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之后
一场新冠疫情，让在深圳餐饮界闯荡20多年的宋红阳尝尽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兔年新春，终于看到了久违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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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账面上总算有2万多块钱了。”宋红阳看着手机上的银行APP说。
此刻，是2023年1月28日下午，他刚刚查了一下餐馆账户的余额。前一天，也就是1月27日，大年初六，营业额18000元左右。加上节前剩余的几千元，账户余额总共23200多元。
对经营餐饮业20多年的老宋来说，2万多元钱实在称不上一笔巨款。但是，2023年春节之后开门营业的第一天，能有这样一笔收入，已经足够让人欣慰了。
“这算是后疫情时代的第一笔收入了。”身为采访者兼老朋友，我试图拔高此时此刻的意义。
“2023年的餐饮市场，感觉有希望了。”宋红阳说。
三年很短，从2020年春节到2023年春节，仿佛一瞬。三年又很长，年近花甲，在深圳闯荡30多年，这三年经历的大起大落、人生悲喜，却是一言难尽，欲说还休。
节点1：2020年10月1日
2020年的国庆节，同时也是那一年的中秋佳节。
这样的“撞节”，20多年一遇，可谓喜上加喜。那天的深圳，洋溢着新冠疫情以来罕见的节日气氛。各大餐馆酒楼从中午到晚上几乎家家客满，餐馆老板们更是店里店外忙得不可开交。
但是，在深圳做了20多年餐馆老板的宋红阳，在这天却成了个闲人。
没有生意可以做。苦心经营的醉翁亭徽菜馆，半年前转让店面，关张歇业。
甚至这个中秋团圆之夜，也没有“家”可以团聚。几乎在卖店的同时，他与当时分居多年的妻子离了婚，孩子判给了女方。
时隔2年3个月，宋红阳还如此清晰地记得自己是如何度过那个晚上的。来到塘朗山下，开始一路往山上跑。坚持数年的健身发挥了作用。“快到11点的时候，我花了一个多小时跑步冲到塘朗山顶，剧烈的运动下，多巴胺起了作用，心情很快平静下来”。
站在山顶，宋红阳俯视着城里的万家灯火，回想着2020年初以来因为新冠疫情而发生的一切。
2020：断臂
在新冠疫情到来之前，宋红阳的醉翁亭徽菜馆从福田中心区迁到南山科苑北科兴科技园，已经将近五个年头。在科技园一带的美食榜上也有了一定的江湖地位。
天有不测风云，2020年春节前夕，新冠肺炎疫情突如其来。
1月19日，国家卫健委确认深圳首例输入性新冠肺炎病例。深圳迅速进入疫情防控状态。
1月23日武汉封城。紧张的空气弥漫在深圳全城。随后的春节期间，市民们响应政府号召“居家抗疫”，餐饮业全面停摆。餐馆几乎颗粒无收。
2月份，深圳疫情防控依然严峻，深圳餐饮业堂食全面暂停。餐馆继续颗粒无收。
餐馆停业了，但店面租金每月17万元，一分不少；30多名员工每月工资也是17万元左右，也不能不付。“每天眼睛睁开就是一万多块钱的亏损，一个月下来就是30多万元。”宋红阳做了20多年餐饮，第一次感觉到力不从心了。当年2月20日，宋红阳又一次来到店里，能容纳150人同时就餐的大堂、9个包间，平时觥筹交错，此刻空无一人。老宋和挂在墙壁图画中的陈独秀、胡适、严凤英等皖籍先贤对望，无力感油然而生，不禁悲从中来。
当天晚上7点多，宋红阳在微信、微博同步发布这样一条动态：“这场疫情让我的资金链断裂。看看有没有人愿意合作、注资、收购，有意向者私聊。”
