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的深圳,吴岩的结局
一北一南,一人一城,本无交集。如果给18岁的吴岩一台时光穿梭机,他会很高兴遇到2022年仍坚守科幻阵地的自己,但他也许猜不到,抵达的目的地叫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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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读书日到来的前一天,晚8点,中心书城的多功能厅里开启了一场周五书友会的线上直播。对着镜头,主持人介绍今天的嘉宾——“当代中国科幻文学的大家之一,吴岩老师”。
头发有些灰白,身穿枣红色POLO衫的吴岩笑容可掬,点头致意,双手握着话筒举至额前,比了一个类似的抱拳礼,一张口标准的京片子,语调轻快,儒雅中透着可亲。
主持人说,当活动计划邀请科幻作家时,首选就是吴岩。而这句话放在深圳大部分以科幻为主题的活动中皆可。无论是平常大大小小的文化沙龙、讲座,还是像首届鲲鹏全国青少年科幻文学奖这样新兴的赛事,甚至是深圳建筑界的重要盛事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都能看到吴岩的身影。
1979年,17岁的北京少年吴岩人生第一篇科幻小说发表时,“深圳市”这个行政建制才刚诞生。
1980年,18岁的吴岩立志从事科普和科幻创作,深圳也在建设经济特区的赛道上开始了奔跑。
一北一南,一人一城,本无交集。如果给18岁的吴岩一台时光穿梭机,他会很高兴遇到2022年仍坚守科幻阵地的自己,但他也许猜不到,抵达的目的地叫深圳。
成为深圳人
因为疫情关系,吴岩工作和居住的南方科技大学从今年春节起就实行了封闭式管理。这场直播,是他几个月来首次重返现场,可惜他的观众们仍然在线上。
虽然长时间宅在学校里,但吴岩并不是很在意。南科大校园中有九山一水,大沙河从园中缓缓流过,山上到处是郁郁葱葱的树木,美得像个大公园。吴岩白天忙于工作,晚上时不时就去山上散步,悠然自得。
其实,到深圳生活,吴岩自己也没料到。他当初觉得北京雾霾有点重、人有点多,想寻个南方的城市做兼职,先想到的是海口。2017年,南科大人文科学中心主任陈跃红(现任人文社会科学学院院长)邀请吴岩来讲课,“我觉得深圳也是个热闹的地方,我其实并不想来。”吴岩说,来了后却发现深圳空气挺好的,校园大、漂亮且安静。所以半年后,陈跃红问他愿不愿意正式加盟时,他被能住在校园中这个条件诱惑就欣然答应了,辞去了当时在北京师范大学的公职。
除了生活环境符合自己的预想,更重要的是吴岩想做的事在深圳得到了大力支持。
1991年,吴岩在北师大首创科幻文学课程,2003年,他开辟国内第一个硕士研究生科幻专业方向,又于2015年将该方向提升为博士生研究方向。2017年底,他在南科大主持成立了国内首家研究想象力本质、开发、未来预测,以及科普和科幻创作发展的跨学科研究机构——科学与人类想象力研究中心。
通过科学与人类想象力研究中心,吴岩想完成三个目标:一是进行想象力的基础研究;二是开展对未来的探索;三是研发新的科幻作品,培养新的科幻作家。
四年多的努力,让研究中心收获了喜人的成果。研究中心创立以来已出版《科学幻想:青少年想象力与科学创新培养教程》《中国科幻文学沉思录》《20世纪中国科幻小说史》等书籍。由吴岩引荐来南科大的青年教师、科幻作家刘洋,创作的《火星孤儿》正在进行电影、电视剧的改编拍摄。而吴岩自己也交出了一本《中国轨道号》,去年斩获第十一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
这部作品吴岩酝酿了20年。上世纪末,国内刚刚繁荣的科幻文学遭到质疑,当时吴岩就在想,能否写一篇看起来非常真实,但却根本没有发生过的故事,令各种质疑都在作品面前失去意义呢?
