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庙,这次真的要说再见
紧邻深圳大学的桂庙新村,几乎是市里离高校最近的一个城中村;长期以来,这里是深大学生校园生活的B面;桂庙“旧改”按下启动键,但它承载的校园生活记忆将成为深大人永远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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靴子终于落地。风传了不知道多少年“桂庙新村马上要拆了”的传闻,如今真的要变为现实了。
2023年2月28日,是桂庙搬迁通知上的最后期限。在这一天,我专门回了一趟桂庙,这个承载了我校园生活诸多回忆的地方。
虽然只有少部分建筑被推平,大部分建筑仍是原状,但曾经一到饭点就熙熙攘攘的桂庙,如今已物是人非。店铺大多大门紧锁,一个个红色的“拆”字就钉在门上,而还开着门的要么门庭冷落,要么就是工人正在戴着手套搬运设备。平日里毫不起眼的三轮车和小货车突然变成村路上的主角,它们一车又一车满满当当地载着充满生活气息的旧物,穿梭在如今看来异常宽敞的马路上。
“你把钥匙拿下来吧,房东就在楼下。”一个年轻人举着手机,拖着行李箱边走边说。那面印有那句著名标语“不如今晚唔好走”的墙也被围挡遮得严严实实。
我把在桂庙拍到的照片发到了朋友圈。有人说,“这次真的要拆了”,也有人说,“好想再回去看一眼”。
桂庙最特别的地方在于,它倚靠着深圳大学,可以说是市里离高校最近的一个城中村。从学术殿堂走到市井烟火,最近的距离不过十来层阶梯,就像进入另一重的时空。
对于深大人来说,桂庙曾经是校园生活的B面,没去过桂庙的大学生活是不够完整的。跟所有城中村一样,桂庙有最地道的烟火气,比如被学生称为“堕落一条街”的美食街,是学生用最实惠的消费满足味蕾和社交需求的首选之地;这里也有其他城中村所没有的文艺气质,不断涌现的独立书店以及胶片摄影工作室、潮流服装店等创意品牌,在这一片“飞地”自由地生长。我的师兄曾秋樾曾如此描述桂庙:“年轻人们的生命,热烈而不知疲倦,整夜整夜地抛洒在这里。”
高校和城中村在这里意外地碰撞出了一种特殊的化学反应,桂庙的存在,让这些年轻的深圳大学生拥有了另外一种挥洒自己青春的方式。
1
曾秋樾是我认识的人中最能被称为“老桂庙”的,他的资历之深,从村头走到村尾,手机的WiFi信号都不会断,因为几乎桂庙的每家店他都进去过。从本科4年到研究生3年,除去研究生的第一年,他前前后后一共在桂庙居住生活了整整6年时间。
桂庙曾经收留了一大帮深大学生。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因为校园宿舍存在缺口,深大曾向桂庙租借了一批居民楼,用作学生宿舍。高峰时期,有7000多名学生住在桂庙,“形成了大学生集体生活在城中村的奇特景象”。
曾秋樾说,2008年他上大一,第一天报到后,学长班导就一路领着他去宿舍,在曾秋樾的满怀憧憬下,他们走着走着,就走出校外,进到了桂庙新村。“我正纳闷,学长把手一指,说到了,这就是‘桂一’宿舍。”而映入他眼帘的,不是他所想象的有电梯、有空调、干干净净的大学宿舍,而是一栋贴着绿白相间马赛克的居民楼。爬着楼梯上了四楼,推开门一看,让他顿时有点傻了眼:“大白天的屋子里居然昏黑一片。宿舍四面不透风,阳台撑一支晾衣杆便能够到对面宿舍的窗台。”——跟所有的城中村一样,桂庙有着超高的楼栋密度,村里几乎都是“握手楼”。刚刚进入大学的曾秋樾想,这应该只是临时的学生宿舍,先住下来,等学校有床位再申请回校。结果在这里,他定居了6年。
对我们这些幸运地住在校内的人来说,其实很难想象居住在校外、尤其是居住桂庙的生活,住在桂庙的学生好像都有种“神秘感”,而他们之间也有着十分坚固的身份认同——“我们是桂庙毕业的兄弟”。在听完曾秋樾的描述后,我才知道这种过硬的交情是如何形成的。“桂庙宿舍冬天冷,没太阳;夏天热,不透风,室内一股潮湿的味道,衣服永远晒不到阳光。”更难以接受的是,“电力供应不足,隔三差五就停电。”曾秋樾说,每到夏天停电,宿舍没办法待,桂庙的大学生们便赤膊摇着扇,下楼到村口的大榕树下纳凉,一点儿都没有大学生矜持的样子,景象十分魔幻。
即便桂庙宿舍的生活条件如此艰难,在曾秋樾的回忆中,却鲜有真正申请搬回校内宿舍离开桂庙的同学。因为,这里有相比于校内更为自由的气息——学校里的宿舍每到夜晚12点就会断电,桂庙则从来不会到点断电断网;水也是免费的,不用一边洗澡一边看校卡内的余额;最重要的是,桂庙宿舍没有宵禁,“不论出去多晚回来,只要敲开宿管的门就可以进去,不用登记。”不过对曾秋樾来说,最让人无法拒绝的还是,无论凌晨几点,桂庙总有热乎乎的夜宵和娱乐。“在桂庙生活几年,没几个人是不胖的。”
