说了出来,这样整件事就变味了,勺子从奋起抵抗人类的英雄演变为人类私欲的帮凶,毫无悬念地锒铛入狱。当然,比利妻子因为教唆人造物行凶,罪名一点都不比勺子轻。成为孤家寡人之后的比利痛定思痛,远离满是人造物的家,来到这口小湖边造了一座木屋,开始开展自然派活动。随他而行的只有一只义眼,这么多年,他以这只义眼为警示,苦口婆心劝诫每一个身心俱疲的都市旅人,远离人造物,拥抱大自然。这些年他成绩斐然,同时也饱尝挫折——二星派、三星派、四星派和五星派都是从一星派分离出去的。各派的领袖都有自身的逻辑,二星派不愿舍弃电子设备,喊出了“不要远离世界”的口号;三星派在电子设备的基础上又加了防身武器,“要世界,也要安全”;四星派加了成品衣服,五星派加了帽子,他们的倡议也很正当,“要安全,也要体面”。在独眼比利看来,他们要的太多了,这么源源不断地要下去,迟早还会有六星派、七星派……那自然派存在的意义何在?随着其它派系的壮大,比利也越来越消沉,他很少再兴趣昂然地跟大家分享山野见闻了。但这一天,当人到齐之后,比利又一次精神焕发地出现了,他先是带大家喊了三遍自然派派歌,“远离车床,亲近自然,山是我父,水是我母,有山有水,有情有义。”待大家情绪高涨起来之后,他宣布狩猎开始,“兄弟们,姐妹们,今天将会是铭记史册的一天,让我们尽情开采吧。”
大家以小组形式分头行动,打猎捕鱼、采挖野菜、砍柴汲水……这些农夫的活计他们早已驾轻就熟。保罗因为只有一只杯子,所以被分在野菜小组,这是最简单的工作,随便撅一根棍子就可以展开劳作。在他们的五人野菜小组,保罗和梅梅不可避免地相遇,他们都装作没有看到对方,跟着组长走向湿地。两个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中间隔着别人,尴尬的信号还是慢慢把两人连接起来。好在一到湿地他们就开始埋头找菜,很快就分开了。时隔多日,保罗再次面对淳朴的大自然,心情豁然,野菜也挖得格外卖力。他几乎没站起来过,眼睛一刻不离地面,想要多挖野菜将功补过。听独眼比利说今天是个大日子,他还隐隐有些期待。他将野菜一棵一棵从松软的地面刨出,摔一摔根茎上的土,丢进竹篓。摔一摔土这个动作,让他感到舒服,半湿的泥土崩散,白嫩的根须显现,这一过程差不多像是接生,充满了生命庄严的秩序。一只拿着木棍的黑手映入眼帘,他犹豫了一下,想走,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好抬起头,面对梅梅。“你走吧。”梅梅说。梅梅没有看他,继续挖野菜。保罗去看四周,一片繁忙的景象,他不明白梅梅的意思。“留在这里对你没好处。”梅梅说,“你不属于这里了。”梅梅说完,挽起竹篓到另一边挖野菜去了。保罗呆在原地,脑子里的问号比筐里的野菜都多。
他们知道了?
他们知道了什么?
连日的缺席,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感觉上,应该是不好的事。但他没办法丢掉这些野菜回家去,家里还有茱莉和她的配件等着他,那家好像已经不属于他,刚刚梅梅又说这里不属于他,那哪里属于他?一整天繁重沉闷的劳动把保罗的疑惑化为愤怒。他在心里骂出早已绝迹的脏话,去他妈的吧,我不怕!
天黑之后,篝火升起,他们开始享用一天的劳动成果。煮野菜、烤兔肉、煎鸟蛋、水煮鱼——餐厅随处可以买到的平常食物,因为繁重的劳动和悲情的就地取材,犹如圣餐,大家虔诚地吞下耶稣的身体与血,深刻地体悟自身的罪。保罗化愤怒为食欲,吃了不少煎鸟蛋和煮野菜。他吐出一口口水,发现那是绿色的。
进食完毕,一星派成员一圈圈围着篝火,开始轮流控诉被人造物宰治的生活(当然,大家带来的人造物都已经被集中放进密闭的地窖中了):
“就在前天,芝加哥的一个奶嘴残忍地噎死了主人,一个刚满周岁的婴儿,婴儿何罪!”