吴岩想到了中国的载人航天事业。那个年代有关中国的航天秘密,他只能从偶尔出现的报道、回忆录、报告文学作品中找到,于是他购买了大量航天相关的杂志、科技创新著作,甚至成功进入一家航天科研所里买到了一些内部资料。但是吴岩前后写了几稿都不够满意,他陷入了苦恼,几乎停止了创作。
来到南科大后,一次偶然机会吴岩又想起了多年前被搁置的题材。从风云、北斗到嫦娥探月,从神舟、天舟再到天宫空间站,在这20年里,中国的航天事业已经有了飞速的发展。身处一所科技大学中,吴岩不仅随时可以在校园里听关于科技的讲座,平时也常与科学家们交流。“回归”创作,水到渠成。
从无变有
吴岩移居深圳的消息在当时的深圳科幻圈里引起了一阵骚动。科学与幻想成长基金发起人马国宾就特意组了个饭局,想邀请吴岩与大家认识一下。可惜,那天吴岩有事没能前往,让他现在想起都颇感抱歉。不过两人还是加上了微信,并在不久后从网友走到了线下见面。
2018年,吴岩邀请了一位意大利科幻作家来访,但他自己不熟悉深圳,校园转完了也不知道去哪,就拜托了马国宾,问他能不能当向导,带他们转转深圳。马国宾一口就应下,领着他们去了东部华侨城的大华兴寺,吃了斋饭,下山又去了出名的华强北,外国作家玩得很高兴。
此后,吴岩和马国宾慢慢熟悉起来,吴岩亲切地叫他“小马哥”, 给他介绍了不少国外的科幻资源,而马国宾也常常邀请吴岩参加科幻主题活动,两人的团队合作了至今一年一度发布的《中国科幻产业报告》。
“小马哥这些人其实是深圳的特色,他们一定要把(科幻)这件事做起来,我觉得这些人代表了深圳。”吴岩说,正是有了马国宾等一批科幻迷的推动,才让深圳的科幻从无变有。
马国宾的本职工作是朗科科技执行董事,这个在深圳长大的80后从小就是科幻迷。2014年,他去参加上海的一个科幻颁奖活动,一方面是为了认识科幻作家刘慈欣,另一方面是出于工作的需求,“我需要像科幻作家那样去思考未来,广泛的兴趣爱好跟学科知识可以支撑我对项目的判断。”他说道。
马国宾得偿所愿,他还清楚记得当时的场景,他和刘慈欣一起抽烟、吃泡面,交流的过程中,时不时有人找刘慈欣签名。马国宾送了他一套公司的产品,刘慈欣说自己对科技公司也感兴趣,是他创作的源泉。
之后,马国宾又赶赴另一个在北京的科幻颁奖活动,但他没想到去的差不多是同一批人,“从我做投资的直觉,中国的科幻可能出现问题了。”他说,相比美国2亿多人中有2000多位还在写作的科幻作家,中国14亿人中,在当时活跃的且有出版社愿意出书的作者不足10人,而且多数是兼职写作。“听一些作家介绍说写言情穿越的小说每一千字给800元,科幻小说每一千字给80元(当时的行情)。”
回到深圳后,马国宾找到一群同为科幻迷的科学家、投资人、科幻作家、工程师、媒体人及公益人士,在深圳市社会公益基金会的帮助下,于2015年成立了中国首支致力于推动科幻产业发展的公益基金——科学与幻想成长基金,这也是至今国内唯一一支。
近几年,随着政府和企业对科幻产业的支持力度越来越大,科幻迷的群体也在壮大。马国宾说,一开始组织科幻主题活动,线下只有二三十人参加,现在能有几百人,尤其很大比例是科技公司的理工男。“可以说科技园是科幻迷大本营,提起《三体》大家都很熟悉。”
“你到任何城市,都会发现科幻迷中很多来自科技企业,但是深圳的比例会更大。”吴岩说,这也跟深圳的科技企业数量多有直接关系。
深圳被称为“中国硅谷”,华为、中兴、腾讯、大疆等企业汇聚于此。据世界知识产权组织发布的《2021年全球创新指数报告》,深圳—香港—广州城市创新集群位列全球第二。分析认为,深圳不仅通过体制创新推动科技创新,还将香港的金融创新资源、广州的基本服务资源,以及整个珠三角地区的发达制造业和先进制造业方面形成的资源整合到一起,使得这一区域成为全球科技创新资源比较密集的地区。
如果将深圳的科幻文化比作一棵树苗,无疑是载种在了最肥沃的土壤之中。
下一个刘慈欣
3月9日晚上,吴岩发了一个朋友圈:“记住今天的日期。科幻界盼望那么多年的科幻委员会成立了。中国科幻作家有了自己独立的委员会,走向新时代了。”
