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张笑宇
中国自有学子留洋以来,德国历来是一个留学的好去处。
文坛巨匠林语堂、国学大师季羡林、外交奇才乔冠华、两弹元勋王淦昌、化学工程学家赵宗燠……
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有一个共同的注脚:留德博士。
去德国读个博士,几乎是“人才”和“前程”的保证。
不过,并不是每个去德国留学的中国人都拿了博士学位。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陈寅恪。求学于柏林大学,精通八种语言,学贯中西,终成一代大师。但是,他并没有博士学位。
在陈寅恪从德国留学归国将近90年之后,一位中国年轻人来到了德国,在陈寅恪求学过的柏林读书。此前他已经从中国人民大学修完硕士研究生课程,在柏林自由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四年之后,这个小伙子回国,来到深圳。但是,他……并没有带回博士学位。
这位年轻人,名叫张笑宇。
又过了几年,中国著名书评人、万圣书园创办人刘苏里说了段话,大意是:中国学子留学德国而不拿博士学位者,唯二人耳。一个是陈寅恪,另一个就是他——张笑宇。
这当然是句玩笑,但是,也不全是玩笑。陈寅恪被傅斯年称为“中国300年来最博学的人”;张笑宇当然不敢将自己与陈寅恪大师相提并论。但是,他无疑也称得上一个博学的人。
否则,他不可能在某知识服务平台上滔滔不绝40讲“现代史纲”,从公元前1000多年的腓尼基人讲到当今世界。没有相当深厚的知识储备,是断然讲不下来的。
从2021年一炮走红并获得亚洲图书奖的《技术与文明》,到随后出版的《商贸与文明》以及即将付梓的《产业与文明》,洋洋洒洒上百万字的“文明三部曲”,没有十分广阔的眼界与格局,也是断然写不出来的。
3000年前的“现代化”
见到张笑宇的时候,他主讲的“现代史纲”线上课刚接近尾声。为了对采访对象有所了解,我也成了他的线上学员。“现代史纲”,说实话,这个话题作为文科生的我还是颇感兴趣的。张笑宇究竟会从何破题,是20世纪的信息化,还是19世纪初的工业革命,抑或是18世纪末的法国大革命?要不再往前推一推,从“大宪章”说起?
这些都不是张笑宇的答案。当我点开线上的课程,上溯到时间线的起点,发现张笑宇讲的关于现代社会的第一个故事却是——腓尼基人是怎么赚钱的?
腓尼基人生活在公元前1000年前后的地中海之滨。3000年前的事,跟“现代社会”有什么关系呢?
张笑宇抿了一口咖啡说道,首先你得弄明白何谓“现代社会”。“持续的正增长和有效地约束暴力”,张笑宇把这二者归结为“正增长秩序”。他认为,这才是现代社会的根本驱动力。
作为生活在太平年代的人,正增长对我们来说似乎是天经地义。但放眼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间,并非如此。我们的先人生产力低下,物质增长极其艰难,暴力反倒是最大的资源。“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乃是常态。长时间体现的是“零增长秩序”“负增长秩序”。
好,轮到腓尼基人出场了。“腓尼基人生活在今天黎巴嫩一带,那个地方盛产雪松,是造船的好材料”,张笑宇最喜欢说这个故事。腓尼基人航行在地中海上,穿梭在欧亚非三大洲之间,将各地物产互通有无,成了最早的商贸民族。
靠着冒险的回报,腓尼基人的财富迅速积累。但是很快,他们遇到了强大的敌人——亚述帝国。亚述是世界上第一个学会用铁的民族,武力强大,腓尼基城邦成了他们眼中的猎物。
“腓尼基人根本打不过,怎么办?”张笑宇说,“然后他们就跟亚述人说,你也不会做生意,把我灭了也没用,咱们就聊一聊,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你保护我的安全,我臣服于你,给你交黄金,行不行?”亚述人一想,觉得这个交易可以做啊!
于是,腓尼基人向亚述支付巨额“保护费”,史书记载一次就是4000公斤黄金。他们保留了自治,继续经商,甚至可以制定自己的城邦法律。
腓尼基人维持了财富的持续增长,并且约束了暴力。这,不就是“正增长秩序”吗,不就是现代社会的基石吗?
