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口的天空

讲深圳的改革开放，必然要讲到蛇口。蛇口工业区的建立，比深圳经济特区建立还要早上一年多的光景。蛇口的使命不仅仅在于建立招商局的工业区，而是为深圳、为中国的改革开放探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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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改革开放的话，恐怕大多数人不会知道蛇口。知道“虎口”，代表险境，如“虎口拔牙”是很危险的事；知道“鸡口”，代表小空间，“宁为鸡口，不为牛后”的意思是，哪怕在不大的格局中，也要掌控全盘。那蛇口，蛇口意味着什么？这样一个地名在改革开放40多年的岁月中又被带入什么样的含义呢？这才是我们今天要特别关注的。

一

蛇口这个名字其实是来自于地理的形状，它位于深圳湾畔南头半岛的南端，南端的地势是南高北低，南宽北窄，形似蛇头出洞，故名蛇口。蛇口单就命名来讲，肯定不太华贵，不雅致，只是从地形得名而已，否则谁又愿意说自己住在蛇口呢？当地人取这样的名字，大约也是图个方便，图个好记。据了解，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地图上都找不到蛇口的名字，而当年中央领导关于蛇口开发的批示，竟是在一张港版地图上完成的。蛇口名字当然没有秀才们加工过的痕迹，不然哪有像“观澜”、“东和”等地名中的雅意。而蛇口在改革开放前的面貌恰恰验证了这一点，本来就是荒僻与窘迫之地，除了滩涂就是荒山，路面也是坑坑洼洼。当年考察工业区选址的人说，“连厕所和洗脸水都没有”。当地人很多靠捕鱼为生，而岸边常常是晾晒鱼干的地方，风飘过去满是鱼腥的味道。当然，也少不了迎面飞来的苍蝇。

当年，袁庚带人来此探访地形，他看到的肯定是荒凉。然而，他的目光早就越过了荒凉。他编的故事指向的是未来，他说，秋风吹来，椰林瑟瑟，那是中国未来的“夏威夷”。袁庚也好，香港招商局也好，为什么要选择蛇口这片荒僻的土地呢？这要从香港招商局说起。招商局是百年老店，担负的是实业救国、产业报国的信念。然而到了上世纪70年代末，招商局已然破败到几乎找不到一条船了。而恰恰又在这个民族复兴的梦想再度启动的时刻，招商局被寄予了新的希望。招商局开始进入一盘大棋，并希望能创下财富，蹚出新路。而为什么要选择蛇口？因为蛇口离香港最近，近在咫尺，游过去恐怕也就3个小时左右，对面就是香港的元朗了。在蛇口建一个出口加工区，利用低廉的土地和劳动力成本进行加工出口，足以创造出一个新的致富门路。于是有人就这样比喻，从香港中环的招商码头出发，袁庚一行几乎一步就来到蛇口，而这一步，招商局就等了100年。更吊诡的是，当年蛇口因为离香港有最近的水路，所以成为逃港的最前沿。蛇口开发之初，村里几乎找不到年轻人，年轻人大多逃港而去，剩下的只有老人和孩子，连村支书的孩子都加入逃港的人群，更遑论其他了。而有意思的是，在1978年这样的分水岭上，蛇口中学那些刚毕业的年轻人，他们的选择几乎是一半一半，一半去了香港，而一半留下来加入蛇口工业区。而这之后，逃港多年又回来的人，恐怕做梦想不到，他们会重新踏上回到蛇口的路，在故乡重新找一份生活和希望。