当宋红阳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想起来了，从当年2月20日晚上到21日晚，我连续三次在朋友圈看到他发布这段话。当时我脑子里一闪而过：“老宋看来真的是撑不住了。”
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作为安徽同乡和老朋友，我很清楚这家店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2001年，我刚从安徽老家来到深圳。面对重重未知，心中难免彷徨。有一天经过华强北燕南路一带，看见“醉翁亭徽菜馆”的招牌，倍感亲切，于是进去吃一顿家乡菜肴，稍稍沉淀情绪，颇有治愈疗效。于是，就成了常客。一路看着店面从华强北搬到福田中心区。
后来在晶报工作之后，经过同事介绍认识了餐馆老板宋红阳。交流之后得知，他和我一样毕业于中文系，岁数比我大些，1989年25岁时从彼时如日中天的美菱冰箱厂离职来了深圳。做了几年电子产品之后，1998年转换赛道，创办了醉翁亭徽菜馆。
老宋不光是餐馆老板，还是颇具影响力的微博大V。他在微博上自号“醉翁”，仿佛隔空致敬宋朝的庐陵欧阳修。我倒是觉得那几年的他颇像他在宋朝的本家“及时雨宋公明”，时常聚集一众微博大V小V，在醉翁亭把酒言欢，纵论时事；而且急公好义，经常在微博上就热点事件发声，他的诸多评论、转发，竟然成了彼时媒体重要的报料来源。
2015年，宋红阳将餐馆搬迁到了南山科苑北科兴科技园。起初，我们这些老食客对于把店面搬到如此“偏远”的地方有点不理解。后来了解状况才知道宋红阳颇具眼光。科兴科技园，网上闻名遐迩的“中国加班第一楼”，上百家游戏公司云集，《王者荣耀》《和平精英》等火爆游戏诞生于此。大量待遇优厚的白领聚集于此，餐饮需求十分旺盛，消费潜力也十分可观。醉翁亭容纳150人同时就餐的大堂，9个包间，常年人流如织。
随着新的企业、酒店不断进驻科兴科技园，餐饮的蛋糕越来越大……
但这一切，因为新冠疫情戛然而止。
由于宋红阳大V的身份，他“卖店”的帖子一发出，马上就成为深圳网络空间的热点话题，在深圳人的朋友圈中广为流传。前来询问的不少，但是疫情当下，真正出得起大价钱的买家也不多。最终，一家顺德菜馆以65万元的出价，买下了醉翁亭的店面。
卖店的间隙，宋红阳又回到老家合肥，将父亲早年购买的一套合肥工业大学集资房作价出售，成交价也是65万元。总共130万元。“把欠供应商的货款付清，员工的工资结清，130万就所剩无几了。”宋红阳说。
收回成本更是奢望。比起装修店面花费的500多万元，这130万元只是杯水车薪。
“（卖店的）那天晚上我前妻就跟我谈离婚了。”宋红阳说，“有朋友跟我开玩笑说，姓宋的，人家写小说都没有你经历的那么精彩。”
节点2：2021年12月31日
2021年最后一天的凌晨，宋红阳在自己的微信公号上写了一篇文章，题为“向死而生”。
在文章里，老宋回顾了自己在2020年春季那些不堪的记忆。“因为新冠疫情，我经历了卖公司、卖房子、离婚，多重打击，……最难过的是心理上的煎熬。”宋红阳说完这些话锋一转，“现在总算是熬过来了。”
熬过来了。宋红阳在2021年底这样说，似乎是有道理的。首先，距离新冠疫情暴发初期带来的那种种打击，已经过去将近2年，时间会抚平一切。更重要的是，宋红阳的“醉翁亭”浴火重生了。他重起炉灶，在距离原来店址不远的地方开了一家“醉翁亭·宋府菜”，走精品、高端路线。不到半年时间，在深圳徽菜排行榜上又名列前茅。
因此，宋红阳当时觉得自己“熬过来了”。当然，今天站在事后诸葛亮的高度，我还是要说一句：“熬过来了”这句话说早了；即便是2021年底，要“熬”的日子还很久。
2021：重生
用宋红阳自己的话说，新冠疫情影响之下，餐馆卖了，婚也离了，“生活一下子似乎跌到了谷底”。
