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壆岗村记事

胡野秋 晶报 2023-06-06


村名虽然生僻,但村史却骨肉丰满,走进壆岗村的昨天,它曾在抗日战争的血与火中,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壆岗村的足球和粤剧,一文一武,也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那些尚未褪去色彩的故事,无不让人感慨不已,血脉贲张。




我敢打赌,“壆岗村”这个名字是深圳最生僻的地名,没有之一。


因为除了本地人以外,几乎鲜有人能正确地读出它:壆,读作(bó,博)。“壆”字,在岭南方言中意为“田埂、田基”。因当年此地有一条绵延的山岗带,形似一条高高的土壆,而村落依山岗而建,故得名“壆头”。清康熙《新安县志》上有“壆头村”的记载;到了清嘉庆《新安县志》中,开始出现了“壆头岗”的称谓;直至民国十三年(1924),“壆头岗”正式改称“壆岗”,属宝安县第四区管辖。


今称宝安区沙井街道壆岗社区。


村名虽然生僻,但村史却骨肉丰满,走进壆岗村的昨天,那些尚未褪去色彩的故事,无不让人感慨不已,血脉贲张。



一、迁居开基


壆岗村原住民大都姓陈,尊南宋理宗驸马陈梦龙为开基始祖。


陈梦龙当属南宋抗元英雄,汕头人,宋开庆元年(1259)考中进士,娶宋理宗女儿赵氏公主为妻,授轻车都尉驸马。陈驸马的最大功绩是在得知文天祥被元军所俘后,仍不畏强敌,率九百残兵奔赴海门解救,终因寡不敌众,全军覆没,战死于海门湾海堤之上。


如今壆岗村原住民,便是陈梦龙之七世孙陈宗顺率家人自沙井辛养村迁居而来,彼时在明朝初年,至今650余年矣。


其实,据史书记载,在陈氏后裔迁居壆岗之前,这里曾经拥有一个优雅的名字:渡溪。大约因其几面均有溪水环绕,渡口甚多。这个名字一下使人想起古诗里的句子,最著名的就是北宋王周的那首《渡溪》:“渡溪溪水急,水溅罗衣湿。日暮犹未归,盈盈水边立。”又或想起唐代诗人顾况的《代佳人赠别》:“万里行人欲渡溪,千行珠泪滴为泥。已成残梦随君去,犹有惊乌半夜啼。”那种离情别绪,平添多少诗意。


放弃一个古意优雅的名字,选择一个颇接地气的俗词,是否意味着陈氏先人迁居开基之后,执意要入乡随俗、扎根乡里的决心呢?此中玄机,已不可考。


总之,虽然村名早已从“渡溪”更为“壆头”“壆头岗”“壆岗”,但壆岗的血脉一直清晰,气象万新,飞腾超拔。



二、风水蟹地


壆岗村的形貌颇为奇特。


地形南北长、东西短,神似一只巨蟹,故有“蟹地”之称。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有过统计:壆岗土地面积7331亩,也即29.67平方公里,覆盖范围极广,涵盖西乡、黄田、三围、福永、塘尾、灶下、万丰、潭头、松岗等十多处,享有“巨蟹出洞,鱼游鹤立”之美誉。


在风水学上,螃蟹被称作“招财大将军”,因为它的八只长爪,被视为“八方招财”,一对鳌足则呈奉献财宝状,因此,凡“蟹地”均有繁盛发达之象。


只要在村里四处转转,你便会发现“蟹地”之喻确非空穴来风。那两口南北守望的古井,宛如两只“蟹眼”;蟹眼旁边,各有一组暗红岩石,恰似巨蟹的一对螯钳;在“蟹眼”和“螯钳”后面的山坡上,林木葱郁,俨然缤纷斑斓的“蟹盖”;而顺着放射状的街道与河流向四面八方延伸过去的,恰若巨蟹的螯爪伸向不可知的远处。