▲搬迁通知的最后期限到来,桂庙新村大部分区域都被围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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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桂庙,你可以吃到大江南北绝大部分的菜系。在“红姐饺子馆”,我这个广东人第一次品尝到了东北菜,以及东北服务员的热情招待,后面一来二去,我们都学会用东北话“翠花,上酸菜”和店员相互打趣;还有红姐饺子馆旁边的“老西北”,在那里我第一次吃到了豪华阔绰的烤全羊腿,喝了不知道多少瓶的啤酒;还有做鸡煲尤其猪肚鸡很好吃的“那间小店”,每次要约人去吃,都要心照不宣地强调,“没错,是‘那间小店’。”而每一个上完晚课、运动完或刚结束社团活动的深夜,桂庙都有各式烧烤、火锅、小吃等等美食,为你填饱饥肠辘辘的胃。
桂庙并不大,却有很多藏在深巷之中犄角旮旯的小店,都能从中探索出此前未知的惊喜。而对于曾秋樾这样的“老桂庙”,他们都有自己情有独钟的“食堂”,这些“食堂”往往拥有简单又实惠的美食,对学生非常友好。曾秋樾能像老饕一样,细数桂庙那些隐秘的美食:“筷意茶餐厅一份D餐,有大块鸡腿肉、煎蛋、熏肉、蔬菜和汤,只需14元。真味道客家菜,牛肉汤加一碗捞面,10块钱就能吃个饱。5块钱的沙县蒸饺、广东肠粉、煎饼果子、手抓饼或者葱油饼,好吃不贵。”
去桂庙不仅是为了吃,更是为了聚一聚。班级的第一次聚会、社团的庆功宴、足球赛后的球队总结会……有太多理由去桂庙聚一聚了。在桂庙聚餐,不仅能破冰,还像是情感的催化剂,能让一切关系升温,喝上几杯后,就直接到达了“激情燃烧的岁月”。曾秋樾说,在桂庙的6年时间内,每个后半夜都能听到楼下酒后的喧闹,酒瓶子砸地的声音。在深夜的桂庙吃喝上一顿,就像是每个深大学生进入大学后的第一堂“必修课”,开始学习如何品尝作为成年人的自由。
每个能扎根在桂庙的美食老店,都有其拿手的绝活。每届深大学生都会口口相传一些关于桂庙美食的悠长传说。比如蜜蜜香饼屋的老板光卖招牌的吞拿鱼三明治,就在深圳买下了好几套房;阿姨炒粉的阿姨凭着一摊“走鬼档”挣的钱,都能把儿子送去国外留学……当然,这些更多是传闻,并未被本人确证过。
这些传说的流出,其实更代表着桂庙的美食和学生的关系之近。一个健谈的老板,一些不经意间的言语,就能迅速变化为学生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口口相传的故事。
在各类传说中,最有名的仍要数阿姨炒粉当属深大最早期“网红美食”。阿姨在凌晨的街头,推着一口大铁锅,一大袋米粉、火腿、鸡蛋和各种调料,就可以开档。米粉在锅内大火猛炒,烟雾缭绕,几下颠勺,加上一筷子酸菜、萝卜,几分钟内,一份色香味俱全的炒粉就出炉,非常适合抚慰刚喝完一轮酒的“堕落”大学生的胃。
在我上学的时候,要吃上一份阿姨炒粉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每到凌晨两点多,就已经有人在固定的地点前早早守候,等待阿姨的出现。而阿姨一出现,大家就蜂拥而上把她团团围住,有人迫不及待地说出“我要两份炒粉,少少辣!”而阿姨总会不紧不慢地说,“好,慢慢来,这位帅哥呢,你要几份?”一个晚上至少能炒出上百份炒粉。
有时候炒得慢了,有人催了,阿姨和一旁帮忙的老公还会拌嘴,互相指责对方炒得慢、装得慢,越吵越起劲。见到此情此景,旁观者只好闭嘴,或者好言相劝,怎么也不会再继续催促了。我时常想,这是不是阿姨和老公略施的大排档智慧,用表演抚慰吃客,好偷出一些耐心。
阿姨健谈,富有人格魅力,常常边掌铁勺,边侃侃而谈,挂在嘴边常有两句话:“要好好读书!做炒粉也是不容易的!”久而久之,在各种都市传说的加持下,阿姨炒粉成为深大学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美食桂冠”,也是师兄(姐)对新生耳提面命的“校园经验”,似乎不吃一次阿姨炒粉,也就枉读了深大。
但阿姨炒粉究竟有多好吃?我听过不少人在深夜寻味后,略有失望地说:“原来这就是阿姨炒粉啊!”一份有镬气的炒粉,配以阿姨独有的酸辣萝卜、豆角,确实是深夜中闪闪发亮、值得停下一吃的宵夜,不过要以“寻找美食”为目的,寄予阿姨炒粉过高的期望,恐怕失望是难免的。