你当然可以不同意张笑宇的观点。但无论如何,他是在“现代化”的西方生活过的,“温铁军教授说过,现代社会的制度本质上是一种成本很高的制度”,张笑宇说,刚到德国读书时,有的同学就惊叹说人家法治如何昌明,“律师咨询费一小时200多欧元,优秀的人都争着去当律师”,当一个社会能够为法治支付这么高成本的时候,法治社会的建立就顺理成章。
现代的政治经济制度概莫能外,都需要极高的维护成本。
支付这些成本,所为何事?“捍卫增长,约束暴力”,张笑宇放下咖啡杯,说出这8个字,就目的而言,与腓尼基人与亚述帝国的交易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乃至中世纪汉萨同盟与封建王国的抗争,英法资产阶级革命,直到今天被称为“现代化”体系的建立,3000年间人类尝试了种种办法维护“正增长秩序”,每一种办法也都要付出相应的成本;这就是一部3000年的“现代史纲”。
张笑宇的“现代”观,正确与否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心中“现代”历史的起点,是我听到的版本中最早的。
技术是“天使”,技术是“魔鬼”
张笑宇是比较典型的山东人,不光指高大的身材和难改的口音,还体现在直爽实在的性格。譬如,当问起为什么没有读完博士时,他没有用诸如“视功名利禄如浮云”之类的场面话搪塞,而是如实相告是由于身体原因,住院半年之后放弃了。
不过,留德四年的收获,远远不是一个学位的得失可以概括的。至少,如果没有在德国的经历,也许就没有让他声名鹊起的《技术与文明》。他独特的“现代”观也未必能形成。
这本书本质上是讲历史的,说到人类历史上14个重要节点,诸如秦统一中国、欧洲宗教改革、殖民帝国、世界大战、全球化等等。类似题材的书,汗牛充栋。其中的政治背景、社会背景早已被分析得头头是道。但是,有没有人系统地分析过这里面的技术背景?
这么一联系,历史一下变得烧脑和有趣起来。无怪乎此书一出,一帮文科生都感觉脑洞大开。击节叫好的除了万圣书园创始人刘苏里,还有华东师大教授刘擎,评价说:“打破专业铁笼束缚,进入跨学科的‘汇流’。”后来,他们也都与张笑宇成了莫逆之交。
其实,我的好奇和很多人一样:同样是文科生,张笑宇为什么会选择用技术来诠释文明呢?这就不能不说起他在德国读书的经历了。“那时候一帮中国同学办了个读书会,两周一次大家聚在一起说说自己在做什么研究。有研究脑神经的、天文的、物理的”,张笑宇说,跨学科的同学聚在一起,时常火花四溅,脑洞大开,文科生和理科生许多原来以为理所当然的,在对方眼里却是谬以千里,“这让我开始发觉,应该好好思考一下技术和文明这两个体系之间的互动框架,到底是怎么样的?”
当张笑宇带着这种问题看历史的时候,历史就变得复杂起来。
举个例子,宗教改革和文艺复兴都是十分重大的事情。历史书上有时会提一句,古登堡活字印刷机的发明对此作出了一定贡献,云云。实际情况是这样吗?
是,也不是。
古登堡印刷机15世纪中期发明之后,首先大量印刷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进步”的印刷品,而是所谓“天堂的门票”——赎罪券。
中世纪,教权至高无上,老百姓被告知生来有罪,要想上天堂,就得跟教会购买赎罪券。
活字印刷机最适合这种需求量巨大、内容因人而异的印刷品,迅速将赎罪券的生意推向顶峰。教会赚得盆满钵满,百姓则倾家荡产。
故事说到这儿,活字印刷机倒更像一种“反动”的技术工具。
直到一个人的出现——马丁·路德。
马丁·路德推动宗教改革,第一个矛头就直指愚弄百姓骗取钱财的赎罪券。“放到今天,他就是一个专业水平很高又自带流量的话题大V”,张笑宇丝毫不掩饰自己对马丁·路德的喜爱,“路德写了一本批驳赎罪券的小册子《九十五条论纲》”,就像今天的微博文章,言简意赅,通俗易懂。
1517年,马丁·路德成为古登堡印刷机发明以来印刷量第一的作者。《九十五条论纲》借助古登堡印刷机的巨大能量,传遍德意志大街小巷。凡有水井处,就有路德的粉丝拿着它与教会支持者辩论。
故事说到这儿,古登堡印刷机才有一点像“进步”的技术工具。
听到这里,我不禁心生疑惑:“同样的古登堡印刷机,教会用它印赎罪券,它就是项助纣为虐的技术,直到马丁·路德出现。那么,我们怎么保证每一次都有一个好人来把一种技术变成一个‘好’的技术?”