二

讲中国的改革开放，必然要讲到经济特区，讲到深圳；而讲深圳的改革开放，必然要讲到蛇口。蛇口工业区的建立，比深圳经济特区还要早上一年多的光景。特区最早的名字不叫特区，而叫出口加工区，而最早的出口加工区就是蛇口。正是从蛇口工业区开始，香港招商局开始了新一轮的原始积累，并以日新月异的变化，朝着甚至是越过了袁庚当年许诺的前景。1978年，袁庚接手的招商局只有不足一亿元的资产。1993年3月，袁庚从招商局集团常务副董事长岗位上离休。在他执掌招商局的14年里，招商局资产从4800万元增至56亿元人民币，翻了近117倍。到了2016年袁庚逝世那一年，招商局集团实现营业收入5053亿元，利润总额1112.8亿元，管理总资产近7万亿元。招商局集团一个百年老企业重新焕发出了生机。这就是奇迹。而就是从蛇口工业区出发，走出了像招商银行、平安保险、中集集团等世界级的企业，并极大地改变了深圳企业在全球500强中的版图。深圳奇迹最先也最直接的体现就是蛇口奇迹。

▲蛇口“开山炮”。新华社资料照片

深圳奇迹、蛇口奇迹的产生无疑得益于改革开放，而讲改革开放的故事总少不了一个源头，这就是蛇口的开山炮。当年，为了建蛇口港，必须要打通海岸与腹地之间的联系，而要炸开的就是微波山和大南山之间的山隘。微波山的得名，就来自于香港与蛇口之间建立的通讯联系。让没有联系的联系上，让阻碍联系的统统消失，这就是改革开放的“三通一平”。到了后来蛇口的“设计互联”，则已是以创意设计把世界连为一体了，蛇口的使命不仅仅在于建立招商局的出口加工器，而是为深圳、为中国的改革开放探路。如果说深圳是中国改革开放的排头兵的话，那具体到蛇口，可以说是中国改革开放的试管婴儿，从这里出发，允许试错，努力尝试各种可能性，然后找寻到最合理的路径。蛇口有座高大的雕塑，叫《女娲补天》，是北京雕塑家傅天仇先生的作品，是在香港艺术博览会上被相中而带入蛇口的。雕塑中的女娲是一种神像，上身是人，下身是蛇，被誉为英雄和蛇的复合体。如果作一番解读的话，蛇身正好对应蛇口的蛇形，而女娲补天则意味着蛇口在担当着为民族补天的使命。小小的蛇口因此被带入了天大的棋局与天大的使命中。也许正因为蛇口如此被赋予了意义，几乎没人想着要给蛇口改个名字，当年也有说把蛇口改做“社口”之类的，但迅即被否定，觉得还是叫蛇口好。

而讲到蛇口改革，得讲到两个故事，“三只鸡”与“四分钱”。当年有人认为养三只鸡是社会主义，而养五只鸡是资本主义，如此荒唐的故事竟然在当年的深圳、当年的中国发生，足以见出一个时代的荒谬。贫穷不是社会主义，四只鸡五只鸡当然更不是资本主义。富裕而文明的中国，还是这个民族的集体期待。而要说到“四分钱”，当年蛇口工业区要炸山填海，讲的就是一个“快”字。就像邓小平同志1992年1月23日从蛇口上船去珠海，临出发说的那句话，“你们要搞快一点”。

蛇口，自从开山炮炸响，就是一路“快”跑的。如何快？首先必须加大奖励的力度，怎么办？从奖金的分配入手。运土的泥头车在完成基本定额后，每多拉一车土就奖励四分钱，结果每人每天从平均拉25车，一下达到平均的75车，翻了三倍，效率大大提高了，蛇口的速度和高度也一下子提升了起来。事实上，就是从这些改革措施出发，蛇口从打破铁饭碗到打破干部终身制，等等，等等，开始了不停步的改革与创新。这些都为蛇口的发展创造了极为有利的制度环境和制度支撑。