在这样一处风水宝地,一系列保存完好的古建筑参差错落地散布于各处。


首当其冲的还是陈氏大宗祠,虽历经沧桑,仍巍然屹立在村中显眼的中心地段村前路。这座三开三进两天井布局的古宅,始建于清乾隆甲寅年(1794),1987年重修。砖木结构,占地面积400多平方米。大门主墙以红砂岩砌筑,大门、中厅间联以亭台式廊房,中、后厅间联以卷棚顶廊房,屋脊均灰塑各类吉祥图案。门额石匾刻“陈氏大宗祠”,落款为“乾隆岁次甲寅三月吉旦”。整体建筑风格华丽,大气考究。


宗祠最惹眼的便是那副镌刻于大门两侧气度不凡的木板长联:


上联曰:前面桥溪后面沙溪溪水长流涌出渡溪新气象;


下联曰:空中天马庭中禄马马群超拔迎来驸马旧家风。


一联道尽宗祠的地理位置及陈氏来历:上联中的“桥溪”“沙溪”,就是指陈氏大宗祠正面相对的是新桥村(桥溪),背后西面的是沙头村(沙溪),指明宗祠是坐西向东的格局。下联中的“驸马”即为开基始祖陈梦龙,“天马”“禄马”等均寓意陈氏代有才人、各领风骚。


▲壆岗陈氏大宗祠


与陈氏大宗祠相呼应的是“壆岗村史馆”,村史馆的前身是“智熙家塾”,建于清光绪戊申年(1908),也是深圳最早的华侨建筑之一,建造者是旅越华侨陈才茂,号智熙。


陈才茂自幼家贫,曾到香港建筑工地当工人,后应招前往越南海防参与港口工程,赢得法国建筑师马隆赏识,加入其建筑公司。陈才茂从泥水工、包工头逐渐成长为设计师,并成为清末越南声名显赫的三大建筑师之一。他最著名的作品是法国在越南的总督府。陈才茂发达之后,热心于社会公益,开办东安学校,为东莞、宝安的侨民子弟提供读书场所,晚年和妻子还乡生活,遂修建了“智熙家塾”。该建筑兼具家塾和家祠功能,建筑规制与规模与陈氏大宗祠相近,也为三间三进两天井,但被法国人熏陶出来的陈茂才,在中式建筑布局中融入了西方建筑的要素,既有挑檐、天井,也有欧式拱廊,家塾室内是传统实木作梁架结构,但也有混凝土水泥加马赛克,建筑整体至今保存完好。


▲智熙家塾


壆岗人是懂得珍惜祖上辉煌历史的,前几年他们找来飞地传媒打造自己的村史馆,飞地传媒的老总是诗人张尔,他用诗人的情怀和细腻让这个村史馆充满了艺术张力和人性光芒,张尔的团队在完全尊重与保护原有建筑的基础上,采用传统与现代相融合的形式,通过色彩、纹理、材料等“新与旧的碰撞”,实现了历史风貌与现代实用的和谐相融。村史馆通过大量珍贵的实物、图文、多媒体等各种形式,全方位、立体式展示了壆岗村在不同时期的历史风貌、名人风采和民俗文化。我参加了壆岗村史馆的开馆典礼,最让我惊喜的是,在后楼还有一个“无字天书”和“全息投影”等体验互动项目,让人恍如在元宇宙中穿越古今。



第三座值得一提的建筑便是北帝古庙。


此座清朝古庙,位于村前路与北帝路之间的半山腰处,符合建庙“无寺不山”的原则,因为人去庙里的任务是朝拜,所以仰望是最恰当的角度。当然,壆岗已无像样的山了,只能在一个有点坡度的高地象征一下。北帝是道教的神,全称叫“北方真武玄天上帝”,民间认为,北帝是北极星的化身,负责统领所有水神,又可以指引船只航行于正确方向,而不至于迷失大海。而沿海居民世代以海为生,人们对水神的崇仰之情自然深厚无比。因此,北帝古庙的香火长盛不衰。据《新安县志》记载,当时南头的北帝庙,与孔庙、关帝庙并列为官方认可的三大庙宇。相传每年的三月三是北帝的生日,过北帝诞便成为古代渔民们的“圣诞”。


壆岗的北帝古庙不算太大,建筑面积约170平方米,式样接近另外两座祠堂及书塾。主体采用花岗岩作基墙与角柱,墙上饰有灰塑图案,正脊有繁绮灰塑,琉璃瓦檐。庙内有多根石柱,其中两根朱砂岩石柱直撑到梁顶,并有梁架斗拱、驼峰和花角等木雕构件,图案清晰,艺术价值颇高。