“是的,我也看到了,是个意外吧。”
“你相信?这些人造物究竟在想什么?鬼知道!”
“如果任何一桩人造物与人的意外我们都这么想,那人造物与人的战争早晚要打响。”
“你凭什么说是意外。”
“事故,事故好了吧。”
“不管是什么,幸亏我们是自然派。”
“我们真的要给人造物那么大的尊重吗?他们只是人造物,凭什么享受人的权利?”
“因为他们有了意识。”
“有了意识,你能理解他们的意识吗?”
“你能理解我的意识吗?”
“这样的争论毫无意义,人造物不是人,它们应该被关起来严加看管,而不是自由买卖。”
“这种论调太低级了,你是要推翻我们好不容易建立的共识吗?”
“我拒绝武断,我拒绝武断!地球不光是人的,人在进化中把动物甩掉,现在有了人造物,以后还会有别的什么,人都要统统甩掉吗?”
“不然怎么办,我们一直躲着吗?”
“暴君,人是暴君。”
“怪胎,人造物是怪胎。”
“我不想对抗什么,我也不想争抢什么,所以我加入自然派,这不是我们的共识吗。”
“自然派不是懦弱的避风港。”
“自然派也不是战场!”
“什么是自然,自然不就是最初的和谐吗?”
“什么狗屁和谐,自然还是弱肉强食呢。”
“所以——我们需要重新定义自然派。”独眼比利发话了,他不知何时站在了篝火前的木条案上,今天的争论再次印证了他的看法,即使身在同一派系,大家依然是一团散沙。
“兄弟们,姐妹们。”比利深情呼唤,试图让大家安静下来,“长久以来,我们饱受人造物的困扰,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今天这样的局面。我创建自然派,并不是要与世界为敌,世界之所以成为这样,是多数人选择的结果。少数永远不可能战胜多数,但少数能慢慢影响多数,这就是我的初衷。情况正变得越来越糟,五星派的壮大在释放一个信号,只要不和人造物撇清关系,人就会被人造物绑架得更紧。总有一天,自然派将不复存在,而只是作为一个笑话留在历史一角。我不希望这件事发生,所以,我向大家呼吁,同时也向大家力荐一个新的世界,一个完全没有人造物的世界,让我们重回石器时代,重新开始,绕开曾经走过的弯路,建造新的文明。我知道,能留在一星派的都是最亲密的兄弟姐妹,如今,我将这道迟早要做的选择题摆在大家面前,怎么选?全凭自愿。”
独眼比利说完,人群一阵骚动,议论一圈圈扩散开去。比利转身一周,观察众人的反应,等到议论声渐小,他再度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他将眼眶中早已躁动不安的义眼取下,高举过头顶。
“兄弟们,姐妹们。”比利说,“这是我的假眼艾玛,它陪伴了我十三年,我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它让我得以完整,让我看上去不那么怪。但是,我们终究不是同类,它帮助我,同时也束缚了我,让我不能以一个独立的人去思考问题。我们曾经无数次在深夜长谈,它理解我的苦衷,所以,在今天,它愿意为了我们迈出的第一步牺牲自己。从今天起,一星派将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彻底的零星派!”
比利将义眼举在面前,用自己的真眼与它深沉对视,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保罗将义眼扔进熊熊烈火。
众人发出一阵惊呼,随后是更大的骚动。
“兄弟们,姐妹们。”比利再次试图稳住场子,然而处于震惊之中的众人已经停不下来了,他只好在嘈杂中宣布,“话已至此,你们做选择吧,愿意留下来的站到我的身边来,愿意走的绝不强留,只是,地窖里的人造物必须销毁,我们不能走漏一点风声。”
这句话说完,场面瞬间安静了,静得能听见火声。有几个人走到了比利身边,更多的人则愣在原地。
“销毁?简直是屠杀!”