其实在2020年以来这3年，和宋红阳有类似遭遇的人不在少数。不过，与其他人相比，宋红阳肯定不是最惨的。首先当然因为他的生意本来也没有那么“大”。更重要的是，他有另外一层精神寄托——健身。
作为餐馆老板，难免应酬酒局，宋红阳人到中年之后体重就居高不下，体重最高达到85公斤（身高1米70）。50岁出头的时候，因为肥胖生了一场大病。病愈之后，宋红阳痛下决心，开始高强度健身。几年下来，不但减肥成功，而且成了深圳网络空间知名的健身达人。2019年8月25日，在张家口崇礼冬奥会滑雪场地举行的首次斯巴达全球系列障碍赛亚太锦标赛，宋红阳挑战21.8公里的野兽赛（33个障碍赛），绝对海拨1467米，还有一个长度80米的着装泅渡，以7小时31分的成绩夺得50－59岁年龄组的冠军。
有了这身份，宋红阳“赋闲”期间其实也没有闲着。有体育公司找上门来与他合作开设了“老宋说健康”视频号。在视频里宋红阳成了健身教练，向网友传授如何短短几年把体重减轻18公斤，如何从油腻中年男蜕变成中年肌肉男。
“那段时间是最难、最痛、最郁闷的时候，就是要靠跑步。”宋红阳说，高强度的运动成了他最好的排遣方式。
但归根结底，这些都不足以抵消2020年卖店带来的打击。当时间进入2021年初，国内疫情趋于稳定时，宋红阳又有了一点“想法”。
首先当然是不甘心。“安徽地处中部，安徽菜不像东边的江浙菜偏甜，不像西边的川菜偏麻，不像北边的山东菜偏咸，也不像南边的湖南菜偏辣；但是它酸甜苦辣咸都有，五味共生，这就体现了徽文化的中庸特点。”说起徽菜，学中文出身的宋红阳总是要上升到文化高度的。事实上，他的餐馆开到哪里，店堂装修走的是灰墙白瓦的徽派建筑风格，墙壁上也总是挂着李鸿章、陈独秀、胡适等安徽文化名人的图像和介绍，俨然成为一个徽文化展示体验场域。
“徽菜（在深圳）的根不能断。”宋红阳心有不甘。
其次是2020年卖店的一个附带效应。“有句老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宋红阳说，2020年2月自己“卖店求生”的帖子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有新闻媒体前来采访，采写了一篇《卖店是我最后的选择》报道，成为当时“刷屏”文章。“宋红阳卖店”成了彼时的热点新闻。“我们的品牌和口碑反而得到了很大的提升。”宋红阳坦言，他本人作为“悲情网红”带来的传播效应，是花几千万元广告费也换不来的。
宋红阳下定决心重出江湖，2021年8月“醉翁亭·宋府菜”开张，地点就在距离原来店址一箭之遥的另一座大楼。
新店总投资200万元，宋红阳本人筹资入股120万元；其他通过众筹的方式，召集了8个合伙人，每人入股10万元，总计持股40%。一则是分担风险，二则希望发挥股东的积极性，带来更多客户。
不过，有别于过去的大型店面，这次老宋走起了小众、高端路线。店面不设大堂，只有7个包间。更别出心裁的是不设菜单。根据人均消费需求，由店里量身提供套餐。
“我的思路是，早期刚刚创业的时候醉翁亭的吃客，如果那时候20岁，今天已经40多岁了，当年30岁的，今天也50多岁了；如果今天再来吃，那么对菜肴的品质和服务档次都会有比较高的要求”，宋红阳说，再次创业，就是对准那些40到60岁年龄段，有情怀，有品位，并且有消费能力的客户。
果然像宋红阳期待的那样，“醉翁亭”的招牌重新竖起来，众多有情怀、有品位、有消费力的吃客很快就回来了。短短3个月，新店就在某手机地图软件的深圳美食排行榜上，登上“深圳市人气最高的徽菜”第一名。
因此，在2021年的最后一天，宋红阳才会在公号文章上说自己已经“熬过来了”。但是他很快就知道，自己有点“高兴得太早了”。
节点3：2022年12月28日
这一天，宋红阳“阳康”了。
从12月21日“阳了”，整整一个星期。在此期间，老宋没有吃任何药，正常洗澡，只是注意保暖和多喝水。“这应该是和我长期健身，免疫力比较好有关。”老宋说。