此外,还有一座“禅生新楼”极有意趣,这已到了民国,由壆岗旅越华侨陈禅生1915年所建,既谓“新楼”,必有“旧楼”。确实,准确而言应该是两座比邻而居的兄弟楼,一座是陈禅生建的“禅生大楼”(旧楼),另一座是他的弟弟陈梅生后建的“梅生大楼”(新楼),但村民嫌烦,在大哥名字和小弟楼宇之间,各取一端,叫成了“禅生新楼”。身处民国,这两座楼便有更多的西洋风,禅生大楼(旧楼)在岭南特有的碉楼基础上,加入了国外的建筑元素,比如花窗、穹顶等等。梅生大楼(新楼)又称“寿仁堂”,外观式样和门窗等外立面均为西洋式建筑风格,但其平面格局还是中国传统的四合院式布置,新旧两楼均采用了当时最先进的建筑材料、建筑技术和最时尚的建筑风格。


在改革开放前,禅生新楼曾用作壆岗小学。更有意思的是,陈禅生还亲任壆岗小学的第一任校长。现在院落门亭的横额上仍有“壆岗小学”四个大字,但因为没有落款,已不知是否为陈禅生的手笔了。



三、红色基因


不为大多数人所知的是,壆岗村在抗日战争的血与火中,曾经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引述一段深圳市史志办原主任黄玲女士的讲述:“1938年11月22日。日军登陆大鹏湾,攻陷了大鹏城。随后在坦克飞机的掩护下分3路猛犯深圳镇。1939年8月14日凌晨,日军再在宝安附近登陆,深圳地区彻底沦陷在日军的铁蹄之下。”


日军占领宝安后,所到之地,疯狂烧杀抢掠。壆岗村也有一个日军中队驻扎,民间反日活动受到严酷镇压。不过,耳闻目睹了日寇种种恶行的壆岗人,心中的热血和愤怒不会被熄灭。乡村知识分子脱颖而出,成为抗日的骨干。壆岗小学教师一时掀起了加入广东人民抗日游击队东江纵队的热潮,陈君卓、陈响明成为其中的杰出代表。


陈响明曾创作壆岗小学校歌《雍睦乡里的壆岗》歌词。面对国难,他投笔从戎,1944年初加入东江纵队, 不久即为抗日献出年轻而宝贵的生命。


陈君卓最初在东纵宝安大队二区、东宝行政督导处抗敌,抗战胜利后转移至香港继续从事地下工作,1948年返回内地,相继担任宝安游击区边纵支队长麦定堂和政委张劲夫的副官、区长袁卫平的区员,1949年10月作为代表接收解放的宝安县城,当时的报纸上曾以《陈君卓入城记》为标题进行报道。


与此同时,壆岗的海外侨胞也毅然投身抗日爱国事业。


长期在越南兴办实业的壆岗华侨陈庆筹,怀着强烈的家国之情加入越南东京中华商会,通过旗下善之公司参与物资抢运,积极支援祖国。与此同时,陈庆筹还热情接待当时借道越南转奔重庆、延安的爱国志士和流亡学生,例如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广州岭南大学创校校长钟荣光等均是通过陈庆筹的帮助安全回国的。


当日寇于1941年末控制了越南海防,企图找陈庆筹出面办维持会,他听到风声,绝不愿做汉奸,携家人连夜逃亡至广州湾(今湛江)。当时广州湾由法国人管治,还未被日军实际控制。陈庆筹租了一栋两层楼房用作住所和商店,一边开设才源行,经营木料、花阶砖、石灰、水泥等建筑材料,一边继续资助抗日爱国活动。


令壆岗人最为自豪的抗日壮举,是在1942年,与相邻的东莞长安锦厦村联手抗日。


日寇突袭东莞长安的锦厦村准备抢掠,遭到前所未有的激烈反抗。锦厦村是一个以耕作和打鱼为生的村庄,因为时常需要防备强盗和海盗,有着枪弹储备和作战经验。面对训练有素的日本侵略军,国仇家恨让他们决心拼死反击。锦厦村民挖了一条直通村外的地道,预先将老弱妇孺疏散,不知就里的日军陷入“空城计”,进村后被打得措手不及,伤亡惨重。未等日军清醒过来,锦厦村的勇士们便迅速从地道撤离并从海边乘船远离,也有部分锦厦村民躲藏到壆岗村。