在这一天公布的《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专门委员会组成人员名单》中,第一次出现了科幻文学委员会,主任为刘慈欣,吴岩的名字在副主任一职中。
从被批判到被肯定,中国科幻走过大起大落。随着《三体》《北京折叠》在国际上获奖、《流浪地球》电影热映,中国科幻迎来了发展的黄金时期。从2018年至2021年发布的《中国科幻产业报告》对比显示:2017年中国科幻产业产值超过140亿元人民币,2018年是456.35亿元,2019年是658.71亿元、2020年是551.09亿。虽然2020年受到疫情影响稍有回落,但四年总体趋势向上。其中科幻阅读市场2017年产值总和9.7亿元、2018年产值总和17.8亿元、2019年产值约为20.1亿元、2020年产值为23.4亿元。
而在深圳,从一个小小的微信群就能折射出这个时代的变化。2018年左右,在吴岩的建议下,马国宾建了一个“深圳科幻作家群”,当时只有10多人,后来有旅居深圳的科幻作家、本土正在成长中或者已经崭露头角的科幻新秀,甚至还有省内其他兄弟城市或港澳的作家、研究者陆续加入,人数慢慢发展到了现在的80多人。顺应粤港澳大湾区建设的趋势,马国宾把群名改成了“大湾区科幻作家群”。这个群里的科幻作家陈楸帆、科幻研究者三丰也在科幻文学委员会委员名单之列。
吴岩认为深圳是一座具有科幻色彩的城市,而当中最科幻的体现是人,年轻的人们。
他曾经到南科大附属小学讲课,“那些孩子非常了不起,提的各种问题特别专业,还给我写了好多信。”最近,吴岩就受作家群里的谢晨之邀,担任了首届鲲鹏全国青少年科幻文学奖的专家评委。
作为鲲鹏奖的发起者与推动者之一,谢晨说,在征集阶段主办方收到了全国青少年来稿近3万篇,深圳作为主场,占了其中的三分之二。“获奖作品全部是盲评,最后(获得前三等奖)17篇作品中,深圳市的获奖作品有8篇。”让谢晨惊喜的是,其中三等奖一篇作品《人类文明的黄昏》居然出自6年级学生之手。评选出来的作品都要经过论证,保证作品的原创性,对于这一篇,谢晨决定见一见作者吕珈瑶,当面论证。
在老师的陪伴下,第一次见到谢晨的吕珈瑶,显得很淡定。两人的交谈用去了一节课的时间,从人设的塑造、基于自然科学的基本原理、格言的原创性等多方面的论证中,小姑娘都对答如流。
吕珈瑶就读于明德实验学校,喜欢绘画和阅读。她的父亲从事IT工作,从小就给女儿讲历史、科学故事,后来又把讲故事变成了编故事,引导女儿跟自己进行创作接龙。这些故事培养了吕珈瑶创作的兴趣,还给她提供了写作的素材,比如获奖作品中“虚无之地”的名字,就来源于父女俩编过的故事。
这是吕珈瑶第一次进行小说写作,花去了她一个暑假的时间,虽然创作中不免遇到挫折,但是她说,获奖有点在预料之中,“可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吧。”
就凭深圳“后浪”们这股初生牛犊的劲儿,吴岩笑称,“深圳诞生下一个刘慈欣,是非常有可能的。”
科幻的城市
让一个搞科幻的人去跨界建筑圈和艺术圈结果会怎么样?吴岩的答案是,拿它一个奖。
2019年,中国工程院院士、建筑师孟建民邀请吴岩、陈楸帆担任第八届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的联合策展人。这个向来是建筑圈与艺术圈翘首以待的大型展览,在那一年与科幻有了奇妙的碰撞。
当时,吴岩所在的“城市升维”策展团队在头脑风暴后,很快形成了以未来市民、城市炼金师、科幻日常三个部分编制而成的策展理念。但是开始邀请作品时,吴岩的难题来了:一方面他对艺术家不熟悉,无法判断能找到怎样的艺术家,更不知道他们的水平在这个领域到底如何;另一方面,他对策展两眼一抹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前进。
科幻作家会在策展团队中逐渐被边缘化的焦虑控制住了吴岩,他开始退缩转而去编辑一本谈论城市未来的书。这时,另一位策展人王宽给吴岩介绍了中央美术学院的青年艺术家陈娱,她的一番话点醒了吴岩:“为什么不把书里的作品交给艺术家,在现实中建构一个同样的群展呢?”