“保证不了!保证不了!保证不了!”张笑宇“重要的话说三遍”。他的回答并不让我鼓舞。技术是功利性的,它可能为民造福,也可能导致“礼崩乐坏”。它可能维护“正增长秩序”,也可能破坏“正增长秩序”。这种矛盾有时体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就像100年前的德国化学家哈伯。他发明的合成氨技术直接推动了化肥的诞生,让地球在20世纪养活了几十亿人口。但同样是他的实验室发明的毒气,却在奥斯维辛集中营杀死了数十万犹太人,其中就包括哈伯的几位亲戚。
技术是天使?技术是魔鬼?张笑宇说,无论是什么,你都阻挡不了,“并没有什么力量,让马丁·路德(这样的人)一定出现,但每个时代都可能会有这样的人出现,当他出现的时候我们就支持他。这是我们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要有钱”,技术才能成功
就在本文撰写前夕,张笑宇的“现代史纲”线上课连载完毕。而他的《产业与文明》书稿也距离完成的目标越来越近。这本书将与此前出版的《技术与文明》《商贸与文明》一起,构成张笑宇的“文明三部曲”。
三本书、一套讲座,主题是一以贯之的:一个中国年轻人的“现代”观。
逻辑很简单,技术与文明之间的互动,是人类打造“正增长秩序”的历程。但是,用张笑宇的话来说,“90%的技术,出不了科学家的实验室,都被人们遗忘了”。原因就是它们没有通过两个“漏斗”的检验,一个叫“商贸”,一个叫“产业”。
只有通过两个漏斗检验的技术,才能生存下来,才能改变世界,才能为构建现代社会的“正增长秩序”作出贡献。
在这个正走在建设“现代化国家”道路上的国度,在这个国家最接近现代化的城市深圳,一个在现代化的西方留过学的海归青年张笑宇对“现代社会”的研究,我不知道若干年之后是不是能够载入“中国现代化研究”的史册,但你不能不承认,他是有自己的逻辑和道理的。
“比如说2000年前的蒸汽机,你就不知道”,张笑宇说。确实,连我这样历史学得还不错的人都不知道,最早的蒸汽机居然不是出现在工业革命时期,而是公元一世纪埃及亚历山大港科学家希罗发明的“汽转球”。从物理学来说,汽转球完美地反映了蒸汽动力学原理,技术水平与工业革命时期英国的蒸汽机没有质的差别。
但是,只能说汽转球生不逢时。它太超前于时代了。古代埃及没有工业,也没有矿业,汽转球除了成为贵族玩弄的奇技淫巧之外,没有任何用处,很快就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
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1901年在希腊的海底沉船里发现的“安提基特拉机械”,可以计算出具体日期日月星球在天球上的位置,被认为是世界上第一台模拟计算机,技术之精密,今天的人们也难以复制出来。
但是这些东西和汽转球一样,过于超前,缺少社会应用,“没有通过商业化的检验,那它就什么也不是”,张笑宇说,商业的漏斗把90%技术“封锁”在了科学家的实验室,使得它们遗憾地消失在历史的长河,没有为创造现代社会的“正增长秩序”作出贡献。
哪些技术不会被锁死在实验室?张笑宇说,当然是那些能够得到有效商业化的技术。比如英国工业革命时期的蒸汽机,能够帮助煤矿赚钱,能够帮助纺织业赚钱,它让人类进入了蒸汽时代。所以,近代蒸汽机才能够通过商业化漏斗的检验,生存了下来,并且改变了世界。
听到这里,我突然想起点什么:深圳,称得上一座“技术”城市,专利、发明在全国名列前茅,怎样让这些技术不会被“锁死”在实验室?