值得思考的是,既然味道不是很惊艳,那阿姨炒粉的魔力到底在哪?——很有可能在于她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合适的地点:桂庙,出现在城市中卸下忙碌后的另一重时空中。
无故事不美食,美食的异化在于,它从中央厨房中凭空出现,人们无从得知它是如何制造出来的,也不知道如何去发现这道美食的故事。而桂庙的街头美食则借由学生的目光,重新让美食变成了故事,变成绵长的记忆。
▲虽然桂庙新村到处都写满了拆字,但村里吃猪肚鸡的“那间小店”仍坐满了食客。
3
桂庙给曾秋樾的人生轨迹也带来了巨大的改变。曾秋樾本科上的是当时非常热门的法学专业,研究生却跨专业读了非常冷门的中国哲学。这种志趣的转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桂庙曾经存在过的一家独立书店——“荒野书店”。荒野书店一开始开在了桂庙31栋2楼,以前是一座工厂,后来被业主隔成一间间房间出租。“老板租下这里时这里只有一扇门和四四方方的空间,后来他凿开了几扇窗,拉水电,购置书柜……最后刷了个天蓝色的天花板,就这么开始。”
在曾秋樾心里,荒野书店就像桂庙的清流。书店老板没有把赚钱放在第一位,而是慵懒随性地经营着,收入情况差的时候就兼职赚钱养书店。很多时候,老板都是随意地坐在书店里的某一个位置上,手上捧着一本书在阅读。有人进来时,老板会不经意地抬头看一眼,最多点头打个招呼,然后又接着埋头读他的书,直到你有读书以外别的需求;而店里养的巴哥犬阿B听到开门声,一路小跑到门口,嗅一嗅入门的人,接着默默地离开,从不会表现出过分的热情。老板对荒野书店的设想,只是希望每一个进入这里的人都能成为荒野的一分子,而不是一个需要招呼的过客。
书店的书不算多,但质量都很高,是老板挑选出来的文艺著作、古籍诗抄和严肃的学术读物。这种清冷纯粹的文化气息,很快吸引了许多深大的文艺青年,这里也变成了深大人的一处文艺地标。在这一片小天地里,经常会举办各类读书会,有关于文学、哲学、法学等等,在曾秋樾看来,这里的氛围极富生命力,连学校的老师和校外的学者、作家都参与了进来,但和学校的最大不同在于,在城中村这片“飞地”里,没有学分、考试、成绩,只有非常自发和纯粹地对思想的追随与敬畏。
后来老板离开了深圳、荒野书店转手后,桂庙突然出现了一种神奇的现象,《晶报》曾在2017年的一篇报道中曾如此形容:“在深大桂庙,不绝的书店香火”。野人书店、小野书店,一批“野”字辈的书店接力般地出现,而开店的老板都是曾经的深大人,也是曾经的“荒野客”。对他们来说,难以接受桂庙没有一家独立书店。
见证桂庙里的店面不断转手,不断变化,曾秋樾形容,这里就像学校和社会之间的一片“自由的夹缝”,也是一个给年轻人提供机会的地方。“临近科技园、海岸城、深南大道,消费人群都是白领和大学生,桂庙新村给不少类似于荒野书店这样小众、新兴的创意产业提供过便利和生存空间。这个地方对深大学生来说是最好的创业起点,我在这里第一次遇上手冲咖啡、VR、设计师工作室、胶卷摄影冲洗、本土潮牌……连锁潮牌‘咆哮野兽’的第一家店就是在这里开始的,现在已经在深圳、上海都有分店,有很多品牌死忠粉丝。”
很多深大人在毕业后仍离不开桂庙,或者就直接租住在桂庙。只有在这里,他们仍然能感受到没有和过去的校园生活彻底断开联系。“桂庙国际学生公寓”招租广告牌,在我回去的这一天,仍然挂在学校通往桂庙的那条小路的最显著位置上。
但就像人终会毕业一样,终究是要说再见了。曾秋樾说,桂庙迟早会改造,会变迁,它不会再像过去和现在这样。“但它承载的校园生活记忆,将成为深大人永远的怀念。”
我的另一位师兄袁伟钊,在几天前从工作的广州回了一趟桂庙后,拍了几张桂庙的照片发朋友圈,文字引用了谢安琪的《喜帖街》中的两句歌词:
“就似这一区,曾经称得上美满甲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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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晶报APP
统筹 | 李岷
记者 | 余梓宏
摄影 | 成江 余梓宏
制图 | 胡椒枪
编辑 | 叶辉 李一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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