一个尖利的女声点燃了人群,局面失控了,有人咒骂,有人还在试图说理,有人冲向地窖去解救自己的人造物,有人阻拦。保罗看到比利身边的人拿着火把走向地窖,他吓坏了。他狂奔过去,满心只想着救出他的马克杯春生。在推搡的人群中,他几次摔倒又爬起来,眼里只有前方的地窖,他根本没注意到和他并肩狂奔的人,还有跑在他后面的梅梅。在地窖前,一星派和零星派短兵相接,厮打起来。零星派虽然人数不多,但手握火把,作战能力很强。一星派缺乏组织,大多人只顾着打开地窖,抢救人造物。零星派见寡不敌众,引燃了地窖上的木柴。刹那间火光冲天,保罗用挖野菜的木棍拨开柴火,和几个人一起撬开了地窖的木门。人造物纷纷从地窖中逃窜出来,攻击性强的,像刀子、叉子、剪子、斧子什么的直接加入战斗,无差别攻击所有人。曾经其乐融融的一星派领地在战火中乱成一锅粥。保罗找到马克杯春生,抱起来它就跑。一只愤怒的餐叉毫无来由地盯上了他,在后面穷追不舍。保罗慌乱中跌倒在地,马克杯春生差点脱手而出。叉子追上来,瞄准了保罗的太阳穴挖下去。保罗用手去抓,叉子灵活地躲了过去,在空中翻了个跟头,更加大力地俯冲而下,保罗吓得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时,一只修眉夹夹住了叉子的柄,两个铁器在空中叮叮当当打作一团。保罗目瞪口呆。“快走啊。”梅梅在他头顶大喊,他迟疑一下,抓住了梅梅伸过来的手。
保罗和梅梅在山间狂奔,叉子和夹子在他们身后追逐打斗。跟叉子相比,夹子还是吃亏在个头,它细长的身躯被叉子打得弯弯曲曲,眼看就要撑不住了。他们跑上公路,越跑越远,湖边湿地的打斗声渐渐消失,大概叉子也意识到追得太深入,它的身后已无同伴。它面对气喘吁吁的保罗和梅梅,看了一会儿,它遁入丛林。保罗和梅梅瘫坐在地,已经七扭八弯的修眉夹跌落在他们面前,梅梅心疼地将它抱在胸口。
“为什么会这样?”保罗说。
“我只知道他要改革,没想到是那么大的改革。”梅梅说。
“他们是不是知道我的事了?”保罗紧张地看着梅梅。
梅梅看着保罗,默默地点了头。
保罗朝前飞奔而去。梅梅在身后叫他,他不理会,拼命地跑。最终,他体力不支摔倒在地。
“比利应该没有找到她。”梅梅说,“不然他会一开始就把她带出来。”
梅梅俯下身,抱住他的肩膀。保罗想哭,当然他哭不出来。“我错了,我不该买她。”保罗看着手里的马克杯说。
“别这样。”梅梅拍着他的肩膀说,“我们都错了。”
城际班车的车灯从远处照过来,他们看着强光射来的方向,遮住了眼睛。
5
保罗家的房门大开着。保罗冲进屋子,屋子里空空荡荡。衣帽间里,茱莉的配件全都不见了。城市上空响起警报,探照灯从窗外扫过。“有个别具有攻击性的人造物潜入我市,请市民们留在室内,紧闭门窗。”保罗看着梅梅,探照灯的光扫过她脸上的泪痕,他们默默地看着对方,任门窗大开。保罗瘫坐在地板上。梅梅注意到餐桌上的留言,拿给保罗看。
“你不愿听我讲话,不愿把我当人,我们在一起只会越来越糟。我走了。”
茱莉的字迹很工整,一看就不像人写的。保罗感到讽刺,他想笑,当然他笑不出来。
“为什么它们都想当人?”保罗说。
“怎么样才算是人呢?”梅梅说。
面对梅梅的问句,保罗无法回答,保罗也知道,梅梅的问句并不渴望得到问答,就像他的问句一样。这时候他想到茱莉,只要是问句,茱莉就会回答。
作者:郑在欢,九零后作家,音乐人。生于河南驻马店,长居北京。出版有《驻马店伤心故事集》。标志性的黑色幽默语言,残酷的故事素材,让他的小说好笑又好哭,并且极其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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