不过，宋红阳“阳康”的时候，他的员工正在陆续“阳”。深圳全市也正处在感染高峰，堂食几乎全部停摆。宋红阳干脆给员工提前放假，直至正月初六（2023年1月27日）开业，整整一个月。
2022，这狼狈不堪的一年就以这种方式过去了。好在，店还“活着”。
2022：活着
套用电影《大话西游》里的一句台词，对2022年，所有人都是“猜到了开头，却猜不到结尾”。
宋红阳也不例外。实际上在2022年初，眼看着新店“醉翁亭·宋府菜”生意节节攀升，宋红阳又燃起了一点野心，“想到了如果做得好，是不是可以再到福田开一家店，那里毕竟是我的发祥地。”
但是他很快发现，作为餐饮店老板，在这一年最大的愿望莫过于——活下去。
“确实没想到，三天两头封，而且越来越严，把我都搞蒙了。”宋红阳说。全市“慢生活”的那些天，南山区宣布全区不准堂食的那段日子，自不必说，关门大吉，手停口停。即便是没有堂食禁令的日子，你的生意也会由于各种原因而随时受到影响。
“有一次，我们3个女服务员住的小区被封控了。”宋红阳说，幸好另外一个男服务员住在另一个小区。宋红阳作为老板亲自上阵，和男服务员一起，两个人照顾7间包房。
“又有一次，我们主厨住的小区被封了。”宋红阳说，这下他这个老板也无计可施，只好临时歇业几天。
客人能不能来也完全成了未知数。“有几次，客人都上电梯快到店里了，突然得到通知说自己成了密接，于是不能来吃饭了，免得连累其他人。”宋红阳说，这样的事情在2022年早已司空见惯。
说到这里，我倒是想起来，去年全年隔三差五地看到宋红阳在朋友圈发帖诉说疫情之下餐饮人的不易，随手打出店里的广告，吸引网友们“帮衬”点生意，并请求“广为转发”。“我以前从来不在朋友圈里这样说，这次是实在没办法了。”宋红阳说。
作为老朋友，我其实也爱莫能助。2022年全年，我连能不能出小区，能不能正常上班，能不能正常坐地铁，自己什么时候会变成黄码都不知道，遑论跨区吃饭了。
年终核算，“醉翁亭·宋府菜”2022年亏损80多万元。宋红阳的资金链又紧张了。“阳康”之后，宋红阳想方设法借贷100多万元，才填补了亏空，为员工发上了2022年最后一个月的工资。“这是我的最后一搏了，我不能再往后退。”回忆到此，宋红阳的语气里有一些悲壮。
短短三年，两次生死存亡的危机，但不同的是：店，终究活下来了。
尾声：曙光
“今晚包房又是满座。”谈话中，宋红阳偶尔跟前台服务员沟通当天的订座情况，显然，兔年新春伊始，随着我国因时因势优化调整疫情防控措施，以及全国整体疫情进入低流行水平，餐饮市场迅速复苏。“醉翁亭·宋府菜”大年初六（1月27日）恢复营业之后，连日生意火爆。公司账面上也终于有了盼望已久的流动资金。
“对我们这样做回头客和老客的店家来说，只要能正常营业，生意就不难做。”宋红阳说。
是的，正常营业。说起来很简单，但是在过去三年，听起来似乎又很奢侈。好在，这三年已经成为历史。
结束谈话，宋红阳把我送下楼，往另外一座楼走去。我问他：“去做什么？”“去健身。”他说。
是啊，面对希望与未知并存的未来，保持强健的体魄，对生意人来说是很有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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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晶报APP
统筹 | 马骥远
记者 | 马骥远
制图 | 勾特
编辑 | 叶辉 李一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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