三

讲起蛇口的变化，袁庚有个著名的论断，“蛇口的发展是从人的观念转变和社会改革开始的”。尽管蛇口在体制机制改革上常常是喝头啖汤，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但制度层次的变革还不是最根本性的，在袁庚看来，人的观念转变可能更为重要，有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正是从这一论断出发，蛇口实现了最伟大的变革，那就是观念变革。蛇口观念才真正把改革从经济层面、制度层面引入到文化层面、心理层面，并致力于塑造全新的蛇口人。蛇口人的“家族相似性”，从认同上讲，就是这种观念的相似性，从而造就出适应改革发展需要的崭新的群体。2010年，深圳经济特区建立30周年之际，由市委宣传部发起、由媒体牵头的一项重要活动成功举办，那就是评选影响深圳的十大观念。众所周知，在深圳改革创新实践中，曾经产生了一系列影响深圳、影响全国的观念，这些观念才真正体现出深圳对中国改革开放的深层次的影响。在这次评选中，“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被无可争议地列入十大观念，并且位列榜首。而这一观念就来自蛇口，是蛇口从观念和思想意义上对深圳也是对中国的贡献，并且得到了邓小平同志的肯定。而直到今天，这句口号还维系着特区人的文化自信。

这句口号实际上来自于袁庚在香港上的一堂课。当年招商局在香港购买一栋大楼，须交付首期款。已是周五的下午了，本以为等到下班前办完就足以完成任务了，但港方的代表汽车不熄火，等着拿到这笔钱，然后匆匆赶往银行存储。为什么呢？加上两天的周末，这笔款项差不多会带来3万元的利息。那一瞬间，袁庚明白了时间的重要，一分一秒都是价值，都是钱。于是，“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口号在袁庚头脑中应运而生。其实，起初还有几句话是连着的，即“事事有人管，人人有事管；安全就是法律，顾客就是上帝”，但因为各种原因，最后就固化为“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这么两句，并且一直流传开来。这两句话从产生伊始就有争议，把时间和效率上升到讲钱讲命的分上，会不会有点三观不正？但从现代化来讲，要的就是效率，避不开的就是利益。利益的驱动和效率的意义，对于当年追赶世界的民族来说，恰恰是刻不容缓。为这一观念作辩护的人，当然也找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依据，如中国古人讲，“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就是把时间与金钱等量齐观，敢于把金钱视为一种重要的价值标准。

这两句口号无疑是思想上、观念上的巨大突破，所以才有人把“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视为思想解放的一声春雷，而其引起的震动也极为巨大。这就要说到“蛇口风波”了。当年，李燕杰、曲啸等人在蛇口讲课，与蛇口青年产生了较为激烈的思想碰撞。本来安排的报告会变成了座谈会，就引起了青年导师们的不满，而蛇口青年似乎固执己见的对话更是让青年导师们从内心产生怨气。讲观念交锋，其实说到究竟还是金钱价值观的问题，特别是提到“淘金者”这个词，有蛇口青年认为，我们就是淘金者，淘金有什么不好，有了钱就可以改善生活，改变未来。而青年导师们则认为，不能当淘金者，不能钻进钱眼里，要有远大的理想。而从今天来看，如果不是有强烈的利益冲动，一个在贫穷中呆久了的民族，又如何能焕发出惊天的活力与动力呢？没有经济的保障，想追求幸福生活恐怕也是空谈。当“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口号，闪亮地出现在国庆35周年的游行方阵里，这句蛇口观念算是开了通行证，并传遍了全国。

▲2020年10月8日拍摄的深圳蛇口（无人机全景照片）。新华社资料图

要说的是，还有一句口号叫“空谈误国，实干兴邦”。这句话不一定是蛇口人最先说出来，但至少固化为蛇口人的口号了。还是在1992年，当一些人还沉浸在姓社还是姓资的讨论中的时候，蛇口人坚持自己的务实精神，把“空谈误国，实干兴邦”这两句话作为巨大的标语牌竖立在蛇口显著位置，昭示着蛇口人的坚定态度，不作玄虚之论，只求务实之举。习近平总书记在多个重要场合，都强调“空谈误国，实干兴邦”。民族的复兴不是靠敲锣打鼓就能实现的，而是靠扎扎实实干出来的。今天讲反对官僚主义、形式主义，落实到一句话上来，就是“空谈误国，实干兴邦”。这两句话不仅在当年，就是在今天也同样振聋发聩。讲一千句口号，不如干一件实事。中国式现代化需要的就是勤劳和奋斗。