恼羞成怒的日军放火烧毁诸多房屋,并扬言要血洗锦厦村,除非该村交出30名青年和粮草。与锦厦村早有深厚情谊的壆岗村在秘密接纳锦厦村民的同时,壆岗村的日本华侨通过日方高层与日军进行多轮交涉,经过艰苦斡旋,日军终于撤销了报复计划,壆岗华侨设法将这场一触即发的屠村悲剧给化解了。



四、两张名片


壆岗村有两张名片,一文一武。


先说武的。提起壆岗,便不能不提到足球,而我偏偏与这张名片有所交集。


我1992年在《深圳特区报》当记者,报社为参加第八届深圳市“阿波罗杯足球赛”组建足球队,我也成为队员,踢左边锋。每天下班后训练两个小时,分组后第一场遇到的就是这支壆岗队,当时特区报队里有几位体育系的特长生,以为对付个村队不在话下,不料下场后吃尽苦头,我们遇到的竟然是最终的冠军队。当时的队员中还有如今报业集团的唐亚明、崔卫平等人,教练是当时的体育部主任卢建刚。


▲特区报足球队,后排左起第三人为笔者。


也因为这次的“脚谈”,记住了这个名字生僻的村子。


后来得知,壆岗足球历史悠久,从1942年建立起壆岗第一支足球队至今,足球已陪伴一代又一代壆岗人成长、成熟、成才。壆岗可以称得上是名副其实“家家爱足球,人人上球场”的“足球之乡”。


抗战初期,壆岗海外进步青年与壆岗青年发动成立“壆岗青年同盟会”,同盟会以“足球强身,团结抗日”的理念,自发组建壆岗足球队,并在一块坡地上修建了沙井乃至深圳地区第一个约5000㎡的足球场。


人民公社时期,县体育局以经费拨付形式支持壆岗足球发展,生产队为参与足球训练和比赛的村民记工分,足球运动成为本地青年的光荣使命,1977年曾代表宝安县参加广东省第五届运动会。


1998年3月,中国足协为壆岗足球俱乐部注册,这是中国第一个村级足球俱乐部,并成为全国足球丙级联赛的五连冠,并多次杀进乙级联赛,创造了业余队与职业队同场竞技的奇迹。至于深超联赛冠军,更是如囊中之物。


壆岗的另一张名片是粤剧。


粤乐社是壆岗的一个文化符号。还是在1942年,壆岗青年在成立足球队的同时,一并成立了壆岗文工团,此即壆岗粤乐社前身,悠扬的粤韵自20世纪40年代回荡至今。经过数代人的薪火相传,这个由村民自发组织,为传承粤剧粤曲鼓与呼的粤乐社,足迹遍布深圳、广东及香港一带,声名日益远播。


1996年,壆岗粤乐社参加深港粤曲“黄金夜”演出,获得金奖;2002年6月,参加广州地区“粤剧、粤曲”交流演出,名声大噪;2004年9月,参加深圳市首届“罗湖桥杯”粤曲大赛、广东省粤曲大赛;2004年11月,参加广州八和会馆成立115周年志庆演出,并与著名粤剧演员罗品超、小神鹰、郑培英等同台献艺……


与此同时,老一辈艺术家们也围绕校园发掘新生力量,为粤曲文化培养出不少“小金花”。2016年,壆岗小学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粤剧中国保护中心推广基地”;2021年,壆岗小学表演作品《八大锤》荣获第十二届广东省少儿戏曲小梅花荟萃活动集体节目一等奖。


古老的艺术在当下的都市滋润而顽强地生长着。


壆岗,一如它的名字,神秘、坚实、低调,但是余音悠扬,数百年而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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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晶报APP

统筹 | 李岷

文 | 胡野秋

制图 | 胡椒枪

编辑 | 李慧芳 李一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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