吴岩被陈娱的热情所激励,又变得积极起来,他编辑的这本书《九座城市,万种未来》,不再是简单的一本书,更是这一次“城市升维”板块的特别项目:“九座城市,万种未来”展览的灵感来源。他们邀请了9组不同身份的参与者想象未来城市,通过文字、声音、装置、场景等多种方式,展现了一组复合型的立体作品,带给观众的是一场进入未来的沉浸式参展体验。
其中,吴岩创作的短篇小说《九城万未》,描绘的是人类为了将城市占地交还给大自然,如何把地球重新变成一个自然星体的探索过程。人们不但找到了这种回归的方式,还能在一瞬间将全新的城市铺陈到星球的任何一个未知地方。无数种无法描述的城市形态和未知生物在小说中轮替出现。
艺术家受此故事激发创作了艺术作品 “无名之城”,展现了四组完全属于未来城市的超级形态,这些形态完全不符合物理学的基本规则,能自由潜入地下、或者急驰到无垠的天空,甚至还能依附其他的生物体内。正契合了吴岩所说的“科幻的核心是想象力的放飞自由”。
最后,这个特别项目获得了组委会大奖。
“深港双年展凸显科幻元素”,也成为了世界华人科幻协会评选的2019年中国科幻十大事件之一。其评语写道:“这一成功的实践也证明了科幻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和思维方式与城市空间发展、创意设计以及相关领域之间跨界互动的可能性。”
吴岩是科幻作家,是老师,是研究者,但他说,自己不会局限于任何一个身份,他喜欢探索新的领域,并且会尽力创造一个全新的高度,写小说如此,做科研如此,跨界策展亦如此。他还有很多想要去做的事,比如做常识科幻电影和话剧,比如探索更多跟科技企业良性互动的合作模式,比如摸清想象力到底是什么,从根上推动科幻文学创作。
“对我来说,我的结局是一个没有完结的征程,面向未来的,开放的。”吴岩说道。
吴岩的结局,描绘着深圳的未来。
他们为大湾区科幻助力
▲马国宾 深圳长大的80后科幻迷,与一群同样热爱科幻的人士共同发起成立了科学与幻想成长基金,中国首支致力于推动科幻产业发展的公益基金。
▲谢晨 福田校园文学期刊《遇见》的主编。他相信深圳会成为中国青少年科幻文学的一个高地。
▲陈楸帆 80后科幻作家。2000年以汕头市文科高考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北大中文系。在校期间,他和同学们成立了北大科幻协会。
▲三丰 科幻研究者、评论家和活动家,现任深圳科学与幻想成长基金首席研究员。他希望能让青少年拥有一个科幻的全新思维模式和思维角度。
▲吕珈瑶 就读于明德实验学校六年级,系首届鲲鹏全国青少年科幻文学奖前三等奖获奖者中唯一的小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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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晶报APP
记者 | 林菲
制图 | 勾特
编辑 | 李慧芳 李一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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