四

讲蛇口，就一定要讲袁庚，袁庚被称为“蛇口之父”。2016年1月31日袁庚逝世之后，四面八方围拢来的蛇口人，在时间广场点着烛光来怀念他，由此就可以知道他在蛇口人心目中的地位。当袁庚在危难之际出任香港招商局的常务副董事长并主持招商局工作的时候，他就选择蛇口作为整个事业的突破口。当他卷起裤脚走在南头半岛荒芜的海滩边，寻找招商局后方基地的时候，历史似乎就注定了，他选择了蛇口，而蛇口也选择了他，这是真正的相互成全。人人都可能有大起大落的人生，但恐怕少有像袁庚这样富有传奇色彩。

▲1980年袁庚（左）在海上考察蛇口。新华社资料照片

说起来别人可能不信，他出生在深圳东边的大鹏半岛南端的大鹏镇，而他事业的巅峰又实现在深圳西边的南头半岛的南端蛇口片区。看似是从东到西的转移，但其间差不多跨越了百年风云。可能很多人不知道，袁庚原先的名字叫“欧阳汝山”，上学还用过“欧阳珊”的名字，属于欧阳家族的。为什么又叫袁庚呢？袁是他母亲的姓，而庚当初是“更”，变更的意思，写得潦草一不小心就变成了庚，索性将错就错成了袁庚。而为什么更改名字呢？就是因为当年要参加革命，怕连累了家里人才改名隐姓。今年是东纵成立80周年，可能谁也想不到改革开放之初，同样起于深圳这片土地，当年的东纵司令曾生会成为交通部的副部长、部长，而当年他手下的外联部长会成为交通部所属的香港招商局的常务副董事长，而董事长就是曾生。而更想不到的是，紧挨着蛇口的是大铲岛，1949年解放大铲岛的炮兵团团长就是袁庚。当袁庚以常务副董事长的身份拜访蛇口原住民的时候，当地的一位村民一眼就认出了当年的团长，原来就是他摇着船送袁庚团长上的岛。当然，这个船老大可能做梦也想不到，就是这个团长，后来被当做特务和汉奸，“文革”期间在秦城监狱坐了差不多5年的牢，而在执掌百年招商局的时候，他已经62岁了。就是这样一个应该去含饴弄孙的老人，愣是创造了中国改革年代的巅峰人生。战争年代东纵的浴血奋斗是杀开一条血路，而到了和平年代，改革同样是杀开一条血路，“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这句电影《红高粱》的台词一度也成为蛇口人往前冲的口号。如果讲袁庚的勇气，烽火岁月的磨砺必不可少，经历过死亡考验的人才有这种勇敢。而如果讲袁庚的智慧，见过了外面世界，他才会大胆地推动蛇口大门的打开，大胆地推动蛇口与香港的直航，大胆地将蛇口与世界更紧地联系在一起。袁庚是个老兵，而蛇口写就了老兵新传，写就了穿越革命、穿越改革的人生传奇。

如今，招商蛇口在新的改造之后已是焕然一新。著名的海上世界艺术中心，几乎是把它每一个侧面都迎向海洋。而邓小平题写“海上世界”的明华轮似乎又再度出发，再度成为蛇口的地标。百年招商局以港兴城、以港兴业，而“前港—中区—后城”似乎成为丝绸之路上广受欢迎的一种开发与开放的模式。蛇口不小，出没其间的招商局就是举足轻重的豪华巨轮。而到了新世纪第二个十年，蛇口工业区已然迈入前海蛇口自贸区的新时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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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晶报APP

统筹 | 李岷

文 | 尹昌龙

制图 | 胡椒枪

编辑 | 李慧芳 李一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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