“社会要繁荣,老百姓要有钱,要鼓励消费,才能鼓励好的技术涌现,技术才能够成功”,果然是深圳的年轻人,一张口就谈“钱”。不过,没有钱,没有消费,又怎么让技术通过商业化漏斗的检验呢?也许正因为深圳是不羞于谈钱的城市,深圳才是适合技术的城市,才是更加能建立“正增长秩序”的城市。
非典型文科男的乐与忧
谈到这里,我们是不是该说说张笑宇本人的情况了。
张笑宇说起天下大势,说起技术与文明,说起“现代社会”,头头是道。但说起自己时就语焉不详。例如,他写的书扉页上的文字是“献给我的妻子”。想听听他的恋爱史,他只是说在北京读书时认识,来深圳之后又重逢,然后……就没故事了。
2015年离开德国来到深圳之后,张笑宇跟朋友一起做过东南亚市场的电子商务,又跟别人合伙拍过网剧。曾经准备由张笑宇编剧,投拍一部以战国四君子之一信陵君为主人公的剧。可惜后来因为公司舍不得投资,没拍成。我倒觉得这可能是一个莫大的遗憾。以张笑宇的历史积淀和文笔,写一部“信陵君窃符救赵”的剧本,再找上几个走红的演员演绎,不火也难。
不过,人生没有如果。今天,张笑宇坐在深圳的书斋里,思考着人类如何构建“现代社会”这样深层次的问题,似乎也找到了人生的坐标。现在看来,在德国留学时与一帮理工科同学的跨界读书会,才是他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让他成了一个非典型文科男,思考着文科生通常不会去想的问题,写着文科生不容易表达的文字。
张笑宇与深圳很合拍。这座几乎最接近现代化的中国城市,无疑也是思考“现代社会”话题的最佳场域。张笑宇最欣赏的技术大咖是马斯克,“制造业的原理就是把原子放到所需的形状”那句话,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张笑宇认为深圳是最有可能出现新一代“马斯克”的中国城市,“深圳的年轻人了不得,很多人中学时就接触人工智能,读英文原版的哲学书,这在我们那个年代是无法想象的。”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张笑宇对今天的一切都很满意。作为思考着“现代社会”大题目的学者,还是有一些“先天下之忧”的忧思的。这主要体现在他《技术与文明》第十二章“人与机器的边界”里。人工智能、机器人蓬勃发展,这本来是技术进步,是“正增长秩序”的产物。但是,依赖人工智能的机器人大量取代工人,将人类挤到低端服务业岗位上。甚至于,连清洁工、传菜员这样的职位,都大量被机器人取代。这会让社会产生大量被“甩出去”的失败者,这会让社会进入病态,动摇“正增长秩序”的根基。
当然,张笑宇对现代社会还是有信心的。正如他在这一章末尾写的,大意是:关键不在于机器会变成怎样,而在于人会变成怎样。只要人不让自己变成机器,那么机器就终究不会取代人类。
□人物简介
张笑宇,出生于1987年,山东人,先后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大学、柏林自由大学。2012年至2015年担任柏林华人人文与社会科学研究会副会长,2011年起担任上海世界观察研究院研究员,2016年起担任华东师范大学世界政治研究中心研究员。2019年起,集中写作“文明三部曲”,以重新解释现代社会得以形成的关键因素,回应世界秩序变化、中美竞争、新技术发展及产缘政治博弈等一系列重大时代命题,从底层认知框架层面提供新的解释模型。著有《技术与文明:我们的时代和未来》(2021.3)、《商贸与文明:现代世界的诞生》(2021.10),以及《产业与文明:事关人类物种命运的博弈》(待出),译有《剑桥阿伦特指南》(合译)。研究方向为政治哲学、政治史、欧洲史、国际政治、技术社会学。2022年即将在“得到”平台开设《现代史纲》课程。张笑宇《技术与文明:我们的时代和未来》荣获第一届亚洲图书奖(The AsiaBook Awards 2021)年度最佳图书奖(Best Asian Books of the Year)。
□释疑
▶︎腓尼基人是怎么赚钱的?
腓尼基人航行在地中海上,穿梭在欧亚非三大洲之间,将各地物产互通有无,成了最早的商贸民族。他们实现了财富的正增长,约束了暴力。而这就是构成现代社会基石的“正增长秩序”。
▶︎古登堡活字印刷机的发明,为什么能为宗教改革和文艺复兴作出贡献?
古登堡印刷机发明后本是教会印赎罪券的工具,直到马丁·路德的《九十五条论纲》凭借印刷机的巨大能量,传遍德意志大街小巷。“凡有水井处”,就有路德的粉丝拿着它与教会支持者辩论。古登堡印刷机才有一点像“进步”的技术工具。
▶︎哪些技术不会被锁死在实验室?
当然是那些能够得到有效商业化的技术。比如英国工业革命时期的蒸汽机,能够帮助煤矿赚钱,能够帮助纺织业赚钱,它让人类进入了蒸汽时代。所以,近代蒸汽机才能够通过商业化漏斗的检验,生存了下来,并且,改变了世界。
□作品
▶︎《技术与文明》:作者积十数年之功,依凭规模庞大的知识基座,以技术发生为经线、人类攀爬技术天梯为纬线,导演了一场文明演进的大戏。
▶︎《商贸与文明》:一部全新的现代世界诞生史:是商贸秩序催生了现代民主,而非现代民主决定了商贸秩序,突破既往“政治发展史就是民主进步史”解释框架,以“正增长秩序”为核心概念,重新解释现代世界的诞生。
▶︎《产业与文明》:即将付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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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晶报APP
统筹 | 李岷
记者 | 马骥远
制图 | 勾特
编辑 | 李慧芳 邹振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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